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铺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再不想尝试第二次。清晨醒来,浑身的骨头依旧抗议着地板固执的硬度,我龇牙咧嘴地坐起身,发现内殿早已没了戚明玥的身影,只剩下几个垂手侍立的宫女,连呼吸都放得轻悄。
梳洗用膳,一切都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进行。戚明玥依旧把我当空气,礼仪周全却冰冷彻骨。我乐得清静,快速吃完,便径直去了书房。
那座属于“南宫太子”的书房,宽敞、肃穆,带着一股陈年墨香和权力初生的微妙气息。屏退了旁人,只留下那个名唤“小禄子”的贴身小太监。
“孤刚入主南宫,于政务生疏,心中不安。”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符合一个刚上任、急于表现又有些忐忑的太子形象,“你去将近日的朝廷简报,特别是涉及南诏军情的,还有……一些宫廷往来的寻常记录,拣些重要的,取来给孤看看。”
小禄子是个机灵鬼,眼珠子转了转,应了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他捧着一叠文书回来,轻轻放在宽大的书案上。
“殿下,这是近期的抄报,这是尚宫局的部分记档。”他低声回话,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和讨好。
“嗯,下去吧。无事不要来扰。”我挥挥手。
书房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飞舞。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摞决定着我未来命运的纸张。
简报上的文言文写得拗口,信息却惊心。
南诏叛乱比我想象的严重。当地土司联合了好几个部落,仗着地利顽抗,朝廷派去的军队似乎进展不顺,损兵折将的消息被模糊的文字掩盖,但字里行间能读出焦头烂额。
朝堂上吵翻了天。一派主张继续增兵,调派更多精锐,以雷霆之势镇压,彰显国威。简报里隐约提及,这派似乎有大哥朱翊宇和一些军中勋贵的影子。另一派则主张招抚,认为南诏地形复杂,民风彪悍,强力征讨耗费巨大,不如遣使谈判,许以好处,使其归顺。
而我的那位皇帝“父皇”,态度暧昧,迟迟未决,导致两派争论不休,火药味几乎要透出纸面。
我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揉着眉心。用我在历史课上学的那点古代战争逻辑,再加上现在看新闻悟的“地盘和利益那套”来想,两边都有道理,也都有风险。主战派看似强硬,但军费、人命、后续统治都是问题,而且朱翊宇掺和其中,怕是更想借此捞取军功,巩固他(原本)的储君地位吧?主和派看似省钱省力,但弄不好会被认为是软弱,助长周边部族的气焰。
“信息还是太少,而且都是经过层层过滤的官样文章。”我低声自语,“真想了解实际情况,需要更直接、更前线的一手消息……朱翊谦?皇后昨天似乎提过,他在南边军中有点关系?”
合上简报,我又翻了翻那些宫廷记录。大多是某宫领了多少份例,某日举办了什么小型宴会,枯燥乏味。但翻到某一页时,我的目光顿住了。上面记录着戚贵妃宫中近日领取的器物清单,其中一项是“东宫旧藏青玉笔洗一件,送至贵妃处赏玩”。
东宫旧藏……朱翊宇住过的地方。赏玩?需要特意记录一笔?这种寻常的物件往来,本不必如此清晰录入。是记录者无意为之,还是某种暗示?戚贵妃和朱翊宇的联系,看来比表面更密切。
下午,我故意在通往小花园的廊下踱步。算准了时间,果然看到戚明玥带着侍女远远走来,像是要去给皇后请安。
我停下脚步,倚着栏杆,对着廊下摆放的几盆开得正盛的桃花,像是自言自语,又确保声音能让她听到:
“御苑的花匠手艺真是巧夺天工,这桃花娇艳得恰到好处。只可惜……终究是盆栽的景致,少了份野趣。听说西郊山野里的桃林才是真的恣意灿烂,尤其是溪水畔那一片,落英缤纷时,如梦似幻……太子妃可曾见过?”
