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稳定局的总部,坐落在城市地底深处,一个没有窗户、永远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服务器散热系统混合的独特气味,冰冷而纯粹。
陆言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格式化后,装进了全新操作系统的硬盘。他被分配了一个编号——观察对象734号,一套灰色的制服,以及一间除了床、桌椅和嵌在墙壁里的屏幕外一无所有的房间。小灵住在他隔壁,同样的配置。他们不是囚犯,林薇如此强调,而是“受保护的特殊资产”。但陆言知道,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一周以来,他和小灵接受了无数次检查和测试。生理上的、心理上的,还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针对“认知辐射”的扫描。王博士,那个头发乱糟糟、眼神中充满着对未知事物狂热与鄙夷的老科学家,是这里的常客。他总是带着一沓厚厚的报告,用看一只稀有实验白鼠的眼神打量着陆言。
“你的‘故事覆盖法’,我们分析了数据模型,”王博士用笔敲着一块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流程图,“本质上,是用一种高强度、高共鸣度的认知模因,去重定向一个已经成型的低强度认知异常。打个比方,你不是在杀毒,你是在用一个更强大的病毒去吞噬前一个。这不干净,陆言先生,会留下大量的‘情感残留’和‘逻辑漏洞’,为未来的认知崩溃埋下隐患。”
“干净?”陆言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博士,我们讨论的是成千上万人的思想和情感,不是代码。它本来就不可能是‘干净’的。”
“思想和情感,正是最不稳定的变量。”王博士扶了扶眼镜,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偏执,“而我们的职责,就是消除变量,维护现实的绝对稳定。现实,就应该像1.0版本的出厂设置一样,精准,可靠,不容许任何BUG的存在。”
“可那些BUG,有时候是人们的乡愁,有时候是孩子们的幻想。”陆言反驳道。
“那就更应该被修复。多愁善感是现实稳定最大的敌人。”
这场辩论注定没有结果。陆言是讲故事的,他相信情感的力量;而王博士是写代码的,他信仰数据的纯粹。
“如果想吵的话等回来在接着吵,现在新的任务来了”
林薇走进房间,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制服,表情像冰雕一样。“城南的老工业区,出现了一个3级认知异常。你和小灵作为顾问,需要随队出动。”
“什么异常?”
“一个‘幻影街区’。”林薇调出墙上的屏幕,上面显示出几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一条本应是废墟的街道,此刻却笼罩在一种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中,能隐约看到一些老式店铺的轮廓。“根据我们的监测,这个异常源于半年前网络上一个名为‘追忆我们逝去的童年’的怀旧活动。数万名曾在老工业区长大的中年人,在网上分享了他们对童年街区的记忆。这些高度同质化的集体记忆,无意间创造了这个无害的‘认知实体’。”
屏幕上,数据显示着:危险等级:低。攻击性:无。社会影响:微乎其微,只有少数深夜路过的流浪汉和醉鬼目击过。
“它造成了什么危害吗?”陆言问。
“目前没有,”林薇回答得很快,然后补充道,“但任何未经授权的现实修改,都是潜在的威胁。它就像墙壁上的一道裂缝,今天无害,明天就可能导致整座大厦的崩塌。我们的原则是,发现即清除。”
“清除?”陆言的心沉了一下,“你们打算怎么做?”
