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归耘 > 第3章
第25集:
顶梁柱
南国的春天来得早,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周志强负责的基坑降水对比试验取得了圆满成功。他记录的数据详实、准确,证明了他提出的简易降水法在特定区域完全可行,为项目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项目经理在会上公开表扬了他,刘技术员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欣慰。他甚至感觉到,那个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陈技术员,也开始主动跟他讨论技术问题了。
前途仿佛洒满了阳光。他正踌躇满志地计划着下一步要学习钢筋混凝土的配筋图,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中午休息时,他甚至奢侈地买了一包稍好点的烟,散给小组的同事,分享着成功的喜悦。
就在这时,工地传达室的老头气喘吁吁地跑来:“周志强!快!有你的加急电报!”
“电报”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周志强的耳朵。在这个通讯基本靠信的年代,加急电报几乎等同于噩耗。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手有些发抖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
电报上的字很少,却每一个都重如千钧:“父病危速归
芳”
短短五个字,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只剩下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声。父病危……父病危……怎么会?年前通信还好好的……
巨大的恐惧和慌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脸色煞白,捏着电报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志强,怎么了?”刘技术员察觉到他的异常,走过来关切地问。
周志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把电报递了过去。
刘工看完,脸色也凝重起来。他拍了拍周志强的肩膀:“别慌!赶紧收拾东西回去!工作上的事你别管了,我去跟项目经理说,给你批假!”
周志强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踉跄跄地跑回工棚,胡乱地把几件衣服塞进那个绿色的帆布包。他的手一直在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病危?什么病?多严重?小芳那边怎么样了?钱!家里肯定需要钱!他把藏在内裤口袋里的、所有的积蓄——包括刚发的奖金和舍不得用的津贴——全都掏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刘工很快回来了,不仅带来了准假条,还塞给他一个信封:“拿着,急用!路上小心!家里需要帮忙,捎个信来!”
周志强喉咙哽咽,说不出感谢的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抓起背包就往外冲。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回家!
而此时的皖北周家,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天塌地陷。
几天前,周建国看着天气回暖,地也消冻了,便想着赶紧把暴雨冲垮的院墙彻底砌好。他舍不得请人,自己一个人和泥、搬砖、砌墙。连日的劳累,加上灾后营养不良,本就高血压的他,在猛地抬起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时,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泥地里,不省人事。
幸亏邻居路过发现,赶紧叫来人,手忙脚乱地用板车把他拉到镇上的卫生院。诊断结果是脑溢血,情况非常危急。镇卫生院条件有限,只能进行初步抢救,建议立刻转往县医院。
李秀兰当时就吓傻了,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小芳接到消息从外面跑回来,看到父亲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样子,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家里现在唯一还能站得住的人了。
她当机立断,让邻居帮忙照看母亲和昏迷的父亲,自己跑去找村长,哭着求他帮忙找拖拉机送父亲去县医院。又翻出家里所有的钱——包括她做绣活攒下的、哥哥寄回来的——揣在身上。
去县医院的路颠簸不堪。周小芳紧紧握着父亲冰凉的手,看着他急剧起伏的胸口和歪斜的嘴角,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到了县医院,急诊、检查、办理住院、交押金……所有手续都是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跑前跑后。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那点积蓄瞬间见底。
医生的话更是让她如坠冰窟:“出血量不小,情况不乐观。就算抢救过来,也可能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瘫痪的可能性很大。后续治疗和康复需要很大一笔钱,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瘫痪……巨额医药费……这些字眼像山一样压下来。李秀兰彻底垮了,只是守在抢救室外不停地哭。周小芳咬紧牙关,逼着自己不能倒下。她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知道这个家的天,真的塌了。顶梁柱倒了,所有的重担,瞬间压在了她和远方的哥哥身上。
她颤抖着手,去邮局发了那封加急电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透支她仅存的力气。
此刻,县医院拥挤嘈杂的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周小芳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母亲绝望的泪眼,听着抢救室里传来的微弱仪器声,感觉自己像狂风中飘零的落叶,孤立无援。哥哥什么时候能收到信?他能不能赶回来?回来了又能怎么样?钱从哪里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翻滚,却没有一个答案。她只能死死地攥着衣角,用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必须撑住。父亲的命,母亲的魂,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现在,都系于她一身了。
第26集:
归途与坚守
开往北方的绿皮火车,仿佛比来时更加缓慢和拥挤。周志强蜷缩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那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焦灼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从南国的葱茏逐渐变为北方的苍黄,但他毫无知觉。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父亲沉默抽烟的背影、母亲含泪的眼睛、妹妹惊慌失措的脸庞,以及电报上那刺眼的“病危”二字。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
每一次列车停靠小站,他都像惊弓之鸟一样抬起头,生怕延误。周围旅客的喧闹、孩子的哭闹、售货员的叫卖,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自责里:如果自己更有本事,赚更多钱,父亲就不用那么辛苦;如果自己年前坚持回家,或许能及时发现父亲身体不适……无数个“如果”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漫长的几十个小时,如同一个世纪。当火车终于嘶鸣着驶入故乡省份的省会车站时,周志强几乎虚脱。他来不及喘息,又像拼命三郎一样冲向下一个售票窗口,购买最快一班通往县城的汽车票。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国道上颠簸,车窗外是依然贫瘠的土地和低矮的村庄。熟悉的乡音传入耳中,却带着沉甸甸的愁苦。离家越近,他的心就揪得越紧。
当他终于风尘仆仆、满脸油灰、眼窝深陷地冲进县医院住院部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他在昏暗嘈杂的走廊里踉跄地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的病床前,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父亲周建国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色灰败,双眼紧闭,似乎还在昏迷中,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母亲李秀兰趴在床边,像是睡着了,花白的头发凌乱,肩膀微微抽动。妹妹周小芳则端着一个搪瓷缸,正用棉签小心翼翼地蘸水湿润父亲干裂的嘴唇。她的侧脸瘦削而苍白,眼圈乌黑,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镇定,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的稚气。
“小芳!爹!娘!”周志强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
周小芳猛地转过头,看到形容枯槁的哥哥,眼圈瞬间红了,但很快又强行忍住,只是快速地放下缸子,站起身:“哥!你回来了!”
李秀兰被惊醒,看到儿子,眼泪再次决堤,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强子……你可算回来了……你爹他……”
周志强扑到病床前,看着父亲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他颤抖着握住父亲那只冰凉的手,哽咽着:“爹……我回来了……儿子不孝……”
周小芳用力拉了拉哥哥的胳膊,示意他到一边说话。她简单快速地说明了情况:父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右边身体瘫痪了,语言功能也受损,医生说需要很长时间的康复治疗,而且效果难说。最重要的是,之前交的押金已经快用完了,医院催着续费。
“哥,家里……没钱了。”周小芳的声音很低,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周志强心上。
周志强猛地从悲伤中惊醒,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山压下。他立刻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所有皱巴巴的钞票,又拿出刘工给的那个信封,塞到妹妹手里:“快!先去交钱!这里有……应该能顶几天!”
周小芳看着那一大叠钱,愣了一下,但没有多问,转身就快步走向缴费处。她的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果决。
接下来的几天,是混乱、疲惫和煎熬的。周志强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他负责和医生沟通病情,决策治疗方案(在极其有限的选项中),购买必需品,晚上就在病房地上打地铺看守。李秀兰的精神时好时坏,主要负责看着丈夫,默默垂泪。
而周小芳,则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和条理。她负责管理所剩无几的钱财,精打细算每一分开销,和哥哥商量着是继续住县医院还是转回镇卫生院省钱。她依旧每天坚持给父亲按摩麻木的肢体,尽管父亲毫无反应。她还抽空继续做着一点简单的针线活,因为之前接的订单有些尾款还没结,家里不能完全断了微小的进项。
周志强看着妹妹忙碌而沉稳的身影,既心疼又惊讶。他离开时还是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如今却像一棵被风雨催逼着迅速长大的小树,柔韧而坚强。
一次,给父亲擦身时,周建国似乎有片刻的清醒,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一行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周志强握住父亲的手,泪水也涌了出来:“爹,你别担心,好好养病,有我在,家垮不了!”
这句话,是说给父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顶梁柱倒了,他必须成为新的支柱。广州的工地、技术员的梦想、时代的浪潮……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最重要的,是父亲的命,是这个家的完整。归途的终点,不是温暖的团聚,而是冰冷的现实和沉甸甸的责任。他必须坚守在这里,直到父亲病情稳定,直到这个家重新找到站稳的支点。
第27集:
柴米之计
县医院的白色墙壁,似乎能吸走人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和希望。周建国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正如医生所料,右侧身体几乎完全瘫痪,言语功能也严重受损,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昏睡,或者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偶尔清醒时,眼神里会流露出巨大的痛苦、羞耻和茫然。一个曾经用脊梁撑起这个家的汉子,如今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
钱,成了悬在全家人头顶最紧迫的利剑。周志强带回来的钱和刘工的资助,如同泼进沙漠的水,迅速消失在高昂的医药费和住院费里。医生委婉地建议,病情既已稳定,可以考虑转回镇卫生院进行维持性治疗和康复,这样能节省大量开销。
这个决定无比艰难。转回去,意味着放弃县医院更好的条件和可能(哪怕渺茫)的进一步治疗机会,几乎等同于宣判了父亲的后半生。但不转,这个家立刻就会被巨额债务压垮。
周志强和周小芳躲在走廊尽头,低声商量着,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哥……转吧。”周小芳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娘……快撑不住了。钱……也撑不住了。”
周志强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节瞬间通红。他恨这种被钱逼到绝境的无力感。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办理出院手续时,看着那张长长的费用清单,周志强的手都在抖。他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票据收好,这些纸,记录着父亲的灾难,也记录着这个家庭的倾覆。
回到镇卫生院,环境简陋了许多,但费用确实大幅降低。李秀兰的精神似乎也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而稍微好转一些,至少能勉强帮着给丈夫喂点流食。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家里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地里的活荒废了,周小芳的绣活订单也因为这段时间的耽搁和家里的变故,几乎全部中断了。
坐吃山空。这个词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兄妹俩。周志强带来的钱所剩无几。
“哥,你得回广州。”一天晚上,伺候父亲睡下后,周小芳异常冷静地对周志强说。
“不行!”周志强立刻拒绝,“爹这样,娘也……我怎么能走?”
“你不走,家里哪来的钱?”周小芳直视着哥哥,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清醒和决绝,“爹的药不能断,娘也得吃饭。守在家里,大家一起饿死吗?你去广州,还能挣钱寄回来。家里……有我。”
“你一个人怎么行?!”周志强看着妹妹瘦弱的肩膀,无法想象她要如何扛起这一切。
“怎么不行?”周小芳语气甚至有点倔强,“爹娘我照顾得过来。绣活……我还能做。之前供销社的王副主任还托人问过我,说展销会的事还算数。现在爹稳定些了,我能挤出时间。”
她拿出那个旧铁盒,里面是零零碎碎的一些毛票和几个鸡蛋:“你看,这是我这些天抽空做的几个小香囊卖的。虽然少,但也是个进项。你走了,我就能放开手脚去接活。你在家,反而……反而大家都指望你,我也放不开。”
妹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周志强心上。他明白,小芳说的是对的。留守是情感的选择,但返回才是生存的理性。他留下,除了多一个劳动力照顾(而且很多护理工作他并不擅长),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钱的问题。他离开,虽然痛苦,却是这个家庭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唯一希望。
巨大的愧疚和无奈几乎将他撕裂。他看着病榻上无知无觉的父亲,看着苍老憔悴的母亲,最后目光落在眼神坚定却难掩疲惫的妹妹身上。这个家,最终要压在妹妹一个人身上吗?