“西郊桃林”四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戚明玥的脚步瞬间停住,整个人仿佛被冻僵了一般。她脸上那层惯有的冰霜面具骤然破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她的眼神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焦,像是被猛地拽入了某个遥远而痛苦的回忆里。下一秒,她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口,指节微微泛白,像是被那回忆闷得喘不过气。
她猛地转头看向我,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被侵犯般的急促和尖锐:“不曾!殿下为何……为何总提那等荒僻之地!”
她的反应比上次在贵妃宫里还要激烈,几乎是失态了。连她身边的侍女都吓了一跳,惶恐地低下头。
我心中笃定,那地方绝对有问题。但看她如此痛苦的模样,我原本纯为试探的心思里,竟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放缓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歉意和真诚:
“只是随口一提。觉得若是终日被这四方宫墙所困,能看看那般自由生长的景色,或许心境也能开阔些。”我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轻声道:“看来……是我说错话了,惹太子妃不快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分辨——有警惕,有深切的痛苦,还有一丝……对我这突然放缓的态度和话语的茫然?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猛地低下头,声音压抑而混乱:“臣妾不敢。殿下若无他事,臣妾还需去向母后请安。”
说完,她几乎是仓皇地行了个礼,带着侍女匆匆离去,背影甚至有些踉跄。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探究欲里,莫名地混入了一点别的什么。她不是在单纯地维护旧情,那反应里,有痛苦,甚至像是……创伤?朱翊宇和那片桃林,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疑问,比之前更强烈地盘旋在我心头。
傍晚时分,我去了皇后宫中。李秀婷正在修剪一盆兰花,见到我来,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请了安,陪她说了一会儿闲话,关心她的饮食起居,气氛融洽。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我才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开。
“母后,儿臣今日看了些朝廷简报,心中甚为忧虑。”
“哦?所忧何事?”李秀婷放下银剪,看向我。
“南诏战事,迁延日久,朝中争议不断。儿臣既为南宫太子,对此等军国大事却知之甚少,深感惭愧。若他日父皇垂询,儿臣一无所知,岂非失职?”我露出恰到好处的焦虑和责任感。
李秀婷目光柔和了些,带着欣慰:“英儿能有此心,便是好的。只是此事复杂,你初接触,难免生疏,不必过于焦心。”
“儿臣明白。只是……儿臣听闻六弟翊谦,似乎对南疆风物民俗颇有了解?”我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不知能否请六弟得空时,为儿臣解说一二?哪怕只是风土人情,也能让儿臣多些了解,不至全然懵懂。也好……多个人说说说话。”我补充了一句,带上点兄弟间渴望亲近的意味。
李秀婷是何等聪明人,她静静看了我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担忧覆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翊谦那孩子性子是直了些,但于军事地理上,确实有些见解。你们兄弟多亲近,也是应当的。”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告诫:“只是……如今你身份不同,言行需得格外谨慎。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同兄弟之间,也要把握分寸。明白吗?”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我恭敬应道。
“嗯,”她微微颔首,“过两日,本宫会让他进宫来给我请安。届时,你也过来吧。”
“多谢母后!”我心中一定。
离开皇后宫中,晚风已带凉意。我慢慢走回南宫,脑子里梳理着今天的收获。
南诏局势的脉络清晰了些,联系朱翊谦的路子铺下了,而戚明玥和那片桃林……更像一个缠绕着迷雾的谜团。
夜晚,我独自坐在书案前,没有点太多的灯烛。黑暗中,思绪格外清晰。
朱翊宇想用戚明玥来刺痛我,想用南诏战事来攻击我。那我就偏偏要稳住,要破局。
戚明玥的心,南诏的局,我都要。
我从枕下再次摸出那半块“宇”字玉佩,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所处的险境和必须面对的挑战。
那片桃林的秘密,朱翊宇的局,我得一个个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