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比平常慢，像是那些信里的字句还挂在身上，把脚步也拉沉了。
她在楼门口愣了一会，看着太阳地儿那挂着的几条随风飘舞着的被子，手心竟有点出汗。她有点怕见到妈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神和她对视，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提起那些她不该打开的信。打内心深处，她是想抱抱她的。但骨子里又不是那么个擅于煽情的人。
管他呢，她把手在胳膊上来回搓了搓。朝晒被子的那边走过去。
“妈，饭熟了，回去吃饭吧。”
被角被风轻轻掀起来，张彩婷刚才坐的那个石台上空着，没了她的踪迹。
“妈？”陈满意心头一紧，莫名有些慌张。虽然她告诉自己大白天的，眼皮子底下，挺大一个人，没必要紧张，但这颗心却不听指挥的跳起来。
她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发现凉亭的角落里倚着一个安静的身影。张彩婷正歪着头打盹。
陈满意的心这才落到肚子里。她轻轻的走过去，想叫醒她，却有那么点不忍。她在妈妈身旁坐下，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风吹过来，她的头发散落在额前，发根处已然花白了一大截。她从很早就有白头发了，可能四十来岁辞职照顾爷爷奶奶的时候，她就常见爸爸在家给妈妈染发。因为她的头发总是黑的，她甚至没发现她已经老了。但现在，没有人帮她染发了。白发一露出来，一下子显老了许多。
她忽然觉得，妈妈真的老了。不是某一个时刻突然老的，而是那种悄无声息的年轮回转。手背上的青筋和斑点，眉头习惯性皱起的纹路，嘴角向下的松弛，和一旦静下来就容易打盹的习惯。
陈满意心里又泛起那熟悉的无力感——面对衰老和死亡，谁又有能力改变分毫呢？
这么多年，她从那个让妈妈操心的孩子长成了可以为妈妈操心的女儿，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并且强大，可以帮妈妈代替爸爸挑起大梁。可此时，当她看到妈妈一个人在院子里打盹时，却突然明白，人的脆弱和孤独，其实一辈子都藏在这些无人知晓的细节里。她突然很想和妈妈说说话。那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话，都涌到嘴边。
但她舍不得叫醒妈妈，只是轻轻揽过她歪到一边的头，让她踏实的靠在她肩上。肩膀上传来体温，像小时候依偎在妈妈怀里时那样，却又和记忆里不一样。她突然明白，自己现在是那个需要让妈妈依靠的人了。
但依靠与被依靠，本质上都是某种脆弱的交换。她有些惶惑，怕给妈妈带来负担，怕自己做得不够，怕两人都没说出口的委屈和亏欠会一直拉扯下去。
她知道，能和妈妈坐在一起安静一会儿的机会，越来越少。
那一刻，她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也有点酸涩和懊悔。她突然很想开口和妈妈说点什么，可是又不忍心打破这片刻安宁。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思绪翻涌，鼻腔里有点发酸，眼角也有些湿润。
“妈，你那时候为什么写那么多信，偏偏寄给我那些大道理？哪个孩子想听那些大道理啊，你说得越多，我越是不想听。所以后来，我一点都不盼着你给我寄信了。你给我寄的那些信我都懒得打开。什么叫我要懂事，要好好听话，要积极改正？我在里面每天接受教育，每天学习，看得听得都是这种话，真的头都大了。我打开家里来的信，还想看到这种话吗？
其实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和爸最近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喂的那只流浪猫最近还来不来，你种的西红柿今年结果没有，我定的漫画书你有没有帮我留好。但这些我想知道的，你一句不提。就算是我不想知道的，你随便跟我絮叨两句聊聊天也是好的。什么家长里短娱乐八卦，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嫌你啰嗦。就像在家里那样，就像妈妈不经意间跟女儿聊天那样，我特别怀念那样的时光”
陈满意想到这，眼泪竟然滴下来了。她擦了擦，惨惨一笑，对自己说：你还有脸埋怨妈妈？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大道理讲了一箩筐，还抱怨你说什么她都不听。你看看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女儿都不想听的说教，妈能愿意听？转了一圈，咱俩都一个德行——可能做了妈以后，都会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