“哥,别犹豫了。”周小芳催促道,“家里快没米了。你早一天走,就能早一天寄钱回来。”
现实,冰冷而残酷。周志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沉痛的决定:“好……我走。家里……就交给你了。苦了你了,小芳。”
“苦啥,”周小芳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发哽,“都是一家人。”
离开的决定比回来时更加痛苦。周志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镇卫生院,不敢回头看母亲绝望的眼神和妹妹强装坚强的背影。他知道,他这次的离开,背负的不再是个人前程,而是整个家庭的生死存亡。
回到久违而冷清的家里,他默默地把水缸挑满,把柴劈好垒齐,检查了屋顶是否还漏雨。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最后,他把身上最后一点钱,除了最基本的路费,全都塞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
再次踏上南下的路途,绿皮车的拥挤和嘈杂依旧,但周志强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上一次是焦灼和恐惧,这一次则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责任和负罪感。车窗外的风景飞逝,他却感觉自己正驶向一个巨大的、必须独自面对的战场。他必须更快地赚钱,赚更多的钱。
而在家乡,送走了哥哥的周小芳,擦干眼泪,挽起袖子,开始了她真正的“当家”生涯。她重新整理了她那些针头线脑,主动去找了张婶和之前帮忙的媳妇,调整了合作模式,更加严格地把控质量和交货时间。她甚至鼓起勇气,步行去了镇上,找到供销社的王副主任,确认了展销会的事,并接下了第一批试销的订单——五十个具有本地特色的端午香囊,时间紧迫。
白天,她伺候父亲吃喝拉撒,帮母亲料理家务,抽空就做针线。晚上,等父母都睡下,她就在煤油灯下赶工到深夜。疲惫像山一样压来,但她不敢倒下去。父亲的药瓶、米缸里的米、哥哥离去的背影,都是支撑她不敢垮掉的力量。
柴米油盐,药费针线,这些最琐碎、最现实的东西,构成了生活最沉重的底色。顶梁柱倒了,但生活还在继续,用最粗粝的方式,逼迫着活着的人,尤其是最柔弱的那一个,爆发出惊人的韧性。
第28集:
新硎
回到广州的周志强,像换了一个人。曾经的踌躇满志和如饥似渴的学习劲头还在,但底层却沉淀了一种冰冷的急切和沉默的狠劲。工地上的一切喧嚣和劳累,不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是救命的稻草,是远在故乡病榻上的父亲赖以生存的氧气管道。
他几乎放弃了所有休息和娱乐时间。别人下班去打牌喝酒,他要么一头扎进项目部办公室,追着技术员问问题,啃那些越来越深的专业书籍;要么就主动找刘技术员,要求加班,干最苦最累的活,因为加班费更高。他变得惜字如金,眼神里常带着一种迫人的专注,仿佛一头时刻准备捕猎的饿狼。
刘工看出了他的变化,知道他家里困难,默许了他的拼命,并在工作中给予他更多的机会和信任。那个新项目正式开工,周志强作为技术骨干小组的成员,负责一片区域的具体施工协调和技术落实。这意味着他不仅要懂技术,还要会安排工序、协调不同工种的配合、及时发现和解决现场问题。
压力巨大,但他扛了下来。他把对家庭的焦虑全部转化为工作的动力。每一次测量放线精准无误,每一次混凝土浇筑旁站监督一丝不苟,每一次验收材料铁面无私。他甚至因为对一组钢筋间距的细微偏差坚持要求返工,而和施工班组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搬出规范和图集,硬是逼着对方整改到位。他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很快在工地上传开,有人私下叫他“周黑脸”。
但他不在乎。他只知道,质量不出问题,工程进度才能保证,他才能按时拿到工资和奖金。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然而,仅仅是死工资和加班费,依然追不上家里花钱的速度。父亲的药费、康复费(尽管只是最基础的)、一家人的生活费,像一张贪婪的嘴,每月准时吞噬着他寄回去的汇款。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拼命奔跑,却似乎永远看不到解脱的希望。
必须想办法赚更多的钱。这个念头日夜煎熬着他。
一天,他去建材市场为工地采购一批零星辅料,无意间发现这里的红砖、水泥、钢材价格,竟然比他们工地大宗采购的还要便宜一些!他留了心,假装要自家盖房,和几个经销商聊了聊,了解到一些批零差价和运输成本的细节。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萌生:如果能绕过层层盘剥,直接联系厂家或者大批发商,以接近工地采购价的价格拿到材料,哪怕每块砖只赚几分钱,只要量足够大,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而且工地建设如火如荼,对建材的需求是持续性的。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看到了一条快速赚钱的路径;害怕的是,这明显是利用职务之便搞“副业”,甚至踩到了灰色地带,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求稳的心态占了上风。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这是家里唯一的稳定收入来源。
但命运的鞭子再次抽来。妹妹周小芳来信了(现在信都是小芳写),语气尽量轻松,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父亲最近情绪极其低落,拒绝配合简单的康复训练,药费又涨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信的末尾,有一小行被水滴晕染开的字迹:“哥,我好累,但我能撑住。”
这行字像针一样扎破了周志强最后的犹豫。去他妈的规矩!去他妈的后果!家里都快活不下去了,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下定决心,要冒这个险。但他知道不能蛮干。他利用休息时间,更加频繁地往建材市场跑,不再是以工地采购的身份,而是以“老乡介绍来的、想包点小工程”的私人名义,和更多的经销商套近乎,打听各种建材的底价、货源、运输渠道。他把自己学到的成本核算知识用在了这上面,仔细计算着其中的利润空间和风险。
他甚至大着胆子,坐长途车去了邻市一个更大的建材集散地,比较价格,寻找更优质的货源。这个过程比他想象中复杂和艰难,充满了算计和陷阱。但他逼着自己去学,去应对,把脸皮磨厚,把心肠练硬。
第一次,他战战兢兢地通过新认识的渠道,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弄到了一小卡车质量不错的红砖,转手卖给了一个急需砖头盖自家小楼的工友介绍的同乡,赚取了一点微薄的差价。钱不多,但当他捏着那几张额外的钞票时,手心全是冷汗,心脏狂跳,既有罪恶感,也有一种突破禁忌的快感和看到新希望的兴奋。
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一边是工地繁重的工作和技术提升的压力,一边是偷偷进行的、游走在规则边缘的“生意”。他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在责任和风险之间走钢丝。但为了父亲能多吃一口好药,为了妹妹能稍微喘口气,他别无选择。新硎初试,刀已出鞘,只能向前,无法回头。
第29集:
淬火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村口,所有的重量,实实在在、一分不剩地压在了周小芳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上。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没有一刻停歇。
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火做饭,熬煮父亲那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给父亲擦身、按摩僵硬的肢体、处理大小便——最初的手足无措和羞窘早已被机械的熟练取代,只是心口那块石头,始终沉甸甸地坠着。父亲周建国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时,他那双曾经锐利如今浑浊的眼睛,常常死死盯着屋顶,或者望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右手,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含糊的呜咽声。那种无声的绝望和暴戾,比任何抱怨都更让人窒息。李秀兰的情绪依旧低落,常常看着丈夫默默垂泪,需要小芳反过来安慰和鼓励。
伺候完父母吃完简单的早饭(往往是稀粥就咸菜),周小芳就要立刻投入到她的“事业”中。供销社王副主任那边的五十个端午香囊订单,像一道军令状,悬在头顶。她重新召集了那两个媳妇,严格推行了新的质量标准和时间要求。起初两人还有些怨言,但看到周家确实艰难,小芳自己也拼了命地干,甚至工钱结得比以往还及时一点(得益于哥哥寄回的钱和之前微薄的积蓄),也就慢慢接受了。
然而,管理之难远超想象。即便有了标准,质量仍时有波动,需要她逐一检查返工。交货时间依然紧张,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工作量加到最大。白天的时间被护理和家务切割得支离破碎,真正的绣活主要靠晚上。煤油灯下,她穿针引线,常常熬到后半夜。眼睛酸涩流泪,颈椎疼得像是要断掉,手指被针扎得麻木。
她还要操心钱。哥哥寄回的钱,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父亲的药不能停,粮食要买,油盐酱醋都是开销。她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在镇上的药铺和杂货店之间比较价格,学会了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那个旧铁盒里的账本,记得密密麻麻。
超负荷的运转终于击垮了她。一天清晨,她在给父亲熬药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直接栽倒在灶台边,药罐子打翻在地,滚烫的药汁溅了她一身。
李秀兰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过来扶她。周建国在床上发出了急促的“啊啊”声。
周小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母亲正用湿毛巾敷她的额头,眼圈红肿。“芳啊……你可吓死娘了……咱不干了……那活咱不接了……娘去求人借钱……”李秀兰泣不成声。
短暂的虚弱和委屈涌上心头,周小芳真想就此放弃,像母亲说的那样,听天由命。但看着母亲惊恐无助的脸,听着父亲在里屋焦躁的呜咽,她知道自己不能。
她挣扎着坐起来,声音虚弱却坚定:“娘,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活儿得干,不干活,爹吃药的钱从哪来?咱不能老是借债,借了拿啥还?”
她休息了半天,下午又强撑着起来,收拾了打翻的药罐,重新熬药,然后坐在窗前,拿起未完成的香囊。手指因为虚弱有些发抖,但她咬紧牙关,一针一线,极其认真。这场病,像一次淬火,没有让她碎裂,反而让她骨子里那份韧性变得更加坚硬。
她意识到,光靠自己和两个散兵游勇式的帮手,效率和质量都难以保证,自己也迟早会被拖垮。必须改变。
她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她找到张婶,郑重地提出:她想正式地、长期地请张婶做“技术指导”,不用亲自做活,只需要定期来检查质量,指导疑难针法,特别是负责验收最后一道关。每验收合格一批货,就给张婶一定的“抽成”。
张婶惊讶于小芳的魄力和想法,考虑再三,答应了。这不仅能帮衬这个可怜的家,自己也能有点稳定收入,而且“技术指导”的名头,让她觉得很受用。
有了张婶这把“尚方宝剑”把控最终质量,周小芳松了一口气。她更加专注于设计、下料和最关键部分的刺绣,把重复性的基础工作更合理地分派出去。她甚至尝试着画简单的“生产流程图”和“质量检查表”,虽然粗糙,却让管理变得清晰了许多。
她还从父亲的康复中找到了灵感。父亲唯一愿意配合的,就是用那只能动的左手,反复揉捏一个小布球(医生说的康复训练)。周小芳就精心缝制了各种填充了棉花或荞麦壳的小布偶、小沙包,形状可爱,手感舒适,让父亲在无意识中完成训练。她多做了一些,拿到镇上去试卖,竟然很受带孩子妇女的欢迎!
于是,她的产品线里,又增加了“康复玩具”这一新颖的品类。这不仅是商品,更寄托着她对父亲早日康复的深切期盼。
病倒又爬起,周小芳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蜕变。她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手艺和苦干的小姑娘,她开始学着成为一个真正的组织者、管理者和创新者。生火的淬炼,如同猛火灼烧陶土,虽痛苦不堪,却也在塑造着一件更为坚韧、更具形态的器皿。远方的哥哥在市场的风浪里冒险搏杀,家里的妹妹则在生活的泥潭中,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存和经营之道。
第30集:
暗流
广州的夏天闷热而漫长,空气仿佛凝固了,裹挟着工地的尘土和汗味,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周志强像一根两头燃烧的蜡烛,在工地繁重的工作和地下“生意”之间疲于奔命。
白天,他是那个一丝不苟、严厉得近乎苛刻的“周工头”。他负责的片区,进度和质量都排在前面,连项目经理都多次表扬。刘技术员看他的眼神愈发赞赏,甚至开始让他独立负责一些小型技术方案的编制。他拼命吸收着一切知识,因为他知道,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万一“生意”出事后的唯一退路。
然而,光鲜的背后是难以言说的疲惫。夜晚和休息日,他则变身为一个精于算计、四处奔波的“建材贩子”。他利用一切机会拓展人脉,从工地的材料员到建材市场的摊主,甚至是一些小型施工队的包工头。他谨慎地选择着交易对象,尽量找那些远离自己主工地、需求零散又急迫的小客户。
利润一点点积累起来。虽然每一笔都不大,但聚沙成塔,逐渐超过了他辛苦加班得来的工钱。这笔额外的收入,被他分成三份:最大的一份立刻寄回家,填补那个仿佛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一小部分用于维持“生意”的周转和必要应酬;最后一点点,他死死攥在手里,作为应对突发状况的“风险准备金”。他不敢多花一分,广州的繁华与他无关,他活得像个苦行僧。
走在钢丝上的感觉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神经。每次看到工地领导或监理,他的心都会下意识地一紧,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每次进行交易,尤其是金额稍大时,他都手心冒汗,反复确认周围环境,像做贼一样。他对工地上的材料管理变得异常敏感,甚至主动提出改进建议,
部分的是为了更好地工作,部分也是为了更好地掩盖——只有了解规则,才能更安全地利用规则的缝隙。
但危险总是不期而至。
一次,他通过关系,弄到了一批价格极有优势的标号水泥,转手卖给了一个正在盖自建房的私人老板。交易本来很顺利,没想到那个老板为了省钱,私自把这批本该用于主体结构的水泥,用在了要求更高的地基上,结果出了点小问题,墙体出现了细微裂缝。
老板又急又气,生怕事情闹大,竟直接找到了工地,嚷嚷着要找“卖水泥的周志强”讨说法!当时正是午休时间,工地门口人来人往,不少工友都听到了动静。
周志强得到消息时,如同五雷轰顶,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强作镇定地赶过去,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看到那个老板正脸红脖子粗地跟门卫争吵,周围已经聚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周志强没有选择逃避或否认。他深吸一口气,挤进人群,脸上摆出困惑和不悦的表情:“你是谁?找我什么事?我根本不认识你!什么水泥?你搞错了吧!”他先声夺人,语气强硬,试图镇住对方。
那老板一愣,显然没料到周志强是这个反应,但立刻更激动了:“就是你!上次在建材市场后巷!你卖给我的水泥!你说没问题的!”
“胡说八道!”周志强厉声打断他,脑子飞快旋转,“我天天在工地干活,谁有空去卖你水泥?你看清楚人!再在这里无理取闹,我叫保安了!或者,咱们去派出所说清楚?”他故意把“派出所”三个字咬得很重,暗示对方私自购买非正规渠道材料本身也有问题。
那老板毕竟理亏,又看到周志强穿着工地的工装,气势汹汹,周围看热闹的也都是工地的人,心里先怯了三分。他支支吾吾,语气软了下来:“可能……可能我认错人了?但是……”
“没什么但是!”周志强不容他再说,对门卫使了个眼色,“把他请出去!别影响工地秩序!”
门卫会意,连推带劝地把那个还在嘟囔的老板弄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周志强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了工装。他站在原地,腿肚子微微发软,强撑着不敢露出异样。有几个相熟的工友过来问:“强哥,没事吧?哪来的疯子?”
周志强勉强笑了笑:“谁知道呢,估计是想讹钱的吧。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危机看似暂时化解,但周志强知道,这件事绝没有结束。那个老板虽然暂时被吓退,但隐患已经埋下。工地上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人把今天的事和之前一些风言风语联系起来。
他感到一阵后怕和深深的疲惫。这条看似来钱快的“捷径”,布满了荆棘和陷阱。每一次交易,都是一次冒险。对家庭的責任感支撑着他,但恐惧和压力也如影随形。
晚上,他给妹妹写信,只字不提白天的惊险,只是照例问候父母病情,叮嘱她注意身体,随信寄去了比平时更多的钱。写完信,他独自一人走到工地僻静处,望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是为了家铤而走险,最终可能万劫不复?还是安守本分,眼睁睁看着家庭被拖垮?这道选择题,没有正确答案,只有无尽的煎熬。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不知何时会掀起巨浪,将他吞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更加拼命,在这条危险的路上,走一步看一步。
第31集:
风言风语
工地就像个巨大的蜂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以惊人的速度传递每一个角落。那天中午门口的小小风波,虽然被周志强强行压了下去,但就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却久久不散。
“听说了吗?周工头在外面倒卖材料?”
