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南贡院尚且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墨香与水汽的晨雾之中。
一辆悬挂着“林”字徽记的精致青帷小车，在两名青衣小鬟的随侍下，稳稳停在了贡院侧门。
车门开启，一位身着鹅黄云锦春衫的少女款款而下，宽大的纬帽落下，便是那一身世家贵女温婉气度的夏简兮。
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提盒，里面是林家今年新制的顶级“雨前龙井”，这是林家每年固定送给贡院几位德高望重夫子的节礼，也是她此刻最好的通行令牌。
门房显然认得林家的车驾，只是今年来的，并不是林府里的管事，而是以为年轻的少女，以至于贡院的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赶紧侧身将人请进去。
其中有几个聪慧的，立刻明白过来，今日来的这位，便是将军府那位来杭州省亲的小小姐，连忙换上笑容，殷勤地引着她入内，径直前往后院长史周文博的静室。
周文博年近六旬，清癯儒雅，是江南文坛耆宿，执掌贡院文书库藏多年，对院内一应物事烂熟于心。
见到夏简兮，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容和煦：“这不是茂山的小女儿嘛，多年不见，长得这样高了。”
夏简兮巧笑嫣然，动作优雅地将提盒奉上：“我爹还时常惦记着周伯伯，说周伯伯的教鞭打起人来特别疼！”
周文博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夏将军还好意思提，想当年我还在汴京，教的第一个学生就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的我成天上蹿下跳的！”
夏简兮将手里的茶盒递上去：“哎呀，我爹自然知道自己理亏，这不是在我来杭州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我千万要替他来看看周伯伯你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打开提盒，取出一个精致的青瓷茶叶罐，又自然地帮周文博沏上一盏新茶。
氤氲茶香中，周文博不由怀念年少时在汴京时的日子，两人说话间，也很是融洽。
夏简兮看似随意地环顾了一下静室，目光落在书案上铺展的一方雪白宣纸上，那纸质地细腻坚韧，纹理特殊，正是“澄心堂”无疑。
“周伯伯这里的纸，看着就不同凡响，”夏简兮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赞叹，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这就是传说中的‘澄心堂’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家时听祖父提过，此纸乃贡院秘制，千金难求，寻常人家连见都难得一见呢。”
周文博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矜持的自得：“夏小姐好眼力，这正是澄心堂纸！”
夏简兮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纸，微微扬眉：“瞧着，真是很好的纸呢！想来定是价值千金！”
“此纸制作繁复，用料考究，产量极少，历来为御用及少数特许衙门，勋贵所专供，自然是好东西！”周文博喝了一口茶，顿时被那沁入鼻尖的清香所蛊惑，“不过也正是因为稀有，这纸啊，从不往外送，每一刀、每一张，皆需登记在册，不容丝毫差错，不过，若是你想要，我倒是能从我的份额中，匀出来几张给你！”
夏简兮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敬佩：“我那一手烂字，可不敢毁了这样好的纸！原来如此严格，那除了宫中和特许的衙门，还有哪些地方能用得上这样好的纸呢？比如，像周伯伯您这样的文坛大家，或者您那些同窗好友，可有份额？”
她问得天真，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私人流向。
周文博啜了口茶，微微摇头，笑道：“此物非同小可，皆有定数，澄心堂纸管控极严，非公务不得擅动，不过，倒是有那么几位昔日同窗，身居高位或为一方显宦，因公务文书需彰显朝廷威仪，也曾依规向贡院行文申请过少量特供，用于誊写重要奏疏或文书，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
夏简兮的心微微提起，面上却依旧带着甜美的笑容：“哦？那周伯伯的同窗里，能用上这‘澄心堂’的，想必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呵呵，”周文博捋须，似乎被勾起了些回忆，“确实都是些有能为的，比如，如今在户部任职的赵侍郎，还有，前几日还来过的，在江宁织造局做督办的叶上林。”他提到叶上林这个名字时，语气平常，“上林兄前些年因公务需要，也曾申请过几刀，用于誊写呈送内务府的织造图样和贡品清单，也是合乎规制的。”
叶上林！
夏简兮心中剧震，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江宁织造局呀，那是直接为皇室供应丝绸贡品的重要衙门，地位特殊，能量巨大而“督办”一职，虽品级未必极高，却绝对是实权人物，掌握着贡品采办。
而且最要紧的，这位叶上林，可是叶上清的亲弟弟。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笑着说道：“江宁织造局，那叶大人定是见多识广，能掌管那么多漂亮的绫罗绸缎。周伯伯，您这位叶同窗，想必也是位风雅之人？能用澄心堂纸誊写图样，心思真巧。”
周文博不疑有他，点点头：“他是个极聪慧的人，不过上次见他，似有心事，听说是他在汴京的兄长出了事，被革职在家，想来你父亲也是知道的，就是那刑部尚书，叶上清！”
夏简兮微微眯起眼，用笑容掩盖眼里的危险：“倒是有些印象，不过也不大清楚！”
周文博也不觉得奇怪：“小姑娘不了解也正常！”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夏简兮才从贡院里出来。
离开贡院，坐回青帷小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夏简兮脸上温婉的笑容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是危险的冰冷目光。
“叶上林，江宁织造局……”她低声自语，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提盒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微响。
小车继续在林荫道上平稳行驶，朝着林府别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