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捏着那个小巧的锦囊，指尖能感受到冰糖坚硬的棱角和干枣略微柔软的触感。曹节这雪中送炭的举动，像是一针强心剂，瞬间把他从“即将被主公嫌弃砍头”的绝望边缘拉了回来。
虽然大小姐的动机依旧成谜——是安抚？是投资？还是单纯不想她爹吃饭时皱眉头？——但此刻周默没工夫细究。活下去，做好眼前这顿关乎性命的晚膳，才是第一要务！
滑嫩、香浓、惊喜、润燥、不油腻…还有那要命的“二者长处合而为一”…
周默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冰糖和红枣，一个大胆的、甚至在这个时代看来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蹦了出来——甜味入菜，做一道冰糖红枣焖肉！
猪肉的香浓油脂能被冰糖和红枣的甘甜充分激发融合，经过慢火焖煮，肥肉部分会变得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勉强算滑嫩？），瘦肉酥烂香浓。红枣自带润燥功效，冰糖也能清热润肺。而甜味对此时多以咸、酸为主的烹饪体系来说，绝对算得上“惊喜”！
理论成立，实践…就看命了！
风险当然极大。这时代虽也有蜜饯、甜羹，但将糖直接用于烹制主菜肉食，尤其是献给曹操这等人物，绝对是剑走偏锋。一个不好，就会被视为邪道，甚至怀疑他蓄意用怪味谋害。
但周默没得选。常规路子根本满足不了曹操那刁钻的要求。富贵险中求…不，是死里求生！
下定决心后，他立刻行动起来。
“狗剩！”他喊了一声。
狗剩像个受惊的兔子般蹦过来：“周…周大哥？”
“帮我个忙，去讨一小杯…呃，一盏温酒来，越普通的越好，千万别拿好的！”周默吩咐道。酒可以用来去腥增香，还能帮助融化糖色。
狗剩虽然疑惑，但还是飞快跑了。不一会儿，端回来一盏味道寡淡的浊酒。
周默道了谢，开始处理五花肉。他特意选了一块相对瘦一些的，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没有焯水条件，他只能用清水反复浸泡冲洗，尽量去除血水。
然后便是最关键的步骤：炒糖色。
他找来个小小的铜锅——这玩意儿比厚重的陶锅传热快，更适合控制火候。极其吝啬地切下一小角冰糖，投入锅底，加入一点点水，放在小火上慢慢加热。
整个过程中，周默的心都悬在嗓子眼。炒糖色是个技术活，火候轻了糖不化，火候重了立刻发苦，那就全完了。他眼睛都不敢眨，紧紧盯着锅底那一点点晶莹固体在慢火下逐渐融化，变成微黄的糖液，冒起细小的、焦香味的泡泡…
就是现在！他迅速将沥干水的肉块倒入锅中，“刺啦”一声爆响，油烟腾起，肉块在糖色的包裹下迅速变得红亮。他快速翻炒，让每一块肉都均匀裹上糖色。
这一幕，看得帐篷里其他偷偷观望的厨子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往肉里加糖？这是做什么妖？那甜腻腻的东西跟肉混在一起，能吃吗？王主厨更是皱紧了眉头，脸上鄙夷之色更浓——果然是野路子，胡搞瞎搞！
周默顾不上他们的目光，全神贯注。倒入那盏浊酒，再次爆香，酒精味混合着焦糖和肉香，形成一种奇特而诱人的复合香气。加入拍松的姜块、少许酱汁，翻炒均匀。然后加入足量的热水——一定要热水，否则肉遇冷收缩，就不容易酥烂了。
大火烧开，撇去浮沫。他将肉连汤一起转移到一个厚实的陶罐中，这样更适合小火慢炖。将剩下的几颗红枣洗净，用刀划开几个口子，也放入罐中。盖上盖子，将陶罐放在灶台火力最弱的地方，利用余火慢慢煨着。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和耐心的守候。火不能大，否则水干肉焦；火不能小，否则无法酥烂。他需要不时查看一下火势，添加一点点热水，防止烧干。
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肉味从陶罐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开始弥漫在整个炊营帐篷里。
这味道…不同于以往任何炖肉的咸香，是一种更加醇厚、更加诱人、让人忍不住分泌口水的香甜气息。
原本还在鄙夷周默胡闹的厨子们，不知不觉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鼻子不自觉地抽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这…这是什么味儿？咋这么香？”
“好像…有点甜？”
“甜肉？能好吃吗？”
“闻着…倒是不赖…”
狗剩更是蹲在周默的灶台不远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罐，喉咙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周默自己也有些意外。他知道糖色和肉结合会产生美拉德反应，香气诱人，但没想到效果这么好。看来这时代的猪肉本身风味足，加上没有过多调味料干扰，反而突出了这原始而热烈的香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肉香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醇厚，那甜味似乎完全融入了肉中，变得不再突兀，而是与肉香完美结合，形成一种富足、温暖、令人心安的味道。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周默小心地揭开陶罐盖子。
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香气扑面而来！罐中的汤汁已经收得浓稠油亮，呈现出诱人的红褐色。肉块颤巍巍的，红润透亮，红枣也变得饱满晶莹。
他用一根筷子轻轻一戳，瘦肉部分轻易就分离开来，肥肉部分看似完整，实则已酥烂无比。
成功了！周默心里一阵激动。他小心地将肉块和红枣盛入一个温过的陶碗中，浇上少许浓稠的汤汁。红亮的肉，深红的枣，油亮的汁，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最后，他撒上一点点切得极细的野葱末，增添一丝绿色和清新香气，平衡甜腻感。