“真的假的?他不是挺受刘工器重的吗?”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天那人嚷嚷得可凶了,指名道姓呢!”
“怪不得他那么拼命加班,还老往建材市场跑,原来是有外快啊……”
“啧啧,这要是真的,可是大忌啊,公司知道了非得开了他不可!”
类似的窃窃私语,开始在工友的饭桌上、休息室的树荫下、甚至厕所里流传。版本越传越离谱,从“可能卖了点水泥”变成了“搞了个建材公司,赚翻了”。人们看周志强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有好奇,有怀疑,有嫉妒,也有幸灾乐祸。
周志强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以前对他客客气气的材料员,现在笑容有些勉强;以前称兄道弟的工友,说话变得有些闪烁其词。甚至他小组里的工人,干活时也时不时偷偷瞄他,带着探究的意味。
这种无声的压力比公开的指责更让人难受。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烤,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窥探。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严厉,用近乎变态的严格工作要求来武装自己,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和价值。他不敢再轻易离开工地,建材市场的“生意”被迫大幅收缩,收入锐减,这让他更加焦灼。
流言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刘技术员的耳朵里。一天下班后,刘工把周志强叫到了办公室。
“把门关上。”刘工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周志强的心猛地一沉,手心开始冒汗。该来的终于来了。
“最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闲话。”刘工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周志强喉咙发干,大脑飞速旋转。否认?狡辩?还是……
一瞬间,他想到了病榻上的父亲,想到了妹妹强撑的坚强,想到了那个无底洞般的家。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部分坦白。
“刘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我……我确实帮一个老家乡亲联系买过一点水泥。他家盖房子,找不到门路,买的次品出了问题,就找到我闹……是我考虑不周,给工地抹黑了,对不起。”他避重就轻,隐瞒了牟利的事实,只强调了“帮忙”和“乡情”。
刘工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周志强几乎要窒息。
“志强啊,”刘工终于开口,语气沉重,“我欣赏你的能力和拼劲。但你要知道,工地上最忌讳的就是公私不分,尤其是在材料上。这不仅是纪律问题,更是人品问题!多少有前途的人就栽在这上面!”
“我知道,刘工,我错了,绝不会有下次!”周志强赶紧保证,后背冰凉。
“你的家庭情况,我大概知道一些。”刘工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有困难,可以想办法,但不能走歪路。这次的事情,我就当你年轻,讲义气,犯了糊涂。我给你压下去,但仅此一次!如果你再沾手这些事,谁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明白!谢谢刘工!谢谢!”周志强连声道谢,心里五味杂陈,既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也有对刘工信任的愧疚,更有对前路的恐惧。他知道,刘工这是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也画下了一道绝不可逾越的红线。
从办公室出来,周志强浑身虚脱。刘工的警告像紧箍咒,牢牢套在了他的头上。那条危险的财路,被彻底斩断了。家里的开销怎么办?父亲的药费怎么办?巨大的现实压力,瞬间取代了刚才的恐惧,再次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抬头望着工地林立的脚手架,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其中的一只蚂蚁,奋力向上爬,却随时可能被无形的力量碾碎。风言风语或许暂时平息,但生存的危机,从未远离。
而在遥远的家乡小镇,供销社的“灾后重建迎新”土特产展销会终于拉开了帷幕。周小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32集:
窗口
镇供销社的礼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各村的土特产琳琅满目:山货、干菜、编织品、粗粮……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原始的气息。周小芳的柜台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紧张地摆弄着带来的绣品和康复玩具,手心全是汗。
旁边柜台是卖山蘑菇的大嗓门婶子,对面是卖柳编的老汉,她的“芳”字牌手工艺品挤在其中,显得格外另类和脆弱。起初,人们只是好奇地看一眼那些精巧的香囊、虎头帽、绣花鞋垫,尤其是那些造型可爱的小布偶和小沙包,问的人多,买的人少。毕竟,这些都是“不当吃不当穿”的玩意儿。
周小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自己判断错了?这些东西根本没人要?
转机发生在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身上。孩子哭闹不休,年轻妈妈怎么哄都没用。周小芳鼓起勇气,拿起一个填充了柔软棉花、绣着笑脸的小太阳布偶,递过去:“嫂子,给娃娃玩这个试试?”
孩子被颜色鲜艳、手感柔软的小太阳吸引,哭声渐渐小了,好奇地抓在手里。年轻妈妈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爽快地买下了那个布偶,还顺便买了一对驱蚊草药香囊。
这个小小的成功像是一个信号。接下来,越来越多带孩子的人被吸引过来。那些康复玩具,在周小芳的口中变成了“益智健脑”、“锻炼抓握”的好东西,虽然初衷是为了父亲,但这个说辞却意外地切中了家长们的心理。绣工精细的鞋垫、枕套则吸引了一些准备婚嫁或讲究点的妇女。
周小芳渐渐放开了,不再怯场,耐心地介绍着每一样产品的寓意和用处(“葫芦代表福禄”,“南瓜多子多福”)。她甚至现场演示如何用碎布头快速缝制一个简单的小沙包,吸引了很多人围观。
一天下来,她带来的货竟然卖掉了七七八八!收入远远超出她的预期!捏着那厚厚一沓毛票和少量块票,周小芳的手都在抖,激动得想哭。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县文化馆的一位干部下来采风,收集民间手工艺素材,恰好逛到了她的柜台前。这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对周小芳那些融合了传统纹样和乡土创意的作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小姑娘,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文化馆干部拿起一个绣着“五毒”图案的香囊,仔细端详着针法和构图。
“嗯。”周小芳紧张地点点头。
“很有味道啊!虽然技法不算顶尖,但创意很好,保留了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很难得!”干部啧啧称赞,“尤其是这些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把实用和寓意结合得很好。你这个‘康复玩具’的想法很有意思,是谁教你的吗?”
周小芳红着脸,小声说:“没谁教……我爹病了,需要活动手,我就想着做得好看点,他可能就愿意多捏捏……”
干部听了,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赏和同情:“孝心可嘉,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巧思。我们县文化馆年底想搞一个‘民间手工艺复兴展’,我觉得你的这些东西很有特色,想邀请你参加,到时候可能还会有报社记者来采访,你看怎么样?”
参加县里的展览?还有记者采访?
周小芳惊呆了,脑子嗡嗡作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我能行吗?”她声音发颤。
“当然行!”干部鼓励地笑笑,“要的就是你这股原生原长的劲儿。好好准备一下,挑一些代表作。”他留下了联系方式,又买了几件样品,才告辞离去。
文化馆干部一走,周围几个摊主都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惊讶。
“小芳丫头,你要出息了啊!都要去县里展览了!”
“还要上报纸呢!到时候可就是名人了!”
周小芳脸红得像苹果,心里却像揣了一团火,热烘烘的。展销会带来的直接收益固然令人欣喜,但文化馆干部的邀请,仿佛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她看到自己的手艺,不仅仅可以换钱谋生,还可能成为一种被认可、被展示的“文化”,甚至可能带来更广阔的天地。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中的针线,似乎蕴含着超越柴米油盐的力量。家的重担依然沉重,父亲的病依旧让人忧心,但这条艰难蹚出的路,前方似乎透出了不一样的光亮。一个窗口,正在为她打开。
第33集:
紧箍咒
刘技术员的警告像一道紧箍咒,死死地勒在周志强的头上,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痛感。那条危险的“财路”被彻底斩断,他不敢再越雷池半步。然而,家中的窘迫并未因此有丝毫缓解,父亲的药费、康复开销、一家人的生活,像一张贪婪的巨口,每月准时吞噬着他那点微薄的工资。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日夜不休。他必须找到新的、合法的途径来增加收入。
他首先想到的是拼命加班。他几乎放弃了所有休息日,主动承担最苦最累、别人不愿意干的夜间施工和节假日值班,只为那一点可怜的加班费。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工地上疯狂运转,用体力的极度消耗来麻痹内心的焦灼和换取多一点的报酬。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但眼神里的狠劲却愈发明显。
光靠卖苦力还不够。他把目光投向了技术提升带来的加薪可能。他更加玩命地学习,不仅限于刘工交代的任务,而是开始主动钻研更深层次的东西。他盯上了工地预算员老李。老李是个老核算,手指永远沾着蓝印泥,整天埋在一堆厚厚的预算书和单据里。
周志强不再满足于只懂施工技术,他开始琢磨这些砖石水泥背后的人民币。他找机会凑到老李身边,递上好烟,虚心请教怎么看懂预算定额,怎么计算工程量,怎么套价。老李起初很不耐烦,觉得一个泥腿子工头学这个纯属不务正业。
但周志强拿出了当年啃技术规范的劲头,软磨硬泡,而且他懂现场,提出的问题往往能切中实际施工与预算脱节的关键点。老李慢慢改变了看法,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偶尔会指点一二。周志强就把这些零碎的知识像捡珍珠一样串起来,晚上对着废弃的预算表自己练习核算。
他甚至异想天开地打起了“合理化建议奖”的主意。公司为了鼓励节约成本、优化方案,设有这项奖励,但金额不高,而且审批严格,很少有人当真。周志强却上了心。他利用自己对现场的熟悉,仔细观察每一个施工环节,寻找可以节省材料、提高效率的细微之处。
一次,在浇筑一道地梁时,他发现按照传统支模方法,木材损耗很大。他琢磨了好几个晚上,画了歪歪扭扭的草图,提出了一种改进的小建议,虽然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支撑方式,但理论上能减少一成的模板损耗。他忐忑地把建议书交给了刘工。
刘工看了后,有些惊讶,仔细询问了细节,又带他去现场验证,发现确实可行。虽然节省的钱不多,但这种主动思考、为公司节约成本的精神值得鼓励。最终,公司真的批下来五十块钱的合理化建议奖!
钱不多,但对周志强来说意义重大。这证明了一条合法的、靠技术和头脑增加收入的路径是存在的!他更加热衷于这件事,虽然十个建议里能有半个被采纳就不错了,但他乐此不疲。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光。
然而,这些努力换来的额外收入,相比于家庭庞大的开销,依然是杯水车薪。他寄回家的钱,依旧捉襟见肘。妹妹的来信,虽然总是尽量报喜不报忧,但他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份沉重的压力。父亲的康复进展缓慢,情绪反复,药不能停。那种无力感,时常在深夜袭来,几乎将他吞噬。
他仿佛被夹在两道坚硬的墙壁之间,一边是家庭的生存压力,一边是职业道德和纪律的红线。他只能在这狭小的缝隙中,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向前挪动。紧箍咒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底线何在,也逼迫着他必须在正道上,挖掘出所有的潜能。
而在家乡,周小芳接到了县文化馆的正式通知,展览日期定在一个月后。喜悦之余,是巨大的压力。
第34集:
绣出新天地
县文化馆的展览邀请,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周家圩子乃至附近几个村子都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周小芳这个名字,彻底从“手巧的苦命丫头”变成了“要去县里展览、上报纸的文化人”。
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说风凉话者亦有之。
“哟,真出息了,都要成艺术家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那些玩意儿也能叫艺术?”
“还不是靠她爹病得快死了,博人同情……”
尤其是之前一起做活、后来因为周小芳要求严而退出的一個媳妇,酸话更是不少。
这些话语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了周小芳的耳朵里,让她刚刚升起的兴奋和激动冷却了不少,代之以委屈和不安。她甚至一度想打退堂鼓,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那么大的场面。
母亲李秀兰又是担心又是骄傲,只会反复说:“咱不去行不行?那得多大场面啊,吓死人……”
父亲周建国虽然口不能言,但有一次清醒时,浑浊的眼睛看着女儿和那些绣品,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唯一能动的左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触碰那些色彩斑斓的丝线。那一刻,周小芳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往日死寂的光亮。
她突然明白了,这次展览,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卧病在床的父亲一点念想和慰藉。她不能退縮。
她找到张婶,把情况和自己的担忧说了。张婶一拍大腿:“傻丫头!管他们嚼什么舌根!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给咱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争光!必须去!还得拿出最好的东西去!”
有了张婶的支持,周小芳定下心来。她开始为展览精心准备。文化馆干部说要有“代表作”,不能再是零散的鞋垫香囊。她苦思冥想,决定挑战一件大幅作品。
她想到了“百子图”,那是传统刺绣里寓意多子多福、家族兴旺的经典题材,但极其复杂。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绣全一百个童子。她大胆地进行了简化和小创作,决定只绣九个童子,形态各异,或放鞭炮,或提灯笼,或戏鲤鱼,围绕着一个大大的、寓意团圆和丰收的南瓜。她将这幅作品命名为《九子登科
福禄满堂》,既传统又寄托了对家庭未来的美好期盼。
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她白天要照顾父母,处理家务,只能利用一切碎片时间画样、配色、下料。真正的刺绣主要靠深夜。煤油灯下,她凝神屏息,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眼睛熬得通红,颈椎疼得直不起来,但她咬牙坚持着。
她还精心挑选了一批以往最好的作品,鞋垫、枕套、香囊、康复玩具,每一件都重新整理熨烫,确保完美无瑕。她甚至用哥哥寄回的有限的钱,买了一些便宜的亮片和小珠子,尝试着点缀在作品上,增加一点光彩。
张婶几乎天天过来,帮她审样子,指导针法,严格把关。那两个一直跟着她干的媳妇,也感受到了这份郑重,干活格外认真起来,仿佛自己也参与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消息传到镇上,供销社的王副主任特意捎话来,说展览那天,要组织镇上的妇女主任们去学习观摩。这无形中又给周小芳增添了一份压力和责任。
终于,在展览开幕的前三天,那幅《九子登科
福禄满堂》终于完成了。虽然针法远谈不上大师级的精湛,构图也带着乡土的朴拙,但九个童子憨态可掬,色彩鲜艳热烈,寓意吉祥圆满,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和美好的愿望。
周小芳把它挂在墙上,久久凝视着。母亲李秀兰看着女儿耗尽心血的作品,偷偷抹眼泪。连躺在里屋的周建国,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第35集:
舞台
县文化馆的展览厅,对周小芳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展柜,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还有那些穿着体面、谈吐文雅的来宾……一切都让她感到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的展位被安排在一个相对靠里的位置,旁边是一位剪纸老艺人,对面是精美的陶瓷制品。她的绣品和布艺玩具被摆放在铺着红色绒布的展台上,在灯光下,似乎也褪去了几分乡土气,多了几分“艺术品”的质感。
开幕式上,领导讲话,掌声阵阵。周小芳躲在人群后面,心砰砰直跳,手心里的汗濡湿了衣角。她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底白花衬衫,还是母亲年轻时的旧衣服改的。
当人群开始流动观展时,她的紧张达到了顶点。人们在她的展位前驻足,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她能听到“挺别致”、“手真巧”、“就是土了点”之类的评价,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
文化馆的那位干部特意带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过来,热情地介绍:“这位就是周小芳同志,这些作品都是她独立创作完成的,融合了我们本地传统的刺绣技艺和现代生活需求,很有特色!”
