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后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小竹林。
安安带着傅望之，一前一后地走在青石小径上。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斑驳的碎影，洒在两人身上。
五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她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阿娘身后寻求庇护的小女孩。
两人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有些凝滞，又有些微妙。
最后，还是傅望之打破了这片沉默。
「安安，」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生怕惊扰了什么，「你还恨阿爹吗？」
安安停下脚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恨吗？
她曾经是恨的。恨他带回公主姨姨，恨他让我们母女受尽委屈，恨他冷漠地推开阿娘，恨他那句冰冷的「她不配」。那份恨意，曾在无数个夜晚，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幼小的心灵。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满身病气、两鬓斑白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悔恨，那股曾经尖锐的恨意，好像也被岁月磨钝了。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
傅望之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燃尽的灰烬。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锦布层层包裹的东西。他一层一层地打开，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的珍宝。锦布的中央，躺着一根桃木簪子。
簪身因为常年的摩挲，已经变得异常光滑温润。
「这是」安安有些惊讶，这根簪子，和阿娘让她收着的那根，一模一样。
「当年你阿娘走后，我疯了一样地找你们。我回了乡下的老宅，在我们以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这个。」他摩挲着那根簪子，眼神里满是沉痛的回忆。
「这是我我为你阿娘削的第一根簪子，那时候我手艺很差，削得两根都歪歪扭扭，她却宝贝得不得了。后来我官越做越大，给她买了无数名贵的金钗玉饰，她都不要，只戴着这个。」
「我总以为，是她固执，是她不懂变通，跟不上我的脚步。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金银珠宝，从来都不是什么将军夫人的头衔她要的，只是我的一颗真心罢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眼眶控制不住地泛了红：「安安，阿爹知道，错了就是错了，我没有资格求你们原谅。我今天来，不求别的，只是想亲眼看看你们。看到你们过得好，我我就放心了。」
他将那根簪子，连同包裹的锦布一起，颤抖着递到安安面前：「这个，本就是她的东西，物归原主吧。也请你替我告诉你阿娘，是我是我傅望之，配不上她。」
安安看着他手里的簪子，又想起了自己一直妥善收藏在木匣里的那一根。
一根，是他亲手所赠，代表着他们爱情的开始，是他贫贱时最真挚的心意。
一根，是她决绝留下，代表着他们情分的终结，是她被伤透后最无声的控诉。
或许，从阿娘将那根簪子留在桌上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真的，彻底结束了。
安安没有去接那根簪子。
她沉默地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雕刻着兰花纹的木匣。打开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另一根一模一样的桃木簪。
「这个，还给你。」
傅望之在看到这根簪子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像是被一道惊雷从头到脚劈中一般，呆呆地看着，嘴唇剧烈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当然认得。
这是他当年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时，看到温言鬓边戴着的那一根。
也是他当着众人的面，皱着眉，嫌弃地让她摘下的那一根。
「阿娘说，这是你唯一用心为她做的东西。」安安平静地复述着温言当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傅望之的心上，「她说，人不能总记着恨，但也不能轻易忘了痛。」
她将自己匣中的那根簪子，轻轻地，放在了他颤抖的手掌里。
「傅将军，」她学着阿娘的语气，用一种平静而疏离的口吻叫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母女，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说完，她对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万福礼，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开。
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却又不敢放声的呜咽声。
那是一个男人，在为自己亲手葬送的爱情，和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发出的一场迟到了整整八年的、无声的忏悔。
竹林里，光影浮动，一如当年。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