完美！他几乎要为自己鼓掌。
晚膳时分，亲兵再来取膳时，看到这碗色泽红亮、香气奇特的肉，明显愣住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端着离开。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周默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这次的等待，比前两次更加煎熬。这道菜太大胆了，完全是场豪赌。
帐篷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包括那位王主厨，似乎都在等待最终的结果。
脚步声终于响起。
这次，来的不只是那个文吏，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铠甲的将领亲卫，脸色严肃。
周默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难道真的触怒曹操了？要直接拿人？
文吏走上前，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比之前复杂了一点。
“周默。”
“小…小人…”周默的声音有点发颤。
“丞相用了你晚膳呈上的肉。”文吏开口。
周默屏住呼吸。
“丞相问，”文吏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曹操当时的语气和措辞，“此肉何名？用了何法烹制？为何…如此与众不同？”
周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回答：“回大人，此乃…冰糖红枣焖肉。是用糖色炒制，加以红枣、酒水慢火焖炖而成。”他不敢隐瞒做法，万一曹操觉得古怪要查验，对不上就完了。
“冰糖红枣焖肉…”文吏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丞相言…”
周默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此肉色泽红亮，香气馥郁奇特。入口酥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甘甜之味与肉香交融，前所未见…”文吏复述着，语气里似乎也带上了点不可思议，“丞相甚喜，言确有‘惊喜’之感。于润燥一事，亦觉舒坦。”
周默猛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差点虚脱。赌对了！
“赏钱两百！”文吏接着道。
两百！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极其压抑的抽气声。这赏钱都快赶上低级军官的月俸了！
然而，文吏的话还没完。
“但是…”
周默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还有但是？！
文吏看了一眼身后的亲卫，那亲卫上前一步，声音洪亮：“丞相口谕：周默烹肉有功，然心思机巧，不同于常。特许其可于营中市集自行采买特殊食材，所需钱帛，暂从膳房支取，定期核报。另，每日需呈一新菜式，若重复旧味，或敷衍了事，严惩不贷！”
口谕宣完，文吏补充道：“明日开始，你可凭新腰牌，每日巳时初刻出营半个时辰，前往营外市集。需有兵卒随行看守。”
周默听完，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是奖励还是变相监禁加996福报啊？
赏钱是多了，还给了采购权，这简直是厨子的梦想！可这“每日一新菜”的死命令，和“兵卒随行看守”的待遇，分明是把他当成了需要严格控制的高危技术工种兼潜在不稳定因素啊！
曹操这是…既欣赏他的手艺，又对他的来历和“机巧”心存疑虑，所以要用这种又拉又打的方式把他牢牢拴在灶台边，还得持续产出？
周围的厨子们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了。羡慕？有。嫉妒？肯定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和疏离——这小子已经彻底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是得到丞相特殊关注（或者说监控）的“奇人”。
王主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冷哼一声，甩手走开了。
周默心情复杂地接过文吏递过来的又一串更沉的钱，和一枚刻着特殊印记、允许临时出入的竹制符牌，感觉这玩意儿烫手得很。
自由采购权是好事，至少食材选择能丰富很多，不用再对着那几样东西发愁了。但“每日一新菜”…这简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比曹节的真剑还让人压力山大。这意味着他必须不断回忆、创新、融合，把他那点现代美食知识榨干用尽。
而且，还有兵看着…这到底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者说兼而有之？
他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气。
得，明天的菜谱还没着落呢。今晚怕是别想睡了。
这专属厨子的日子，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不，是入了曹操精心打造的、带着香料味的豪华牢房。
他捏着那枚冰凉的符牌，开始疯狂思索明天去市集能买点什么，以及…明天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继续保住自己这颗吃饭的家伙。
头疼，真他妈的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