领导们拿起那双《九子登科
福禄满堂》的鞋垫(大幅作品被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仔细看着,点头称赞:“不错不错,寓意很好,手艺也精细。”“是啊,尤其是这个康复玩具的想法,很有社会价值嘛!”
周小芳脸红得像块红布,只会笨拙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张婶今天也特意跟来了,在一旁帮着介绍和应对,才没冷场。
真正的考验来自报社的记者。一个戴着眼镜、拿着笔记本的年轻女记者找到她,要采访她。问题一个接一个:怎么会想到做这些?跟谁学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周小芳起初磕磕巴巴,词不达意。但当记者问起她父亲的病,问起她如何想到做康复玩具时,她的情绪一下子被触动了。她慢慢讲述起家庭的变故,父亲的倒下,自己的无助,以及如何在一针一线中寻找出路和希望……她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实地诉说,说到动情处,眼眶忍不住发红。
女记者听得十分专注,笔下飞快地记录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赞赏。“谢谢你,小芳同志,你的故事和你的作品一样,非常打动人。”女记者真诚地说。
采访结束后,周小芳感觉像打了一场仗,浑身虚脱,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仿佛那些积压在心底的苦闷和压力,随着倾诉,消散了一些。
展览进行了三天。她的展位出乎意料地受欢迎。尤其是那些康复玩具和寓意吉祥的小件绣品,卖得特别好。带来的货几乎销售一空,甚至接到了几个小订单,都是镇上或县里条件较好的人家,想要定制特别的礼物。
更重要的是,她收到了好几张名片。有县里轻工联社的,询问是否有合作开发旅游纪念品的可能;有一个小学的手工课老师,想请她去给学生讲讲基础刺绣;甚至还有一个市里工艺品公司的经理,留下了联系方式,说有机会可以聊聊。
周小芳捏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似千斤的名片,感觉像是在做梦。她从未想过,自己这点手艺,能走到这么远,能接触到这么多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人和事。
展览结束,回到那个依旧破旧、充斥着药味的家,周小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装裱好的《九子登科
福禄满堂》,以及母亲收好的、那一沓比以往厚实许多的货款和名片,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舞台的灯光虽然熄灭,但她的人生,已经因此被照亮了一角。她看到了更广阔的可能性,也感受到了更沉重的责任——不仅要养活这个家,或许,还能为这门手艺,做点什么。
第36集:
寒流
广州的盛夏,本该是施工的黄金季节。但工地上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以往轰鸣的搅拌机安静了许多,塔吊的手臂也常常停滞在空中。进度明显慢了下来。
流言开始像闷热的空气一样,在工地上悄悄流动:
“听说银行不放贷款了……”
“好几个项目都停工了……”
“公司没钱了,这个月工资还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发……”
“要裁员了……”
周志强起初并没太在意,他一门心思扑在工作和学习上,想着多赚点加班费和多学点预算知识。但很快,他就切身感受到了这股“寒流”的威力。
先是加班机会急剧减少。项目经理整天黑着脸,开会时强调要“节约开支”、“压缩工期”,非必要的加班一律停止。周志强的主要财路之一被掐断了。
接着,材料供应变得不稳定。经常因为货款结算问题,供应商延迟发货甚至停止供应,导致工地时不时陷入“等米下锅”的尴尬境地,施工断断续续。
最让他心惊的是,每月15号的发薪日,工资竟然破天荒地推迟了!公司给出的说法是“银行流程问题,请大家谅解”。一天,两天……工友们的情绪从焦虑逐渐变为愤怒和恐慌。不少人围着项目经理和财务办公室讨要说法。
周志强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家里就指望着这点工资!父亲这个月的药费还没寄!他和其他几个工头努力安抚着工人的情绪,但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
几天后,工资总算发了,但项目经理紧接着宣布了一个更坏的消息:由于宏观调控,银根紧缩,项目资金紧张,公司决定所有管理人员(包括工头)薪资暂时下调百分之二十,同时……需要精简部分人员。
裁员!这个词终于被摆上了台面。工地顿时炸开了锅。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以往那种埋头干活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猜测、打探和自保。
周志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虽然是个小工头,技术也受到认可,但资历浅,又是外地人,在裁员风波中并不安全。刘技术员私下找他谈过话,暗示他做好心理准备,公司可能会优先保留有职称、经验更丰富的技术骨干。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妹妹的来信。信里,周小芳兴奋地讲述了县展览的成功,随信还寄来了一张小心剪下来的、县报纸刊登的关于她报道的一小块剪报,以及一小叠她卖货挣的钱。
看着报纸上妹妹带着羞涩笑容的照片和那句“用针线绣出希望之路”的标题,周志强心里百感交集。他为妹妹感到高兴和骄傲,但对比自己眼前的困境,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压力油然而生。妹妹在家乡一步步走出新路,而自己却在广州陷入了绝境?父亲的治疗不能断,自己万一失业……
他捏着那封信和剪报,一夜未眠。
第二天,裁员名单初步下来了。周志强小组里两个平时偷奸耍滑、技术最差的工人被列入了名单。两人哭丧着脸来找他求情。周志强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无能为力。公司的决定,不是他一个小工头能改变的。
然而,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就在裁员令即将正式执行的前夕,工地上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质量事故——一段刚刚砌好的挡土墙,因为水泥标号疑似被降低(又是材料问题!),出现了强度不足的迹象。负责那片区域的是一个老资格的技术员,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发现。
如果问题暴露,那个技术员很可能要背锅走人。周志强在例行检查时,凭借着他之前刻苦学习和积累的经验,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他本可以沉默,这样或许能减少一个“竞争对手”。
但犹豫再三,他还是选择了报告。不是出于高尚,而是出于一种长期形成的、对质量和规矩的敬畏感,以及刘工那句“人品问题”的警示。他详细地向刘工和项目经理汇报了情况,并提供了自己记录的数据和分析。
公司迅速进行了秘密处理,避免了更大的损失。那个技术员对周志强感激涕零。而项目经理和刘工,则再次对周志强刮目相看。在这种时候,这种负责任、懂技术、还能顾全大局的年轻人,显得尤为可贵。
最终,裁员名单进行了调整。周志强不仅保住了工作,甚至因为那个技术员被调离,他被临时指定负责更重要的一个施工片区。
第37集:
甜蜜的负担
县展览带来的光环逐渐褪去,留给周小芳的,是实实在在的、带着焦虑的甜蜜——订单和询问变多了。
镇上的李老师想要定做十个绣着拼音字母的沙包,用于课堂教学;县轻工联社的人来信,询问能否小批量生产一批具有本地特色的香囊,作为即将到来的经贸洽谈会的礼品;甚至市里那家工艺品公司也打来了电话(打到村长家,村长媳妇跑来叫的她),语气客气但目标明确,询问她能否提供设计稿和样品,他们考虑收购版权或合作开发……
这些机会,任何一个放在以前,都足以让周小芳欣喜若狂。但现在,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的小作坊,满打满算加上张婶,也才三四个人,产能极其有限。以前接的活,大多是单件或小批量,还能应付。现在动辄几十个甚至可能上百个的需求,她根本吃不下。
质量如何保证统一?交货时间如何确保?特别是轻工联社和市工艺品公司的要求,涉及到“设计稿”、“版权”、“合作模式”这些她完全陌生的领域,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里直打鼓。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那些信件和口信,愁得吃不下饭。接,怕做不好,砸了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名声;不接,又实在舍不得这难得的发展机会。
母亲李秀兰看着女儿愁眉不展,也跟着着急,却只能干着急,帮不上忙。倒是父亲周建国,在一次清醒时,看着女儿对着纸张发愣,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唯一能动的左手,艰难地、反复地做出一个“写”和“画”的动作。
周小芳看懂了。父亲是在用他笨拙的方式提醒她:不会就学,不懂就问。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往前走。她先给县轻工联社回了信(请村里识字的老会计帮忙写的),坦诚说明了目前的生产能力,但表示愿意尽全力尝试,希望能派人来具体指导和要求。她又大着胆子给市工艺品公司回了电话,同样实话实说,并询问能否先提供一些设计稿的要求和样品标准参考。
她的坦诚反而赢得了对方的好感。轻工联社表示理解,答应先下一小批试订单,并派人来指导;市公司也寄来了一些简单的图样要求和合作意向书范本。
最大的挑战来自生产本身。要按时保质完成订单,必须扩大生产。她再次找到了之前合作的两个媳妇,并通过张婶,又物色了两个手脚麻利、家境同样困难的村里妇女。她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明确了新的、更严格的计件工资标准和验收流程,并首次提出了“违约金”的概念——如果因为个人原因导致交货延误或质量不合格,需要扣除部分工钱作为补偿。
这个提议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有人觉得要求太严,不想干了。周小芳没有强求,只是平静地说:“想挣这份钱,就得守这个规矩。不想守,我不勉强。”最终,只有三个人留了下来。
她知道,光靠人情和松散管理不行了。她开始学着做简单的生产计划,把大订单拆解成每天的小目标。她负责最核心的设计和关键部位刺绣,其他人分工完成基础缝纫。张婶的角色更加重要,成了真正的“质量总监”。
日子变得更加忙碌,压力如山。她常常一边守着药罐子,一边画着设计图;一边给父亲按摩,一边脑子里盘算着第二天的活计安排。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一种掌控事业的成就感,慢慢抵消着身体的疲惫。
第38集:
砺刃
宏观调控的寒流并未过去,反而有加剧的趋势。工地上的气氛愈发凝重。项目资金像被拧紧的水龙头,每一分钱都要计算着花。伙食标准明显下降,以前偶尔能见到的荤腥现在变得稀罕了
,惹得工友们怨声载道。
管理也变得空前严格。浪费材料、怠工、质量瑕疵,这些以往可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小问题,现在都会招来严厉的处罚甚至扣钱。周志强这个临时负责更重要片区的工头,仿佛被放在了火上烤。
他不仅要确保工程质量和进度,还要想尽一切办法节约成本——这是他之前搞“副业”时练就的“本领”,如今被逼着用在了正道上。他和预算员老李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经常一起琢磨如何优化施工方案,减少不必要的损耗,甚至在一些非关键部位,尝试使用一些性价比更高的替代材料(必须经过严格检验和审批)。
他对待自己小组的工人也更加严格。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成为裁员的借口,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跟着他干的兄弟。他每天开工前必开短会,强调安全、质量和节约。巡视时眼睛像探照灯,不放过任何细节。
这种高压管理自然引起了部分工人的不满和抵触。尤其是那些习惯了懒散的老油条,觉得周志强“拿着鸡毛当令箭”,“比周卫东还黑”。背后骂他、给他使绊子的人不少。
一次,在浇筑一层楼板时,周志强发现工人为了省事,混凝土振捣不到位,存在蜂窝麻面的隐患。他立刻叫停,要求返工。带班的老师傅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和他吵了起来:“这么点小问题有什么关系?又不影响结构!现在工期这么紧,返工耽误了时间谁负责?你就是故意找茬!”
周志强寸步不让,指着施工规范手册:“质量问题没有大小!现在不返工,以后出了事,谁都负不起责!必须返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最终,在刘技术员的支持下,那片区域还是返工了。老师傅气得脸色铁青,甩手不干了。周志强没有退缩,自己顶上振捣棒的岗位,带着阿生等几个听话的工人,连夜把活儿干完,保证了质量。
这件事后,他在工人中的威信两极分化。一部分人觉得他太较真,不近人情;但另一部分人,特别是那些真正想干好活、怕出事的人,却开始真心信服他,觉得跟着这样的工头,虽然累,但心里踏实,至少不会背黑锅。
周志强也意识到了光靠强硬不行。他开始留意工人们的情绪和困难。谁家里老人病了,他会私下塞一点钱(虽然他自己也紧巴巴);谁身体不舒服,他会调整工作安排;发现谁有技术上的长处,他会给予鼓励和机会。他努力在严格管理和人性化关怀之间寻找平衡。
工作的重压和生活的焦虑常常让他夜不能寐。他更加频繁地给妹妹写信,不再是报喜不报忧,偶尔也会流露一丝疲惫和迷茫。而妹妹的回信,则成了他最大的慰藉。小芳在信里不再只是诉说家事,也会分享她管理小作坊的心得、遇到的难题以及小小的成功。兄妹二人的通信,成了互相打气、交流“管理经验”的特殊渠道。
第39集:
微光
父亲周建国的病榻,如同一个静止的旋涡,吞噬着这个家庭所有的精力、金钱和希望。长时间的卧床和近乎绝望的氛围,让一切都显得灰暗而沉重。然而,生命的韧性,总会在最不经意间,透出一点微光。
变化始于一个午后。周小芳像往常一样,给父亲按摩完僵硬的右臂,又把那个她亲手缝制的、填充着荞麦壳的向日葵布偶塞进他唯一能动的左手里,引导着他做一些抓握和抬举的简单动作。这原本只是日复一日、近乎机械的重复,她甚至不抱什么期望。
但那天,周建国浑浊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清明了一些。他看着女儿疲惫却专注的脸,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嗬……嗬……”声,然后,那只能动的左手,竟然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主动地、向上抬起了一点点!虽然只有几厘米的高度,而且很快又无力地落了下去,但那个动作里,分明带着一丝不同于以往被动接受的、微弱的自主意识!
