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国内,那家高级疗养院里。
一个护工,将一张照片,交到了林叙的手中。
“林先生,有您的匿名信件。”
林叙费力地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光亮。
他以为,是我的回信。
他颤抖着,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撕开了信封。
掉出来的,不是信,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阳光灿烂,背景是开满了绚烂玫瑰的花园和碧蓝的湖水。
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人,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儿,坐在摇椅上,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
那个女人,是他刻骨铭心的妻子,姜禾。
那个婴儿,有着和他一样眉眼,却又像极了姜禾的翻版。
照片的背后,没有一个字。
但这张照片,却胜过千言万语。
它告诉他:我没有死。
我过得很好,很幸福。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完整的家。
而他,亲手毁掉了曾经拥有这一切的机会。
他曾经拥有过的整个世界,如今,正在世界的另一端,对他进行着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审判。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嘶吼,响彻了整个疗养院。
林叙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血泪。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最终,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朋友后来告诉我,林叙在收到照片后,突发大面积脑梗,死在了疗养院的病床上。
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照片,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他终于,得到了他最终的结局。
而我,抱着我的安安,看着远方瓦卡蒂普湖上空的晚霞,知道我的复仇,以最完美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林叙的死讯,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如湖的心里,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消失无踪。
我没有为他流一滴泪,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快意。
他就那样,从我的生命里,彻底地,干净地,被抹去了。
我人生的前二十八年,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如今,梦醒了,天亮了。
我开始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不仅仅卖花,还开设了花艺课程。
许多小镇上的居民,特别是那些和我一样,曾经历过生活创伤的女性,都喜欢到我这里来。
我们一边修剪花枝,一边分享彼此的故事。
有被丈夫家暴,勇敢带着孩子逃离的单亲妈妈。
有在职场上遭遇性别歧视,毅然辞职,环游世界的独立女性。
有为了家庭,放弃了梦想,如今人到中年,重新拿起画笔的家庭主妇。
我的花店,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女性互助社区。
我们在这里,彼此倾听,彼此安慰,彼此赋能。
我从她们的身上,看到了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
原来,女人的完整,从来不是由婚姻和孩子来定义的。
一个女人的完整,在于她是否拥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灵魂,和爱自己的能力。
安安也在一天天长大。
他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叫“妈妈”。
他会在我做花艺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用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摆弄着那些花瓣。
他会把最漂亮的一朵玫瑰,举到我的面前,用含糊不清的童音说:“妈妈,花,漂漂。”
每当这时,我都会抱住他,在他的额头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他是上天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是我在废墟之上,开出的,最美的花。
有一天,一个来自东方的旅行团,走进了我的花店。
其中一个女人,在看到我时,愣住了。
她迟疑地走上前,试探地问:“请问您是,姜禾吗?”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您认错人了,我叫沈禾。”
那女人看着我,又看看我身边玩耍的安安,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买了一束薰衣草,默默地离开了。
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林叙父母的一个远房亲戚,曾经在我们的婚礼上,见过我一面。
她大概会把在这里遇到一个“和姜禾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事,告诉林叙的父母。
他们会怎么想?
会来找我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任何人、任人拿捏的姜禾了。
我是沈禾,是安安的妈妈,是这家花店的主人。
是我自己人生的,唯一的主宰。
岁月如歌,转眼又是几年。
安安上了小学,他聪明、善良,又有些小小的调皮,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
我的花店,也从湖畔的一家小店,发展成了全新西兰连锁的知名品牌。
我不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有了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安安,去享受生活。
我没有再婚。
也遇到过一些优秀的男士,他们或儒雅,或风趣,或热情。
但我的心,像一扇上了锁的门,再也无法为任何人轻易敞开。
我并非因噎废食,只是觉得,一个人的生活,也同样可以精彩。
自由,是我付出了惨痛代价才换来的东西,我不想再用任何形式的“关系”,将它束缚。
有一年,我回了一趟国。
不是为了凭吊过去,只是为了带安安,看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我们去了故宫,爬了长城,吃了最地道的北京烤鸭。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去了那片埋葬着“姜禾”和林叙的墓园。
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声音。
我找到了他们的墓。
两个墓碑,并排而立。
林叙的墓碑上,什么都没有变,依旧是那句讽刺的“爱妻姜禾之墓”。
而他自己的墓碑上,空空如也,无字无名。
听说,是他的父母要求的。
他们说,他这一生,罪孽深重,不配拥有姓名,也不配拥有任何墓志铭。
让他化作一抔黄土,被世人彻底遗忘,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我站在他们的墓前,站了很久。
心里,早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平静。
看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故事。
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打在我的脸上。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
那干枯的叶脉,像极了命运的掌纹,复杂而清晰。
我笑了笑,将落叶随手放下,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墓园外,夕阳正好。
我看到安安背着小书包,站在车旁,正踮着脚,朝我的方向用力地挥着手。
看到我出来,他立刻迈开小短腿,朝我飞奔而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妈妈,你去哪里了?
我好想你!”
我抱起他,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独有的奶香。
“妈妈在跟过去,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我轻声说。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抱着他,走向我们的车。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家,从来不是靠一个孩子来定义的,也不是靠一段婚姻来维系的。
家,是尊重,是诚实,是爱。
更是那个,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等你,会有人朝你飞奔而来的地方。
我曾经失去过全世界。
但现在,我抱着我的全世界。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