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死了。
电话是厅里值班的老张打来的，他那把嘶哑的老烟嗓，平日里听着就让人犯困，此刻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林辰的耳膜里。
“林处？林处你听得到吗？祁…祁厅长他…在孤鹰岭…人没了！自己…自己走的…”
老张后面的话，林辰一个字也没听清。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割出几道亮痕。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平时根本看不见，此刻却像凝固的雪片，沉沉地压下来。
林辰就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里还捏着个白瓷茶杯。
茶水是刚续的，滚烫，袅袅地腾着白汽。
电话听筒还贴在他的耳朵上，里面老张那变了调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砰！”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炸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办公室的寂静。
是那只白瓷茶杯。
在林辰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青筋暴突的手里，像颗脆弱的鸡蛋一样，猛地爆裂开来。
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碎裂的瓷片，还有几缕刺目的鲜红，瞬间在他掌心里炸开，溅湿了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深蓝色的警服袖口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几块尖锐的碎瓷片深深嵌进了他的皮肉里，血珠立刻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沿着他的手指蜿蜒流下，滴滴答答。
落在光洁的木桌面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
痛吗？
林辰感觉不到。
一点都感觉不到。
仿佛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掌心传来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一种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巨大破洞的冰冷。
那冰冷从手掌蔓延，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连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捏得他喘不过气。
听筒里，老张的声音还在焦急地喊着：“林处？林处！你没事吧？喂？喂？林辰！”
林辰的手一松，听筒“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
老张的喊声立刻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电流噪音。
他慢慢地把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举到眼前，粘稠温热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看着那刺目的红，眼神却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祁同伟…走了？
孤鹰岭…那个地方…
一瞬间，无数纷乱的碎片猛地撞进脑海，快得让他眩晕——
震耳欲聋的枪声。
呛得人窒息的硝烟。
碎石和泥土被爆炸掀上半空，又暴雨般砸落。
他趴在一个土坑里，耳朵嗡嗡作响，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视野模糊晃动，一个矫健的身影猛地扑过来，把他死死按在坑底。“趴下！”是祁同伟嘶哑的吼声。
紧接着，一串子弹“噗噗噗”地打在他们刚才的位置，溅起老高的尘土。
祁同伟把他护在身下，那宽阔的后背像一堵墙……
画面猛地一闪。
深夜，某个不知名小饭馆油腻腻的后厨里，只有他们两人。
几盘凉透的小菜，一瓶廉价却烈得烧喉的白酒。
祁同伟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眼眶发红。
他抹了把脸，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林辰，你说…这世道，怎么就他妈的这么难？想站着…堂堂正正地做点事…怎么就那么难？”
他眼神深处，是林辰从未见过的灰败和挣扎，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
最后定格的，是祁同伟那双眼睛。
近一年来，那里面曾经燃烧的火焰、飞扬的神采，像是被一层厚厚的阴霾覆盖了，越来越沉，越来越暗。
偶尔，那阴霾深处会闪过一丝让林辰心惊的戾气，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像即将熄灭的炭火最后爆出的火星，转瞬即逝，却烫得人心惊。
那些碎片，那些眼神，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林辰脑子里最深处，搅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撑住了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办公室的门，就是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被推开了。
没有敲门。
侯亮平穿着一身笔挺的检察官制服，肩章锃亮，领口那枚银色的检徽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惯常锐利、此刻却显得有些深不可测的眼睛，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扫过林辰鲜血淋漓的手，最后落在他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上。
侯亮平反手关上门，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一步一步，走到林辰的办公桌前停下。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冷掉的茶水的苦涩气息。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辰，沉默了几秒钟。
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
“林辰同志，”侯亮平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祁同伟同志的事情，我们都感到很遗憾。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厅里…省里…都很震惊。”
林辰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侯亮平。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僵的湖。
侯亮平似乎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稍稍移开目光，落在了桌面上那摊混合着茶水、碎瓷和血迹的狼藉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再开口时，语调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像藏在棉花里的针。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重新锁定林辰。
“事情已经发生了，该处理的必须处理，该收尾的也必须收尾。祁同伟同志生前…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非常严重。”
“他的一些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纪律，甚至触犯了法律！造成的后果极其恶劣！影响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