周小芳猛地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父亲的手,声音发颤:“爹?爹你刚才是自己抬起来的吗?你再试一次,好不好?再试一次?”
周建国似乎听懂了,他皱紧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用尽全身力气,那左手再次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点,比刚才似乎又高了一点点。
“娘!娘!快来看!爹的手能自己动了!”周小芳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李秀兰慌慌张张地从外屋跑进来,看到丈夫那微微抬起又落下的手,也惊呆了,随即扑到床边,抓着丈夫那只手,泣不成声:“他爹……他爹你听见了吗?你好起来了……你好起来了……”
这微不足道的动作,对于这个沉寂太久的家来说,不啻于一声惊雷!虽然距离真正的康复还遥不可及,但这主动的、带着意志力的一抬,仿佛黑暗中划燃的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期盼。
从那天起,周建国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好转。虽然他依旧无法言语,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绝望减少了,偶尔会流露出配合和努力的神情。周小芳的康复训练也变得更有动力和针对性。她缝制了更多不同形状、不同重量、需要不同抓握方式的小布具,试图刺激父亲的运动神经。
希望,像石缝里钻出的嫩芽,虽然弱小,却顽强地生长着。李秀兰脸上的愁苦似乎也淡化了些,做饭时甚至会哼起
被遗忘的
多年的小调。
然而,这微小的希望之光,也带来了新的“甜蜜负担”。周小芳咨询了镇卫生院的医生,医生建议,如果条件允许,可以考虑增加一些物理康复手段,比如定期针灸、按摩,甚至尝试一些基础的康复器械,这对防止肌肉萎缩和促进功能恢复有好处。
但这意味着更多的钱。针灸、按摩需要持续投入,康复器械更是想都不敢想。刚刚因为展览和订单看到一点经济好转迹象的周小芳,再次感到了压力。哥哥那边的汇款因为工地状况不佳而减少,她的作坊收入虽然增加,但依然不稳定,且大部分要投入再生产。
她看着父亲那只有了些许生气的左手,咬紧了嘴唇。不能放弃!爹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她更加拼命地接单、赶工,更加精打细算地管理着作坊的每一分收支,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挤出钱来,给父亲更好的康复条件。
希望带来了光明,也照见了前路更需要攀登的高峰。
而在广州,周志强也正在攀登一座更加惊险的高峰。
第40集:
风波再起
工地的日子依旧在紧缩的银根下艰难喘息。周志强负责的片区,因为他管理严格、注重节约,进度和质量反而相对稳定,这让他稍稍站稳了脚跟。但他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果然,一场更大的风波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起因是甲方(建设单位)的资金链似乎也出现了严重问题,应支付给施工方的工程进度款一拖再拖,已经逾期一个多月了!施工方(周志强所在的建筑公司)垫付了大量材料款和人工费,早已不堪重负。
这天,几个主要材料供应商联合起来,带着十几号人,开着卡车,直接把工地的大门给堵了!声称再不结清货款,就停止供应并拉走现场所有属于他们的材料!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工人们被堵在里面出不去,群情激愤。包工头们急得跳脚,项目经理出面交涉,但对方态度强硬,毫不退让。
“没钱结款也行!用现场的钢材、水泥抵债!”供应商头目挥舞着单据嚷嚷。
“不行!那是工地上的材料,动了要出大事!”项目经理厉声拒绝。
“那我们就不走了!看谁耗得起!”
双方僵持不下,冲突一触即发。工人们开始骚动,有人担心工资彻底泡汤,情绪激动地要冲出去理论,场面几乎失控。
周志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一旦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而且现场材料如果被强行拉走,工程立马瘫痪,损失巨大,他们这些施工人员更是首当其冲。
关键时刻,刘技术员把周志强等几个工头叫到一边,紧急商议。
“必须稳住工人!绝对不能发生肢体冲突!”刘工脸色铁青,“志强,你平时在工人里还有点威信,你去想办法安抚大家,告诉他们公司正在全力解决,千万不要冲动!”
周志强感到重任在肩。他立刻回到自己小组的工人中间。此时工人们正议论纷纷,情绪激动,阿彪等人叫嚷着要出去“评理”。
“都安静!”周志强提高嗓门,站到一个砖垛上,“吵有什么用?打起来就能拿到钱吗?只会让事情更糟!”
工人们安静下来,看着他。
“公司比我们更急!工程停了,公司损失最大!他们肯定在想办法!”周志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守好工地,看好自己的设备材料,不能让人趁乱浑水摸鱼!更不能自己先乱起来!谁要是这个时候捣乱,别怪我周志强不讲情面!”
他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特别是阿彪。阿彪在他的逼视下,悻悻地低下了头。
“强哥,那我们的工钱咋办?”有工人担心地问。
“工钱的事,公司一定会给个说法!我相信刘工,相信项目经理!”周志强只能先稳住大家,“但现在,谁也别给我出幺蛾子!都回自己岗位待着,该干嘛干嘛!天塌不下来!”
在他的反复劝说和弹压下,他小组的工人情绪暂时稳定下来。其他班组见周志强这边没乱,也渐渐平息了骚动。
周志强又主动请缨,带着阿生等几个人,协助保安看守仓库和重要设备,防止有人真的趁机偷盗材料。
这场堵门风波持续了两天一夜。最终,在公司和甲方高层紧急磋商后,甲方勉强挤出了一部分款项,暂时打发了供应商,危机才得以解除。
工地恢复了运转,但经过这次风波,人心彻底散了。谁都知道,公司的资金链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拖欠工资成了常态,工程时断时续,谣言四起,说项目可能要烂尾。
周志强身心俱疲。他不仅要想办法维持施工,还要时刻安抚躁动的工人,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个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上。
然而,经过这次危机处理,他在项目经理和刘工心中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临危不乱,能稳住队伍,这在动荡时期显得尤为可贵。
风波暂时平息,但更大的不确定性,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工地上空。周志强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他必须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为了那份微薄但至关重要的工资,也为了不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第41集:
尺规之间
刘技术员的办公室成了周志强新的“课堂”。与工地上的喧嚣尘土不同,这里安静、整洁,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息。墙上挂着巨大的施工蓝图,桌上是各种规尺、计算器和厚厚的规范手册。
刘工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丢给周志强一套简单的结构图纸。“先从看懂梁板柱开始。轴线、尺寸、标高、配筋符号……一样样来。看不懂的,标记出来,下班后来问我。”
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在周志强眼里再次变成了天书。但他早已习惯了从零开始。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把所有休息时间都投入其中。午休时,别人在打盹吹牛,他蹲在工地角落,对着图纸,比划着现场的实物;晚上,工棚里鼾声四起,他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咬着铅笔头,一遍遍描画、计算。
他问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刘工有时也会不耐烦,但看到他那股不弄明白誓不罢休的劲头,终究还是会指点几句。周志强准备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把刘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要点,连同自己的理解,都工工整整地记下来。笔记本很快就被翻得卷了边,沾上了汗渍和墨点。
渐渐地,那些线条在他眼里活了起来。他能从平面图想象出立体的结构,能从配筋符号看出受力的大小。他甚至开始能发现图纸上一些微小的、不合理的或者与现场条件不符的地方,大着胆子向刘工提出。
一次,在施工一栋辅楼的屋面时,图纸标注的檐口排水坡度似乎偏小,按照当地雨季的雨量,很可能导致排水不畅积水。周志强犹豫再三,还是拿着图纸去找了刘工。
“刘工,您看这个檐口的坡度……是不是有点小?我怕到时候下大雨,水会倒灌。”
刘工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图纸,又拿出规范查了一下,沉吟片刻:“嗯……标注是符合最低规范的,但结合实际气候,确实有点临界。你观察得很仔细。”
刘工当场拿起电话,联系了设计代表。经过沟通,设计方同意稍作修改,加大了坡度。
这件事虽小,却让周志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技术的力量可以避免实际问题。也让刘工和项目部的其他人,对这个只有初中文化、却肯钻肯学的年轻工头,真正刮目相看。
周志强不再满足于只看懂图纸。他开始学习使用水准仪、经纬仪,学习放线、测量。他的手,握惯了瓦刀和砖头,如今笨拙却又坚定地握起了这些精密的仪器。最初,他连水准仪的气泡都调不平,但他不气馁,反复练习,直到操作得像老师傅一样流畅。
尺规、仪器、图纸,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正一步步将他带入一个更广阔、更精密的世界。他依然沉默寡言,但腰杆挺得更直,眼神里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稳。他知道,他正在触摸到建筑行业真正的“门道”。
而在千里之外的周家圩子,周小芳也握着她无形的“尺规”,丈量着生活的可能性。
第42集:
加码
周小芳的“微型作坊”在经历了初期的混乱后,渐渐摸索出了一套粗糙但有效的运转模式。在张婶的帮助下,质量基本稳定了下来。镇上供销社的试订单顺利完成,虽然利润微薄,但带来了宝贵的现金收入和更重要的——信心。
新的小订单陆续而来,大多是镇上或附近村里条件稍好的人家,嫁娶、生子、做寿,想要点特别的手工品。周小芳不再需要父亲赶集时顺带捎卖,顾客开始主动上门或者托人传话。
新的烦恼随之而来:如何定价?
最初,她不好意思多要,往往别人给多少就拿多少,或者只收回个布料针线成本价。张婶看不过去,数落她:“傻丫头!你的工夫不是钱?你的心思不是钱?老这样白忙活,累死自己也撑不起这个家!”
周小芳也意识到问题。父亲每月的药钱是固定的开销,家里的米缸不能空,她还想攒点钱给父亲做一次详细的检查。她必须让自己的劳动有一个合理的“价码”。
她开始偷偷打听集市上类似机器制品和粗糙手工品的价格,心里默默计算。她发现,自己做的活儿,无论是精细度还是创意,都比那些强很多。但她不敢要太高,怕吓跑顾客。
她尝试着给一对精心绣了“鸳鸯戏水”的枕套定价。布料成本大概五毛,她踌躇半天,鼓起勇气对来取货的顾客说:“婶子,这枕套……给三块钱,行吗?”说完,她脸就红了,心虚得不敢看对方。
那婶子拿起枕套,里外仔细看了看,摸了摸细密的针脚,居然爽快地点了头:“值这个价!比供销社卖那些机扎的好看多了!有心意!”说着就掏出了三张一块的钞票。
周小芳捏着那三块钱,手微微发抖。这不仅是一笔“巨款”,更是对她手艺价值的认可!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她渐渐有了底气。她开始尝试根据工艺的复杂程度、耗时长短来制定不同的价码。简单的鞋垫香囊一个价,复杂的绣花枕套、定制图案的童装另一个价。她甚至给自己每天的手工定了“最低工钱”标准——如果某天做的活计算下来低于这个标准,那就说明定价低了或者效率有待提高。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也有顾客嫌贵,讨价还价。周小芳学会了耐心解释她的工艺价值,学会了在坚持底价和适当让利(比如包个小红包或送个小香囊)之间寻找平衡。张婶成了她的“定价顾问”和“谈判代表”,
经常帮助她保持平衡。
她弄了个小本子,开始记账。收入、支出(布料、丝线、给帮忙媳妇的工钱)、结余,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数字让她对家庭的财务状况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也让她更有目标。
生活的重压,逼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无师自通地学习了最基础的商业规则:成本、价值、价格、利润。她手中的针线,不仅绣出了图案,也绣出了一家人的生计和未来。她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和家庭,争取一个更公允的“价码”。
第43集:
误差
刘技术员的信任与日俱增,开始让周志强独立负责一些更具体的技术任务。第一次独立完成一整层楼的楼面放线,就是对他学习成果的一次大考。
放线,是建筑的“规矩”,决定着墙柱的位置、门窗的洞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周志强深知责任重大。他提前一天晚上就把图纸研究了无数遍,把所有的轴线、尺寸、标高都在心里默记了无数遍,甚至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练。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现场,带着阿生和另一个细心的小工,仔细校验水准仪和经纬仪,反复确认控制点。他神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刘工教的和书上看来的要求操作。阿生两人也被他的紧张情绪感染,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越怕出错,就越容易出错。在转移一个关键的控制轴线时,周志强因为过于紧张,读经纬仪刻度时产生了一丝视觉偏差,导致这条轴线整体偏移了惊人的两厘米!
当时他并未立刻察觉,直到开始根据这条轴线放出后续的墙线时,才发现与另一条控制轴线的交点对不上!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强哥……好像……有点不对?”阿生也看出了问题,小声嘀咕道。
周志强脸色煞白,心脏狂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从头开始复核。汗水滴落在图纸上,洇开了墨线。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致命的读数错误!
两厘米!在建筑上,这已经是无法容忍的重大失误!如果按照这个错误线施工,整面墙都会偏移,后果不堪设想!
