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清晨的空气带着冷冽的露水味和知识的尘埃。泰拉之塔的“磐石训练场”空旷寂静，冰冷的青石地面反射着从高窗外透进来的稀薄晨光。慕晓站在场地中央，面前悬浮着一小堆普通的沙土。他闭着眼，呼吸悠长，指尖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近乎难以察觉的赭石色灵光。
沙土在他的意念引导下，极其缓慢地聚拢、塑形。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表面坑洼不平的土石方体在空气中艰难地维持着形态。它毫无美感，显得笨拙而吃力。汗珠从慕晓的额角渗出，沿着清俊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一小点深色印记。他刻意压制着灵力输出的流畅性和强度，让整个过程显得格外费力——这正是他在学院里需要维持的表象。每一次灵力的调动，他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引动体内深处那微妙平衡的轨迹。
就在那笨拙的土石方体即将勉强成形时，一种极其微弱、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传来。仿佛沉睡的河流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这涟漪极其短暂，却让那粗糙土石方体最不起眼的一个棱角处，极其突兀地闪过一点比针尖还细小、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非自然的晶亮光泽！
慕晓的心脏骤然一缩！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他指尖的灵力输出瞬间出现一丝极其微小的紊乱。
哗啦——
笨拙的土石方体毫无征兆地碎裂崩塌，重新化作散沙，扬起一小片微尘。那点晶亮的光泽随之湮灭，了无痕迹。
“啧，基础塑形练成这样，看着都费劲。”一个带着明显优越感和调侃的声音在训练场入口处响起。
慕晓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恢复成惯常的、带着点疲惫和专注的表情，转身看去。
门口站着两个身着华丽火红镶边制服的身影。为首的是陈锋，伊格尼斯之塔的风云人物，B级火系异能，出身星海市另一个实力雄厚的御灵者家族——陈家。他身后跟着稍胖些的李硕，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锋哥，你看他这土疙瘩散的，跟豆腐渣似的。”李硕嗤笑着附和，“就这底子，理论考满分也是花架子，实战还不是炮灰命？”
陈锋没接李硕的话，目光却如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过慕晓脚下那堆刚散落的沙土。刚才……似乎有一刹那的灵力波动轨迹有点……滞涩得不太自然？是错觉，还是这个平民隐藏了什么？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探究的刺：“慕晓同学，勤能补拙？精神可嘉。不过，光死磕这种基础塑形，想进学院高阶任务队怕是难如登天。听说你还在外面打零工？精力这么分散，提升自然受限。”他的话绵里藏针，既是试探慕晓的“平庸”是否刻意，也是在用“打工”二字提醒他身份的鸿沟。
慕晓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的冷意，声音平稳得如同磐石：“多谢学长指点。基础不稳，地动山摇。我还差得远。”他弯腰，开始一丝不苟地用最普通的控土异能清理地上的散沙，将它们聚拢，归入角落的废料桶，动作沉稳专注，仿佛陈锋的言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陈锋看着慕晓那副油盐不进、埋头苦干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和轻蔑。底层平民的挣扎，在他眼中不过是徒劳的蚍蜉撼树。天赋、资源、血脉，这些无形的壁垒早已注定了一切。他失去了兴趣，轻哼一声，对李硕抬了抬下巴：“走了，别跟这种只会刨土的浪费时间。”两人转身，带着一阵火系异能者特有的微燥气息离开了训练场。
慕晓清理完沙土，拿起墙边的旧帆布书包，走向通往公共大教室的回廊。经过拐角处一堆训练护具时，一个瘦高的身影猛地从后面钻了出来。
“慕晓！等等我！”
来人是个瘦高少年，头发乱得像鸟窝，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镜片边缘磨损严重的旧式眼镜。他叫林书远，奥秘学院的“活化石”，痴迷于古代历史和异能理论。
林书远气喘吁吁地拦在慕晓面前，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慕晓！我刚才……我好像瞥见了！就在你土块崩碎的前一瞬！那最边角上……一点光！非常非常微弱，但绝对不是沙土的反光！那种瞬间的……凝固感……”他语速飞快，激动地比划着，“这跟我正在研究的《前联邦时代异能异闻辑录（残卷）》里记载的一种极其模糊的异象太像了！描述语焉不详，学界普遍认为是臆想或笔误！难道……难道真有‘土源精粹，刹那凝结’？你……”
慕晓的心猛地一沉！林远这个书痴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困惑：“林同学？你说什么光？土块散了是因为我灵力不稳，很正常。”他指了指角落的废料桶，“你看，就是最普通的沙子。”
“不可能！我眼神很准的！”林书远急了，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那种感觉……虽然只有一瞬！但绝对有异！慕晓，你告诉我……”
“林书远！你个书虫！又钻犄角旮旯念你那破经呢！”王斌洪亮的大嗓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一把揽住林远的肩膀，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公共教室方向带，“走走走！霍爷的《艾瑟拉近代史》马上敲钟了！迟到罚抄《联邦宪章》抄到你手抽筋！”他回头冲慕晓挤挤眼，“慕晓，甭理他！这小子啃书啃傻了！”
林书远挣扎的声音被王斌的大嗓门淹没，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慕晓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凉意提醒着他秘密的脆弱。王斌的仗义让他心头微暖，但林远那近乎直觉的洞察力，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他握紧了书包带子，走向教室。
*
中央穹顶大讲堂。霍教授，那位曾在叹息之墙服役、教授土系专业课的敦实中年人，此刻正站在讲台上。他没有拿书卷，声音洪亮，带着行伍出身的铁血和沉稳：
“……千年血战！耗尽了旧帝国的元气，也重塑了人族的格局！”他环视全场，“战争结束，百废待兴。昔日的城邦，罗塞塔、黄金港、铁砧砧堡、星海市……各据一方，各有依仗。圣光、财富、刀兵、海路……缺一不可。”
霍教授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学生们屏息凝神。
