时间，在南山这座破败的山神庙里，凝滞了。
墙上缴获的挂钟，每一次“滴答”作响，都变成一记重锤，砸在人的心口上。
风从窗棂的破洞里灌进来，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马灯的火苗被吹得狂舞，墙上的人影随之拉长、扭曲，挣扎。
楚云飞站在简陋的沙盘前。
他身形笔挺，纹丝不动。
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从南山到黑风口的那片崎岖山地，视线几乎要在那片山川纹理上烧出两个洞。
代表358团最后家底的蓝色箭头，正在那里无声穿行。
他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中正剑的剑柄，金属的冰冷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方立功的焦虑几乎要从皮肤里渗出来。
他坐不住，也站不稳。
那双常年握笔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掐出几道惨白的月牙。
他走到门口，侧耳倾听西边传来的枪炮声。
山风把那声音送得时断时续，每一次爆炸，都仿佛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又退回庙内，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军靴踩在泥地上，带起一阵细碎的尘土。
西边阵地上的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他熟悉的弟兄，连带着骨头和肉，被炸成了焦炭。
无数只蚂蚁在他心头啃噬。
他想冲到楚云飞面前，嘶吼着让他把佯攻部队撤下来。
可话到嘴边，又被那股决绝的命令和自已仅存的理智，硬生生摁了回去。
现在撤退，等于亲手宣告这场豪赌的彻底失败。
所有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投向角落。
林轩。
那个年轻人，自从石破天惊地讲完计划后，就一直躺在行军床上，双眼紧闭。
身上盖着一条散发霉味的军毯。
呼吸平稳悠长。
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得可怕。
这份超然的镇定，让方立功心底的烦躁变成了一股荒谬的怒火。
几千袍泽弟兄的身家性命悬于一线，在炼狱里苦撑，他这个始作俑者，凭什么睡得着？
方立功不知道，林轩并未入睡。
他的身l被强制进入了最低消耗的休眠，但他的精神，在“古德里安”人格的主导下，已经化作一只盘旋在战场上空的鹰。
他脑中的三维地图，比墙上任何一张都精细百倍。
每一个山丘的坡度，每一条溪流的走向，都分毫毕现。
他能“听”到，突击部队行军时，马蹄踩在腐叶上的闷响。
他能“听”到，弟兄们因急速奔袭而压在喉咙里的粗重喘息。
一切，都在按照那份虚空中的剧本，分秒不差地精准上演。
“报告！”
一名记头大汗的通讯兵踉跄跑入，声音带着哭腔。
“二营孙营长急电！阵地……阵地快被鬼子撕碎了！他们的攻击一波比一波狠，就像疯了一样！孙营长问，我们到底还要顶多久！”
方立功的心脏被狠狠攥住。
他一个箭步冲到楚云飞身边：“团座！二营已经打残了！再这么下去，就真的要拼光了！那是一个整建制的营啊！”
楚云飞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镜片后的双眼倒映着灯火，却是一片冰冷。
他没理会方立功，目光穿过摇曳的灯影，直射角落里的林轩。
那视线如有实质。
林轩的眼皮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喉结滚动，用德语含混地吐出几个音节。
沙哑，却带着金属的质感。
“noch
zehn
uten…再十分钟…”
声音很轻，却在针落可闻的指挥部里，炸响在楚云飞和方立功的耳中。
楚云飞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混着泥土与远方飘来的硝烟。
他旋即对那名通讯兵下达了堪称残忍的命令。
“回电孙德胜！告诉他，再给老子顶住十分钟！”
“就十分钟！”
“十分钟后，不用请示，立即带人向西山突围！这是死命令！”
“是！”通讯兵含泪领命，转身冲入夜色。
“团座！”方立功的声音在嘶吼，双目赤红，“十分钟？！您知道这十分钟，要拿多少弟兄的命去填！”
“执行命令！”
楚云飞的声音陡然拔高，斩断一切犹豫。
方立功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所有的话都堵死在喉咙里。
他颓然垂下头，浑身的力气都泄了出去。
船已经驶入了风暴中心，船长疯了，他这个大副，只能跟着一起疯。
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
西边的枪炮声愈发狂暴，密集得就在耳边炸响。
指挥部里每个人，都能在脑中勾勒出二营阵地上那片血肉横飞、烈火焚天的修罗场。
五分钟过去……
七分钟过去……
豆大的冷汗从方立功的额角滑落。
他死死盯着怀表，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凌迟他绷紧的神经。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沉睡”的林轩，眼皮猛地一跳，嘴里再次吐出德语。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许多。
“noch
funf
uten”
“五分钟。还有五分钟，钱伯钧的骑兵营，就能剪断坂田最后的哨戒线，抵达预定突袭位置。”
楚云飞紧握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不再思考这判断的依据。
他选择相信。
他猛地转头，对身边的电报员低吼：“马上给钱伯钧发报！用明码！就问两个字：‘到了没’！”
电报员的手指在电键上飞舞，滴滴答答的电码声，像急促的鼓点，敲击着压抑到极点的空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行。
当墙上挂钟的时针，颤巍巍地指向凌晨两点五十五分时，窒息的死寂，被一声狂喜的呐喊撕裂。
一个负责接应的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忘了敬礼，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
“报告团座！黑……黑风口南麓！我们的人……传回信号了！！”
他一边喊，一边颤抖着举起信号灯，对着庙外漆黑的夜空，按照约定频率，奋力闪烁三下短促的灯光。
指挥部里所有的人，包括楚云飞和方立功，都在一瞬间冲到庙门口。
万籁俱寂的夜空中，远处一座模糊的山头上，通样有三下微弱的灯光，作为回应，一闪而逝。
成功了！
那把磨得雪亮的尖刀，在付出微不足道的代价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到了沉睡的日军身后！
“好！”
楚云飞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坚硬的木料发出闷响。
他虎目之中精光爆射，回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行军床上的林轩。
这个年轻人，真的……创造了一个奇迹。
方立功则像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看着远处那转瞬即逝的信号，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过去二十年所学、所信奉的军事准则，在这一刻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彻底击碎，碾成了粉末。
精确到分钟的战场推演。
神乎其技的战术安排。
这真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想出来的？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片轰鸣。
就在此时，林轩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睛里，疲惫与虚弱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洞穿人心的锐利与冰冷。
他看着楚云飞，用一种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的语调说道：“团座，可以给钱伯钧营长下令了。”
“十分钟后，让坂田信哲，在地狱里……聆听我们胜利的炮声。”
他的话音刚落。
一个凄厉尖锐、划破所有人耳膜的声音，从庙外猛地传来。
“报告——！”
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从西边方向冲了过来，半边脸颊被燎得漆黑，军装上凝固着暗红色的血块和泥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倒在指挥部门口，像一袋破麻袋般砸在地上。
他嘶吼着。
“日军主力已全部通过黑风口隘道！我军突击部队……已绕到其侧后！”
传令兵猛地咳出一口血，声音瞬间微弱下去，却拼命地昂着头，死死盯着楚云飞。
“二营……二营阵地……”
“失守了！！”
话音未落，他的头颅重重砸在泥地上，彻底昏死过去。
山神庙内外，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