羞愧、恐惧、自责……各种情绪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能想象到刘工失望的眼神、工友们的议论、甚至包工头的怒吼。
“快!把刚才放的线都擦掉!快!”周志强声音嘶哑地命令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顾不上丢脸,立刻带着阿生他们,用石灰粉把刚刚辛苦放出的线全部覆盖掉。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架起仪器,强迫自己稳住发抖的手,一遍遍核对,重新测量。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每一个读数都让阿生交叉复核一遍。
纠正错误比重新放线更耗时耗力。等他们把正确的线全部放完,已经比原计划拖延了近两个小时。其他工序的工人被耽误,已经开始有些怨言。
周志强硬着头皮,去找刘工汇报。他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学生,准备接受最严厉的批评甚至处罚。
“刘工……我……我刚才放线出了错,偏移了两厘米……已经……已经纠正过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刘工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汗湿的工装,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周志强来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知道怎么错的吗?”刘工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读数……读数看偏了……”
“嗯。”刘工点了点头,“第一次独立操作,紧张难免。重要的是,你及时发现并纠正了,没有造成实际损失。这就是进步。”
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周志强愕然地抬起头。
“记住这次教训。”刘工严肃起来,“技术工作,差一点就是差很多。细心、耐心、责任心,缺一不可。回去把这次错误的经过和纠正过程,详细写下来,贴在床头,每天看一遍。”
“是!刘工!我一定记住!”周志强几乎是哽咽着回答。刘工的宽容和理解,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刻骨铭心。
这次失误,像一记警钟,沉重地敲在周志强的心上。他真正体会到了“责任”二字的千钧重量。从此以后,他每一次操作仪器,每一次查看图纸,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那两厘米的误差,成为了他技术成长路上最宝贵的一课。
第44集:
闲话与模仿
周小芳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不仅带来了微薄的收入,更带来了名声。然而,名声就像风,既能送来花香,也能卷起沙尘。
村里关于她的闲话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姑娘家,整天抛头露面谈价钱,像什么样子?”
“听说挣了不少钱呢,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她那点手艺,谁不会啊?不就是针线活嘛,我看我也能做。”
“可不是嘛,针线活谁家媳妇不会?就她能?”
这些风言风语,有的出于嫉妒,有的源于守旧,像看不见的小虫子,时不时叮咬周小芳一下。她听到后,心里难免委屈和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奈。她没法堵住所有人的嘴,只能尽量不去理会,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活计中去。
然而,更直接的挑战很快出现了。村里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大娘,看到周小芳做的东西能卖钱,纷纷动了心思。她们开始模仿周小芳的样式,也做起了鞋垫、香囊、小布偶,拿到集市上去卖,价格还压得更低。
一时间,集市上出现了不少类似的手工品,虽然做工粗糙、样式老套,但胜在便宜,还是分流了一部分顾客。
张婶气得不行,跑来告诉周小芳:“那几个长舌妇,太不要脸了!明目张胆地学你!还压价!小芳,你得想想办法!”
周小芳看着自己精心设计、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作品,被粗劣地模仿、低价抛售,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光靠埋头苦干不行了,别人轻易就能模仿。价格战她也打不起,她的成本(包括时间和心思)远比别人高。
怎么办?跟她一样降价?那等于自贬身价,而且很快会无利可图。
去跟她们吵架?毫无意义,也吵不赢。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那些模仿品,又看看自己的作品,沉思了很久。最终,她意识到,和别人拼价格、拼数量,是死路一条。她必须走一条别人模仿不了的路。
她决定从两方面突围:
第一,提升设计和工艺门槛。
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吉祥图案,开始尝试更复杂、更具美感的设计。她跑去镇文化站,借阅那些带有传统纹样的书籍(尽管很多看不懂),从中汲取灵感。她在针法上更加精益求精,甚至尝试将刺绣和布艺拼接结合,做出更立体、更精巧的作品。别人模仿得了外形,模仿不了神韵和精细度。
第二,
打造“品牌”差异化。
她更加突出“周小芳手工”这个标签。每一件卖出的作品,她都绣上一个更精致的“芳”字标记。她请人用木板刻了一个简单的“芳”字印章,盖在包装的粗纸上。她开始有意识地给顾客讲她设计背后的故事和寓意(比如为父亲做康复玩具的初衷),赋予产品情感价值。
她还听从了镇上一位退休老师的建议,尝试着给她的作品起名字、写简单的说明卡片,比如“福寿双全枕”、“步步生莲鞋垫”、“聪明伶俐布偶”等等。
这些举措慢慢起到了效果。虽然模仿者依然存在,但一些追求品质和独特性的顾客,还是愿意多花一点钱购买周小芳的“原创”和“精品”。她的顾客群开始出现分化,形成了不同于地摊货的独特市场。
应对模仿和竞争的过程,虽然充满压力和无奈,却逼着周小芳跳出了低水平重复的陷阱,开始向更高附加值、更具创造性的方向探索。闲话和模仿没有击垮她,反而成了推动她升级的“反面教材”。
第45集:
家书万金
秋意渐深,北方农村的夜晚已有了明显的凉意。周家小院里,灯火比往常熄得更晚。周小芳就着煤油灯,正在赶制一批镇上老师订的字母沙包。母亲李秀兰在一旁帮着填充晒干的艾草和谷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
突然,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父亲周建国痛苦而含糊的呻吟!
母女俩脸色骤变,扔下手中的活计冲进里屋。只见周建国半个身子探出炕沿,歪倒在地上,脸憋得通红,正剧烈地喘息着,那只能动的左手无助地抓挠着地面。
“他爹!”
“爹!”
李秀兰吓得腿都软了,周小芳奋力想将父亲扶回炕上,但父亲沉重的身躯和瘫痪带来的僵硬,让她力不从心。邻居被惊动,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将周建国抬回炕上。
周建国的呼吸依旧急促而困难,喉咙里像是塞了风箱,发出可怕的嗬嗬声,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这次的情况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去叫赤脚医生!快!”李秀带着哭音喊道。
一个邻居赶紧跑出去。
赤脚医生赶来,检查后脸色凝重:“像是痰堵了气道,还有点受凉引发肺感染。得赶紧送镇卫生院,我这儿没啥好办法!”
镇卫生院!又是钱!周小芳的心猛地一紧。家里仅剩的一点钱,刚刚买了过冬的煤和粮食。
没有犹豫的余地。周小芳立刻让邻居帮忙去找拖拉机,自己翻箱倒柜,把那个装钱的旧铁盒倒了个底朝天,又拿出自己所有未结算的活计和刚收到的零星货款,凑了一小卷皱巴巴的毛票。
深秋的夜路,寒风刺骨。拖拉机突突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周小芳紧紧抱着裹在厚被子里的父亲,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滚烫和不停的颤抖。李秀兰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寒冷和恐惧让她瑟瑟发抖。
镇卫生院的医生诊断后,确认是急性肺炎,必须立刻住院治疗,先交二十块钱押金。
二十块!周小芳攥着手里那卷还带着体温的、远远不够的钱,感到一阵绝望。她苦苦哀求医生先救人,钱她一定会补上。医生看着她们孤儿寡母的惨状,又检查了周建国危急的情况,叹了口气,勉强同意了,但要求最迟明天必须交齐。
那一夜,周小芳守在父亲病床前,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输入父亲的身体,听着他逐渐平稳却依旧粗重的呼吸,心如刀绞。钱!钱!钱!这个字像魔咒一样箍着她的脑袋。
天刚蒙蒙亮,她嘱咐母亲守着父亲,自己匆匆赶回村里。她挨家挨户去敲那些欠她手工钱的人家,赔着笑脸,说着好话,希望能提前结算一点。有些人同情她的处境,给了;有些人则推三阻四,说好的期限没到。
她又翻出几件自己最舍不得卖的、绣工最精美的“压箱底”作品,跑到镇上,想找个地方便宜卖掉。最终,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她忍痛以远低于价值的价格,卖掉了一幅她花了半个月心血绣的《喜鹊登梅》镜屏。
当她拿着凑齐的二十块钱,跑回卫生院缴费处时,手都是抖的。
父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下来,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后续还需要一笔药费。周小芳知道,家里已经彻底掏空了,还欠了邻居一点钱。
夜里,在卫生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她借着昏暗的灯光,给哥哥写信。笔尖沉重无比。她不想让哥哥担心,但现实的窘迫让她无法再隐瞒。她尽量平静地描述了父亲的病情,说了已经稳住,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到,家里的钱为了交医药费都用完了,后续的药……可能有点紧张。
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信寄出去后,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愧疚。她恨自己不能赚更多的钱,恨自己还要向远方的哥哥求助。
而在广州的周志强,收到这封字迹似乎被泪水打湿过的家书时,正在工地上啃着冷馒头当晚饭。读着信,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拳头紧紧攥起,馒头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他仿佛能看到妹妹深夜在灯下写信的无助,能感受到父亲病榻上的痛苦。
他立刻请了假,跑去邮局,将身上所有的钱——包括刚发的工资和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准备买技术书的钱——只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全部寄了回去。汇款单附言栏里,他只写了六个字:“爹安心养病,有我。”
他知道,这些钱可能还不够。他回到工地,看着眼前冰冷的钢筋水泥,第一次对这座繁华的城市产生了一种疏离感。无论他在这里如何拼命,他的根,始终系于那个北方小村里风雨飘摇的家。家书抵万金,此刻他深切地体会到,这“万金”是何其沉重,而他肩上的担子,又是何其艰巨。
第46集:
无声的课堂
父亲的再次病倒,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不断的生活深潭,激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息。周小芳奔波于医院、家和那些零散的订单之间,身心俱疲。夜里守着父亲打点滴时,她常常望着卫生院斑驳的天花板出神,心里计算着下一笔药费在哪里,下一顿饭的米还能撑几天。
生活的重压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机会。父亲病情稍稳出院后,家里的经济窟窿变得更大了。周志强寄回来的钱如同及时雨,但还清了零星债务和支付了后续药费后,所剩无几。
winter
was
coming,
过冬的煤要买,粮食要囤,父亲的营养也不能太差。
周小芳被迫以更快的速度“成熟”起来。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埋头做活的手艺人,她必须成为一个精明的“当家人”。
她开始更加严格地核算每一分钱的进出。那个记账的小本子变得越发重要,每一笔收入(哪怕只有几毛钱),每一笔支出(买线、买布、称盐、打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学会了看粮价的高低,学会了在换季时买反季的布头能便宜不少,甚至学会了和镇上的药铺掌柜软磨硬泡,希望那些治疗父亲高血压和疏通血管的草药能稍微便宜一点,或者允许她赊欠几天。
她还发现,光靠零散订单不行,收入太不稳定。她必须主动去寻找更稳定、量更大的活儿。她鼓起勇气,再次找到了供销社的王副主任,询问是否还有类似之前展销会的机会,或者能不能把她的东西放在供销社代销,哪怕抽成高一点也行。
王副主任有些为难:“小芳啊,你的东西好是好,但毕竟不是生活必需品,买的人有限。长期代销……恐怕有点难。”但他看到周小芳眼中的失望和倔强,想了想又说:“不过,年底了,各单位都要搞活动发福利,或许……你可以试试接点小批量的定制?比如绣点带单位名字的手帕、毛巾什么的当礼品?”
这无疑是个新思路!周小芳眼睛一亮。虽然她从来没做过带字的绣活,但这意味着稳定的订单和更高的单价!
她立刻行动起来。她找来旧报纸,用铅笔反复练习绣各种字体和简单的logo。她跑去镇上的刻章店,看人家刻字,琢磨笔画结构。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才终于能比较工整地绣出简单的字样。
她拿着自己绣的样品,厚着脸皮,一家家去跑镇上的小单位、小工厂。遭遇的多是白眼和拒绝,但她不气馁。
finally,
镇小学要开年终表彰会,需要一批奖励优秀学生的小毛巾,上面绣上“奖”字和年份。校长看她一个姑娘家不容易,手艺也还行,就把这个几十条毛巾的小订单给了她。
时间紧,任务重。周小芳发动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她自己负责绣最核心的“奖”字,母亲和另外两个媳妇帮忙锁边、整理。那几天,家里的灯几乎亮到天明。
当她把几十条绣工整齐、干干净净的毛巾按时交到校长手上时,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结款也很爽快。这笔钱,足够家里买上过冬的煤了。
这次的成功,虽然微小,却意义重大。它让周小芳看到了另一条路:不再是被动等待顾客,而是主动去寻找需求,提供定制化的产品。生活的艰难,就像一位沉默而严厉的老师,正在用最直接的方式,逼迫她学习着经营、核算、谈判、开拓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知识。这间无声的课堂,没有课本,但考试不及格的代价,却是这个家庭无法承受的。
第47集:
基石
父亲的病倒和妹妹那封带着泪痕的信,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周志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和飘忽。他清晰地认识到,在广州的奋斗,不再仅仅关乎个人前程,更直接关系到远方那个家庭的存续。他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不容有任何闪失。
刘工的那次宽容和指点,让他更加珍惜学习技术的机会。他知道,这才是他能安身立命、赚取稳定收入、甚至未来可能改变命运的真正“基石”。他像一头沉默的耕牛,将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转化为学习的动力。
他往刘工办公室跑得更勤了。不再仅仅满足于看懂图纸,他开始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钢筋要这么密?为什么那里的混凝土标号要提高?为什么基础要打那么深?有些问题把刘工都问住了,需要查资料或者请教更资深的工程师。
刘工不仅不烦,反而愈发欣赏这个年轻人的钻劲。他开始给周志强看一些更复杂的施工组织设计、技术交底资料,甚至让他帮忙核算一些小型构件的材料用量。周志强如获至宝,把这些文件当成圣经一样研读,不懂的地方就做满记号。
晚上工棚里,他不再是那个只看技术手册的周志强。他开始看一些基础的力学书籍、建筑材料学,虽然很多公式如同天书,但他硬是靠死记硬背和请教,记住了一些基本概念。他还把工地废弃的混凝土块、钢筋头捡回来,研究它们的强度和特性。
实践是最好的老师。项目部搞技术比武,测量放线、砌筑抹灰等项目,周志强都拿了名次,尤其是测量放线,几乎零误差,让很多老工人都自愧不如。项目经理在会上表扬了他,还发了二十块钱奖金。这二十块,他立刻寄回了家。
他的扎实技术和认真负责的态度,渐渐赢得了各方的认可。甚至之前和他吵过架的那个老师傅,在一次紧急抢修中,看到周志强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的泥水里排查问题,也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是块干工程的料!”