“如何维系和平？如何共御外敌？”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纪元元年，各方雄主——罗塞塔的枢机主教、黄金港的商会总议长、铁砧砧堡的赵帅、星海市的向家主——在经历了漫长的磋商与协调后，终于在那份《联邦宪章》上，落下了各自的印记！”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众多年轻的面孔，其中不乏各大家族的子弟：“于是，奥瑞恩联邦（Aurion
Federation），诞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联盟！其核心，便是由各核心城邦代表共同组成的——至高议会！”
霍教授的声音变得庄重，仿佛在诵读神圣的文本：“至高议会，象征着联邦的意志与统一！它肩负着协调各方利益、统筹资源分配、制定共同规则、防御魔族威胁……这些关乎联邦存续与繁荣的重任！议会席位，按照各城邦对联邦的贡献与重要性进行分配，力求公正平衡！重大决议，需各方代表审慎讨论，达成共识！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联邦的稳定与强盛！”
这番官方教科书般的描述，听起来宏大而庄严。不少学生，尤其是一些出身平民或小家族的学员，脸上露出了向往和敬畏的神色。至高议会，在他们心中，是秩序与权威的象征。
然而，霍教授在说完这番话后，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微微抿紧嘴唇，仿佛咽下了某种未能出口的话语。随即，他拿起讲台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当然，”他放下水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只是多了一分公式化的淡然，“任何庞大的组织，其运作都需要时间，需要各方的理解与配合。协调成本，达成共识的过程……这些都是现实存在的挑战。效率，并非总能尽如人意。”他最后的语气词“并非总能尽如人意”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官方的圆滑，但结合他之前那瞬间的停顿和眼底的疲惫，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一些心思敏锐的学生心中激起了微澜。
慕晓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听着。霍教授的话语滴水不漏，完美符合官方宣传口径。但他捕捉到了霍教授那转瞬即逝的停顿，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及那句轻飘飘却意味深长的“并非总能尽如人意”。这与他从老杰那些零碎抱怨中拼凑出的锈带真相如出一辙——那些因“协调成本”而延误的物资运输，最终只能靠锈带兄弟会的“灰色通道”解决。他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录着“协调成本”、“达成共识”等官方词汇，字迹清晰稳定，看不出丝毫波澜。
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向晚走了进来。崭新的火红制服勾勒出挺拔身姿，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面容精致，昨夜密林中的短暂阴霾被彻底驱散，重新闪耀着伊格尼斯首席的耀眼光辉。她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径直走向前排靠近过道的座位——那个她“指定”的位置旁边。
她脊背挺直，仪态完美，仿佛从未偏离过云端。然而，就在她经过慕晓座位旁那条狭窄过道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凝滞了零点一秒。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极其迅捷地扫过慕晓摊开的笔记本，扫过他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袖口，最后，极其隐晦地落在他握笔的手指上。
那只手，指节分明，带着薄茧，此刻正稳稳地悬停于纸面之上，笔尖悬而未落，姿态稳定得不可思议。一种极其微弱、近乎完美的、属于强大控制力带来的稳定感，从那只手上透出。这份稳定，与他训练场上表现出的“笨拙吃力”，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割裂感。
向晚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掠过。随即，那眼神便重新被冰封，只剩下审视的冰冷和重新筑起的、高高在上的距离。她收回目光，在自己的座位上优雅落座，翻开那本烫金封面的精装典籍，姿态无懈可击。
霍教授的课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开。向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旁边那个正准备起身的身影。
就在慕晓拿起书包，准备像往常一样安静离开时，向晚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慕晓。”
慕晓动作顿住，平静地抬起头，看向她。没有询问，没有表情，只有等待。
向晚的目光没有直视他，而是落在他肩膀后方某处虚空，下巴微微扬起，保持着属于她的高度：“昨晚在城郊……虽然你出现的地方和时机都很……可疑，”她刻意加重了“可疑”二字，语气带着一丝固有的挑剔，“但……客观上，你提供了方向指引。”她的语速比平时稍快，似乎在尽快完成一项不情愿的任务，“星海市向家，不会亏待任何提供过帮助的人。你，可以去向家庄园外务管事那里，报我的名字，领一份……酬谢。”
这番话，与其说是道谢，不如说更像是一份居高临下的“赏赐”通知。每一个字都包裹着身份的壁垒，将昨夜的援手划归为冰冷的交易范畴。
慕晓看着她精致却疏离的侧脸，沉默了一秒。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被“赏赐”的波动，也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沉静的深潭。
“职责所在，班长。”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回应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学院指令。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便不再停留，转身汇入离开教室的人流，旧帆布书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向晚站在原地，那句“职责所在”在她耳边回荡，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她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清瘦背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再次悄然升起。她用力抿了抿唇，挺直脊背，也迈步离开，火红的背影依旧耀眼，却似乎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