“使用‘现实基准锚’。”林薇说出了一个冰冷的术语,“它会释放一种高频谐振,强制将区域内的现实参数校准回我们的‘现实数据库’。简单来说,就是把这段被污染的‘现实’,格式化。”
陆言沉默了。他想起了王博士的话——“干净”。这种做法,无疑是最“干净”的。就像外科手术一样,直接切除病灶,不留任何痕迹。但他却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抵触。那不是病灶,那是一段被赋予了生命的集体记忆,是无数人心中最温暖的角落。
他试图争辩:“我可以用一个故事去覆盖它。比如,一个剧组在这里搭了景,拍完就拆了。这样可以很自然地让它消失,而且……”
“我们评估过你的方案,”林薇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疲惫,“耗时太长,变量太多,而且会产生新的、不必要的‘信息残留’。陆言,这不是在写小说,这是在维护世界的底层逻辑。纪律和效率是第一位的。”
她看着陆言,眼神复杂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命令。”
当陆言和小灵被带到现场时,已经是午夜。老工业区的废墟在月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而在废墟的中心,那条“幻影老街”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琥珀。
它比照片上要清晰得多。陆言能看到老式理发店门口旋转的三色灯柱,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根本不存在的烤红薯的香气,甚至能听到街角游戏厅里传出的模糊的电子音乐和孩子们的笑闹声。这一切都那么柔和,那么不真实,却又那么温暖。
小灵拉了拉陆言的衣角,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她没有戴降噪耳机,而是闭着眼睛,轻声说:“我……我能‘听’到。这里没有恐惧,没有恶意……只有很多人的怀念,很温暖,像……像小时候盖的棉被。”
陆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稳定局的行动队已经包围了整个区域。十几名身穿厚重防护服的特工,正在调试一个巨大的三脚架装置,那便是“现实基准锚”。它像一个造型怪异的金属祭坛,嗡嗡作响,散发着蓝色的幽光。
林薇站在指挥车旁,通过通讯器下达着一道道指令。她没有看陆言,似乎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陆言,”她最后通过内部频道对他说,“你的任务,就是和735号(小灵的编号)一起,监测认知场的能量波动。一旦基准锚启动,如果出现任何能量反冲或变异,立刻报告。”
陆言看着那条被记忆构筑起来的街道,它像一个弥留之际的美梦,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结。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基准锚,启动倒计时。”
“十,九,八……”
冰冷的电子音在频道里回响。那台机器的嗡鸣声越来越大,蓝光也越来越亮。
陆言看到,“幻影老街”的光芒开始不稳定地闪烁,仿佛风中的烛火。那不存在的烤红薯香气,正在一点点变淡。
“七,六,五……”
小灵抓着陆言的手臂,抓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她痛苦地皱着眉:“他们在哭……那些记忆在哭……”
“四,三,二……”
陆言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街边跳着皮筋;穿着海魂衫的少年,偷偷把游戏币塞进机器;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走进那家永远飘着香味的糕点店……
这些,都是构成这条街道的一砖一瓦。
“一。启动!”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甚至没有太大的声响。
世界,只是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现实基准锚”的顶端射出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扫过整个街区。那感觉,就像有人猛地从一场温暖的梦中,把你拽进了冰冷的现实。
所有的光晕、声音、气味,都在一刹那间被彻底抹去。
陆言猛地睁开眼,眼前只剩下残破的断壁残垣,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那条承载了无数人童年美梦的街道,就这样被“格式化”了。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尘土味。
小灵浑身一颤,捂着耳朵蹲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陆言能感觉到,那股庞大而温暖的集体意识,不是消散了,而是被粗暴地撕碎、蒸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笼罩了整个区域。
“目标清除。认知场数值回归基准线。”通讯器里传来王博士毫无感情的声音,“看,陆言先生,完美。高效、彻底。这才叫专业。”
陆言没有回答。他走到之前“幻影老街”的中心,蹲下身,用手触摸着冰冷的地面。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自己与稳定局的根本区别。
他的“故事覆盖法”,像是引导一条河流改道,河水依旧在,只是流向了新的河床。
而稳定局的“清除”,则是直接将这条河连同里面的水草和鱼虾,一同抽干,让河床变成一道丑陋的伤疤。
他们追求的不是稳定,而是一种洁癖式的、不允许任何杂质存在的“死寂”。
林薇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
“这就是你们的‘秩序’?”陆言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问。
林薇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代价?”陆言站起身,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冰冷的眼神看着她,“被当做代价的,从来不会觉得这是必要的。”
他不再多说一句,转身走向小灵,将因为承受了巨大情感冲击而有些脱力的她扶了起来。
在他们身后,行动队开始收拾设备,准备返程。一切都显得那么高效,那么井然有序。就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清扫。
没有人为那条无声消逝的街道,唱一首挽歌。
也就在这时,指挥车里的一块屏幕,正播放着一条深夜财经新闻。一个妆容精致的主持人,用激动的语气报道着:
“……跨国生物科技巨头‘黎明之眼’集团,今日股价再创新高。其推出的革命性饮品‘奇迹水’,宣称采用了来自未知地质源头的纯净水源,对人体健康有着不可思议的裨益。尽管科学界对此仍持保留意见,但其引发的全球性消费狂潮,已经证明了它的成功。‘黎明之眼’的发言人称:‘我们不是在售卖产品,我们是在售卖一个新的希望。’”
屏幕上,“黎明之眼”那只被设计成冉冉升起太阳的眼睛标志,正冷漠而理性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一个新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的“故事”,已经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开始了它的编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