机会再次垂青有准备的人。项目部承接了一个小型仓库的扩建工程,结构简单,工期紧。项目经理有意锻炼新人,决定让周志强独立负责技术管理。
这意味着,从图纸会审、测量放线、材料计划、技术交底、质量检查到竣工验收资料,他都要全程跟进!虽然只是一个几百平米的小工程,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志强既兴奋又紧张。他把自己泡在图纸和规范里,提前预想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制定了详细的施工计划。他每天泡在工地上,每一个工序都紧盯不放,对工人要求极其严格。
过程中还是遇到了不少问题:钢筋工下料尺寸错了,木工支模偏差大了……他都第一时间发现,坚决要求返工,毫不留情面。有人抱怨他太死板,但他牢记着刘工的话和刘工的原则,寸步不让。
最终,这个小仓库提前两天完工,质量验收一次通过!甲方代表很满意,项目经理也松了一口气,拍着周志强的肩膀说:“好样的!没看错你!”
这次独立负责的微小成功,对周志强来说,意义非凡。它不仅带来了一笔项目奖金,更重要的是证明了他有能力独当一面,他的技术和管理能力得到了正式的检验和认可。他脚下那块名为“技术”的基石,正在一点点变得坚实、稳固。他知道,只要这块基石在,无论未来风雨如何,他都有立身之本,都有为远方的家遮风挡雨的底气。
第48集:
年关的雪
腊月二十三,小年。北方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雪花落在皖北荒芜的土地上,落在周家低矮的屋顶上,暂时掩盖了贫瘠和破败,却也带来了透骨的寒意。
周家小院里,冷清得几乎听不到一点过年该有的动静。没有灶糖的甜香,没有炖肉的油气,只有中药罐子一如既往地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周建国裹着厚厚的旧棉被,靠在炕头,咳嗽比以前好了一些,但精神依旧萎靡,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李秀兰在灶房忙着熬粥,锅里依旧是稀拉拉的能照见人影。
周小芳坐在炕沿,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线,赶着最后一批年前要交的绣活——给镇上供销社职工绣的十来个“先进工作者”红袖标。手指冻得有些僵硬,针脚却不敢有丝毫马虎。这点活,能换回来几斤白面和一小块肉,让年夜饭桌上不至于太难看。
哥哥周志强来信了,说工地今年活紧,春节又不回来了,但寄回了一笔比平时多的钱,让家里好好过年。信里还夹着一张他在工地被评为“年度进步标兵”的奖状照片,照片上的哥哥穿着干净的工装,戴着安全帽,眼神里有了以前没有的自信和沉稳。
周小芳把照片给父亲看,周建国浑浊的眼睛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唯一能动的左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摸一摸照片上的儿子。李秀兰看着照片,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偷偷别过脸去擦眼泪。
这笔钱和这张照片,像寒冬里的一丝微火,温暖着这个冰冷而沉寂的家。周小芳用哥哥寄回的钱,狠狠心称了两斤肥多瘦少的猪肉,买了一小袋白面,还破天荒地给父亲买了一瓶稍微好点的止咳药。
年三十那天,雪还在下。周小芳和母亲包了白菜猪肉馅的饺子,虽然肉不多,但毕竟是荤腥。饺子出锅时,热气腾腾的白雾暂时驱散了屋里的寒意和药味。周小芳给父亲碗里夹了几个皮薄馅大的,周建国吃着吃着,眼角缓缓滑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水。
没有鞭炮,没有新衣,没有热闹的团圆。只有一家三口,守着昏黄的灯光,吃着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沉默既沉重又令人欣慰。
周小芳拿出自己偷偷给父亲做的新棉鞋垫,厚厚的,软软的,绣着简单的“平安”二字,塞进父亲冰冷的脚底下。李秀兰也拿出了给女儿做的一副新套袖,用的是一块攒了很久的、带点红格子的布。
这个年,过得清冷而艰难,却又在绝望中透着一丝相濡以沫的暖意。
外面的雪继续下着,把世界覆盖成白色,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春天到来的希望,无论它看起来多么遥远。
而在广州的工地上,除夕夜显得格外冷清。留守的工人不多,食堂准备的年夜饭也比往年简陋。周志强和几个没回家的工友聚在一起,用劣质白酒就着几样简单的菜肴,默默喝着酒。
窗外是都市璀璨却不属于他们的万家灯火,窗内是思乡的愁绪和未来的迷茫。周志强喝得有点多,他拿出妹妹寄来的、父亲按了手印(代替签名)的家书,反复地看着,然后又拿出那张“进步标兵”的照片看着。
成长的代价如此具体,家的距离如此遥远。但雪终会融化,冬终会过去。他相信,只要脚下的基石足够坚实,只要手中的针线不停,他们总能一步步走向那个期盼中的、更好的未来。新的一年,总要带着希望开始。
第49集:
春汛
春节的冷意尚未完全褪去,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便悄然而至。雨水润湿了皖北干旱一冬的土地,麦苗开始泛起点点新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清新气息。然而,对于周家圩子的村民们来说,这期盼已久的春雨却带来了新的烦恼——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村口那条本就坑洼的土路,彻底变成了一片烂泥塘,人畜难行。
周小芳望着窗外泥泞的道路,眉头紧锁。开春了,镇上供销社的王副主任捎来口信,说去年底的绣活反响不错,问她能不能再接一批新年主题的香囊和挂件,数量要得比上次多。这是开年的第一个“大单”,她心里既兴奋又发愁。
兴奋的是,订单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发愁的是,这泥泞的道路如何出去?布料和丝线如何运进来?交货时间又如何保证?她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要想富,先修路”这句标语的含义。交通的不便,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了她试图伸展的手脚。
她不得不提前几天出发,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镇上采购材料。回来时,背上沉重的布料包几乎让她陷在泥里动弹不得,最后还是好心的邻居路过,帮她扛了回来。交货日期也变得难以把握,只能尽量往前赶。
这场春汛,让她扩张生产的念头遇到了现实的阻碍。她的“事业”如同刚破土的嫩芽,迫切需要更广阔的天地和更顺畅的渠道,却被困在这泥泞的村庄里。
而在广州,周志强也迎来了一场“春汛”——工地全面复工后,项目进入了主体结构施工的高峰期。工程量巨大,工序交叉复杂,对管理和技术的要求陡然提高。
刘技术员更加忙碌了,常常同时盯着好几个作业面。他更加放手地把一些技术管理工作交给周志强,比如审核钢筋班的下料单、检查模板支护是否牢固、核算混凝土浇筑量等等。这些工作繁琐而责任重大,需要极大的细心和丰富的经验。
周志强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他抱着厚厚的图纸和规范,穿梭在钢筋林立、模板纵横的施工现场,对照检查,发现问题立刻指出,毫不含糊。他审核钢筋下料单时,发现一处搭接长度不足,坚决要求返工;检查模板时,发现支撑间距过大,立马让木工加固。
他的严厉和不讲情面,惹得一些班组抱怨连连,甚至有人到项目经理那里告状,说周志强“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刁难”。
项目经理找来周志强询问情况。周志强没有辩解,只是拿出图纸和规范手册,指着上面的条款和数据,一条条说明他要求返工或整改的依据,并展示了之前类似问题可能导致的后果照片(他从刘工那里学来的)。
项目经理看着这个年轻人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解释,又看了看那些触目惊心的质量事故照片,最终选择了支持周志强:“按规范做!谁再偷工减料,罚款扣钱!”
这场小小的风波,让周志强更加认识到技术和原则的重要性。光有态度不够,还必须要有足以服人的专业依据。他学习得更加刻苦,不仅学技术,也开始留意刘工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如何既坚持原则又能让工人接受。
春汛季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满地的泥泞和人们忙碌的身影,还带来了成长的机遇。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里,周志强如同一辆疾驰在技术快车道上的赛车,飞速地奔驰着。他不断地学习、探索,努力提升自己的技术水平,以应对日益增长的业务需求。
而与此同时,周小芳却在现实的泥泞中艰难地前行。她面临着扩大再生产的难题,需要在有限的资源和条件下,摸索出一条可行的道路。这对于她来说并非易事,每一步都充满了挑战和困难。
然而,兄妹二人并没有被这些困难所吓倒。他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勇敢地应对着春天带来的希望与挑战。周志强凭借着对技术的热爱和执着,不断突破自我,追求卓越;周小芳则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智慧,在现实的泥沼中寻找着前进的方向。
尽管他们的道路不同,但他们都在努力前行,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不懈奋斗。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里,他们用实际行动诠释着成长的意义。
第50集:
信息的价值
天气渐渐转暖,泥泞的道路终于被晒得干硬了些。周小芳终于将供销社的订单按时交付,拿到了一笔对她来说不小的货款。捏着这些钱,她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这次采购和交货的艰难过程,让她意识到,不能总是这样被动地等待订单,然后艰难地完成。她需要更主动地获取信息,了解市场需求,甚至……预测需求。
她开始更加留意周围的信息。村里谁家要娶媳妇、嫁姑娘、办满月酒,她总是最早知道的那批人之一,然后主动上门,推荐她的绣活。她赶集时,不再只是卖东西,也会在各个摊位前转悠,听听人们都在议论什么,喜欢什么花样,抱怨什么东西买不到。
一次,在镇上扯布时,她听到两个镇上的年轻姑娘在抱怨,说街上卖的发带、头花都太俗气,要么是大红大绿,要么是亮闪闪的塑料,想要点“素雅别致”的却找不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小芳心里一动。发带头花?她可以做啊!用做衣服剩下的绸缎边角料,绣上点小花小草,或者缝上几颗小巧的珠子(她之前买来做虎头眼睛的),不就是“素雅别致”的吗?
她立刻回家,翻出那些平时舍不得扔的碎布头,比划着裁剪,穿针引线。很快,几个小巧精致的发带和头花就做了出来。她自己试戴了一下,对着水缸照了照,觉得确实比集市上卖的好看。
下次赶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摆出鞋垫香囊,而是主要摆出了这些新做的发带头花,还特意用一个树枝做了个简单的展示架。果然,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注意。虽然价格比普通的贵一点,但依然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这次小小的成功给了周小芳巨大的启发:信息就是机会!了解别人需要什么,比埋头自己做更重要!
她甚至鼓起勇气,去了镇上的小学和中学门口,观察女学生们都喜欢什么样的文具和小饰品。她发现,很多人喜欢在笔记本上贴贴画,用漂亮的包书皮。她又有了新主意:能不能做一些刺绣的书签、笔袋,或者用好看的花布做包书皮?
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各种可能带来灵感的信息,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从生活的点点滴滴中采集花蜜。她的产品线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婚庆用品和吉祥图案,开始向更日常、更受年轻人欢迎的饰品和小物件扩展。
这这个过程充满了曲折和坎坷,绝非一帆风顺。她曾经满怀希望地进行一些新的尝试,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做出来的东西无人问津,不仅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材料,还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气馁和放弃。相反,她展现出了坚韧和毅力,迅速调整自己的方向,继续勇敢地尝试。
在这个过程中,她逐渐领悟到信息的价值所在。对于这个来自北方农村的女孩来说,这是一种最朴素、最真实的验证。她开始明白,只有通过不断地探索和尝试,才能发现市场的需求和机会。
如今,她正逐渐从一个被动的生产者,转变为一个主动的市场探路者。尽管她的世界依然相对较小,但她并没有满足于此。她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和不懈的努力,试图将这个小小的世界与外部更广阔的需求紧密地连接起来。
第51集:
萌芽
布谷鸟开始在田野间鸣叫,催促着春耕春种。周家圩子的人们纷纷下地忙碌,期盼着新的一年能有个好收成。周小芳却面临着一个新的抉择:是像往年一样,主要精力投入农活,绣活只当副业?还是冒险将更多精力放在已经看到一丝曙光的手工事业上?
地里的活是根本,是口粮的保证。但父亲病后,家里缺乏壮劳力,种地越发艰难,产出也只够糊口,很难有结余。而绣活,虽然不稳定,但确实能换来真金白银,支付父亲的药费和家里的零星开销。
母亲李秀兰倾向于保守:“芳啊,地还是得种,那是根本。手艺活当个贴补就行,万一哪天没人要了咋办?”
周小芳却有些犹豫。她想起了镇上的姑娘们抢购发带的情景,想起了供销社可能的后续订单,想起了自己那些关于新产品的想法。她隐隐觉得,这根针线里,或许藏着比土地更大的可能性。
晚上,她给哥哥周志强写了一封长信,详细描述了家里的情况,她的困惑以及她对手工活的一些新想法。她想知道哥哥的看法。
周志强的回信很快,信里带着南方潮湿的气息和工地的喧嚣。他没有直接告诉妹妹该怎么做,而是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小芳,哥在这儿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以前觉得有力气就行,现在才知道,技术、脑子,比傻力气重要。家里地不能荒,那是退路。但你想到的新路子,哥觉得可以试试。就算失败了,大不了哥再多干点活。但万一成了呢?爹娘的药瓶,不能光指望地里那点粮食和哥这点工资……”
哥哥的支持给了周小芳勇气。她和母亲商量后,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家里那几亩好地请邻居帮忙代种,付些工钱或者收成后分些粮食给人,自家只种房前屋后的一点菜地。这样既能保证基本口粮,又能腾出大部分时间来做绣活。
做出决定后,周小芳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又充满了新的动力。她开始更系统地规划她的“生产”。她请张婶做正式的“技术顾问”,按月给她一点固定的“顾问费”,请她负责统一验收所有外发活计的质量。她更加清晰地和另外几个媳妇明确了分工和计价方式。
她甚至用这次供销社结算的钱,咬牙买了一台二手的、脚踩的缝纫机!这台有些锈迹的老机器,成了她最珍贵的资产,大大提高了她做基础缝纫的效率。
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台崭新的(对她而言)缝纫机上,反射出微光。周小芳坐在机器前,脚下用力一蹬,轮子飞转,针头上下跳动,发出清脆规律的“哒哒”声。这声音,仿佛敲响了她新事业的鼓点,微弱,却充满力量。
第52集:
哒哒声里的新天地
那台二手缝纫机,成了周家小院里最繁忙的“成员”。周小芳几乎把所有醒着而又不用照顾父亲的时间,都花在了这台机器上。脚下一蹬,轮子飞转,针头跳跃,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这声音,取代了以往的寂静,仿佛是这个困顿家庭奋力向前的心跳。
最初的日子并不顺利。老机器时常闹脾气,跳线、断针、卡壳是家常便饭。周小芳不得不一边对照着不知传了几手、字迹模糊的说明书,一边笨拙地拆卸、调试、上油。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膝盖因为长时间踩踏而酸痛不已。但她没有退缩,每一次故障的排除,都让她对这台机器更加熟悉,操作也更加熟练。
效率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以前需要手工缝制半天的鞋垫内衬或者布袋,现在用机器很快就能完成。她可以将更多时间投入到手工刺绣、设计搭配这些机器无法替代的环节上。她开始尝试制作更复杂的物品,比如需要大量直线缝合的帆布笔袋、拼布坐垫,甚至简单的束口袋。
新产品带来了新市场。她做的帆布笔袋结实耐用,上面绣着简单的花草或励志的“好好学习”字样,很受镇上的学生欢迎。拼布坐垫色彩鲜艳,用料是结实的旧布头,价格实惠,也吸引了一些讲究实用的家庭主妇。
订单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每单数量不大,但种类更丰富,结算也更及时。她拿个记账的小本子,上面的收入和支出项目变得越来越多样。她开始有了一点微薄的“利润”,可以稍微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给父亲买点水果,或者添置一点更好的绣线。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机器作业虽然快,但对布料的损耗计算要求更高,一旦裁错,损失更大。不同产品的工时要如何计算才公平?给帮忙的媳妇们结算工钱时,是继续按件计酬,还是对使用机器完成的部分适当降低单价?这些问题困扰着她,逼着她去思考更精细化的管理。
她开始学着画简单的裁剪图,尽量提高布料利用率。她尝试着将一道工序拆解,纯机器部分、纯手工部分、机器加手工部分,分别核定不同的工价,虽然粗糙,但力求公平。
这台充满噪音的老旧缝纫机,不仅解放了周小芳的部分劳动力,更打开了她对“生产”和“效率”的理解。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手艺人,更像一个初具雏形的小作坊主,在哒哒的声响中,艰难地规划着她那片微小却不断扩张的新天地。
第53集:
图纸外的学问
周志强在技术上的快速成长,让他逐渐赢得了工地上的尊重,甚至开始接触到一些“图纸外”的学问。
一次,项目部需要临时搭建一个存放贵重设备的雨棚,要求又快又省。项目经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周志强,算是给他一个独立负责小型临时工程的机会。
周志强拿到要求后,立刻埋头画图、计算材料。他设计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钢架结构雨棚,自认为考虑周全。兴冲冲地拿去给刘工看。
刘工扫了一眼图纸,没评价结构,反而问:“打算用什么规格的钢管?镀锌的还是普通的?连接用焊接还是螺栓?地面怎么处理?基础要不要做?”
一连串的问题把周志强问懵了。他光考虑了结构安全,根本没细想这些具体材料和做法。
“这……用普通的钢管就行吧?焊接牢固点……地面……夯实一下?”他回答得有些迟疑。
刘工摇摇头,拿起笔在纸上边画边说:“普通钢管容易锈,镀锌的贵但耐用,这雨棚说不定以后还能拆了别处用。焊接快,但拆起来就废了,用螺栓连接虽然麻烦点,但能重复利用。地面只夯实,下雨设备轮子陷进去怎么办?最好铺一层碎石或者砌个砖台……”
刘工寥寥数语,点出的全是成本、效率、长期使用的现实问题,这些都是图纸上看不见,却在实际施工中至关重要的“学问”。
周志强恍然大悟,脸涨得通红。他意识到,自己离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员,还差得远。不光要懂技术规范,还要懂材料、懂机械、懂成本、甚至懂点人情世故。
他虚心接受了刘工的指点,重新修改了方案,选择了性价比更高的镀锌钢管和螺栓连接,并设计了简单的砖砌设备平台。采购材料时,他不再只是看规格,还会多问几句不同品牌的价格差异和质量区别;安排工人时,他会考虑不同工种的配合和工时安排;甚至会和仓库保管员搞好关系,确保材料能及时领取。
最终,雨棚顺利搭建完成,比预算还节省了一点钱。项目经理看了很满意,夸他“会动脑子了”。
这件事对周志强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让他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他终于领悟到,工地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场所,更像是一所充满挑战和机遇的社会大学。在这所大学里,图纸和规范固然是重要的课本,但那些关于如何选择材料、控制成本、协调人力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软知识”,才是真正需要他用心去领悟和实践的必修课。
从那一刻起,周志强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刘工和其他老师傅们是如何处理这些棘手问题的。他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默默地将他们的经验和技巧铭记在心。无论是在施工现场,还是在休息时间的交流中,他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志强的视野逐渐开阔,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图纸技术。他开始关注施工管理的各个方面,包括人员安排、进度控制、质量监督等等。他发现,这些看似琐碎的事务,实际上都蕴含着深刻的学问和技巧。
脚下的路,似乎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宽广。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掌握技术层面的知识,而是渴望在更广阔的施工管理领域中一展身手。这种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成长的追求,成为了他前进的动力,推动着他不断学习和进步。。
第54集:
第一个“员工”
周小芳的小作坊渐渐有了点名气,订单也稳定了些。光靠她和母亲,以及两个时不时来帮忙的媳妇,已经有些忙不过来了。尤其是那些需要大量基础缝纫的活儿,虽然有机器的帮助,但仍然占据了大量时间。
她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请一个固定的帮手。
最先考虑的是同村那几个一起做活的媳妇。但她们家里都有田地和孩子要照料,只能做计件零工,无法全职。而且管理起来也麻烦,质量时好时坏。
她想到了邻居家的小姑娘,叫春妮。春妮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家里条件也不好,正打算跟着村里人去南方打工。春妮娘来找过周小芳,问她南方打工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周小芳心里一动。她找到春妮娘,试探着问:“婶子,要不让春妮来帮我吧?就帮我做做缝纫机,锁边、跑直线这些,管吃,一个月再给她开点工钱,肯定比她去外面打工挣得少,但就在家门口,您也放心不是?”
春妮娘一听,眼睛亮了,但又有些犹豫:“这……能行吗?她一个丫头片子,笨手笨脚的……”
“让春妮先来试试看,做得好就留下,做不好我也不勉强。”周小芳说。
春妮来了。是个腼腆寡言的姑娘,但手脚麻利,学东西也快。周小芳手把手教她用缝纫机,教她认布料,教她基本的裁剪。春妮很珍惜这个机会,学得特别认真,很快就能独立操作机器完成一些标准化的活了。
有了春妮这个固定帮手,周小芳终于能从重复性的机械劳动中解脱出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设计、刺绣、质量控制、联系客户这些更核心的事情上。效率大大提高。
发第一个月工钱的时候,周小芳比春妮还紧张。她仔细计算了春妮的工作量和质量,包了一个小红包,里面是二十块钱。这对当时的农村来说,不算高,但也不算低。
春妮拿到钱时,脸激动得通红,连声道谢。这意味着她可以靠自己挣的钱帮衬家里,可以买点自己喜欢的小东西,而不用背井离乡去承受未知的艰辛。
周小芳看着春妮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就像她第一次尝试新的菜肴时,那种对未知的期待和探索的兴奋。
她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在经营一个小小的生意,更像是在给予别人一个机会。春妮的到来,让她第一次拥有了除家人之外的“员工”,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她需要为春妮的劳动支付报酬,这意味着她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和压力。
小芳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合理地安排春妮的工作量。她希望春妮既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又不会过度劳累。同时,她也想让春妮在工作中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提升自己的技能和知识。
此外,小芳还在思考如何让这份工作更稳定、更有吸引力。她知道,只有这样,春妮才会愿意长期留在这里工作。这需要她不断地改进工作环境、提供更好的福利待遇,以及建立起良好的沟通和团队合作氛围。
管理这个小作坊,对小芳来说,不再是简单的生产和销售,而是一个涉及到人力资源、培训与发展、员工激励等多个方面的复杂课题。这个小作坊,正在悄然发生着质的变化,而小芳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和学习。
第55集:
麦收时节
布谷鸟的叫声愈发急促,田野里的小麦由青转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麦粒成熟的干燥香气。一年中最忙碌、最关键的麦收时节到了。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预示着丰收,也意味着繁重至极的体力劳动。
周家圩子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战时状态。所有能动弹的人都扑向了地里,抢收抢种,龙口夺粮。周小芳的小作坊不得不暂时停工。缝纫机停止了哒哒声,绣花针也暂时搁置。她和母亲李秀兰,连同刚雇佣不久的春妮,全都拿起镰刀,加入了抢收的大军。
父亲周建国只能焦急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忙碌的人群,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唯一能动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把麦穗——那是小芳早上出门前塞给他,让他“感受”丰收的。
麦收是刻在庄稼人骨子里的本能,也是沉重的枷锁。烈日当空,麦芒刺人,汗水滴在土地上瞬间蒸发。周小芳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手臂很快就被晒得通红发烫,腰酸得几乎直不起来。但她不能停,熟透的麦子不等人,一场雨就可能让一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春妮年纪小,体力差些,但干得很卖力,她知道东家能让她留下来干活是多么不容易。李秀兰更是拼了老命,仿佛要把对丈夫无法下地的愧疚和对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倾注到这机械的收割动作中。
即使请了邻居帮忙,周家缺乏壮劳力的劣势依然明显。别人家两天能割完的地,她们娘仨加上帮忙的,花了三天多才勉强收完。看着院子里堆起的小小麦垛,三人几乎累瘫在地,手上全是水泡和划痕。
麦收的忙碌与疲惫还未消散,接下来的打场、晾晒、入仓等一系列工作便接踵而至。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让人感到力不从心。
周小芳的订单因为麦收的缘故被迫延期,这让她心急如焚。她不得不托人给镇上的客户捎信道歉,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到,土地就像一个无情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人们的时间和精力。她曾试图挣脱这条传统农耕的道路,但此刻却发现,自己依然被它深深地影响着。
与此同时,在南方的周志强也正面临着一场别样的“麦收”。他负责的那个小型仓库项目已经进入了竣工验收的关键阶段,这就如同麦收时节的忙碌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
第56集:
验收
仓库虽小,验收程序却一道也不能少。这是周志强第一次独立负责的项目,就像他精心培育的一季庄稼,到了最后收割检验的时刻。他神经紧绷,几乎住在了工地上,反复检查着每一个细节:墙面是否平整、地面有无裂缝、门窗开关是否灵活、水电管线是否通畅……
项目经理和刘工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但更多的是放手让他自己处理。这是一种信任,更是巨大的压力。
验收日终于到来。甲方代表、监理、公司质检科的人组成的验收组,拿着图纸和检查表,一脸严肃地开始了。周志强跟在一旁,心跳如鼓,手心冒汗。他像个小学生等待老师批改试卷一样,紧张地注视着验收组的一举一动。
敲敲墙面,听听声音;测量一下门窗尺寸;检查水电接口;甚至用手摸一摸边角是否光滑……验收组的检查细致而严格。
“这里有点空鼓。”监理指着墙面一处。
周志强心里一紧,赶紧记下。
“这扇门关闭有点不顺畅。”质检科的人说。
周志强额头冒汗,连忙解释可能的原因并保证立刻调整。
小问题发现了几个,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没有出现原则性的质量缺陷。最终,验收组综合评议后,在验收单上签下了“合格”二字。
当周志强拿到那张签满名字的验收单时,感觉像是捧着一块沉甸甸的金牌!所有的辛苦、压力、不眠之夜,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项目,但对他个人而言,意义非凡。它证明了他有能力独立完成一个完整的工程项目,这是他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项目经理当众表扬了他,并兑现承诺,发了一笔项目奖金。周志强把奖金紧紧攥在手里,心里盘算着:大部分寄回家,给爹买药,贴补家用;留下一小部分,他要请刘工和小组的工友们吃顿饭,感谢他们的支持和帮助。
夜晚的小饭馆里,灯光昏黄,人影绰绰。周志强坐在角落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酒,他端起酒杯,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真正的管理者的身份,向刘工敬酒,向工友们致谢。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些许紧张,但却异常坚定:“刘工,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指导和帮助,没有您,这个项目不可能这么顺利完成。还有各位工友们,大家辛苦了!”
他的话语虽然依旧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眼神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和沉稳。那是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努力和付出后,所沉淀下来的力量。
项目的成功验收,对周志强来说,就像是一次精神上的“麦收”。他收获了满满的信心、认可,还有那些宝贵的经验。这些收获,让他脚下的路变得更加坚实,也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第57集:
算盘
麦收的忙碌终于过去,周家小院恢复了平静。周小芳重新坐回缝纫机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麦收耽误了工期,好几个订单都要赶工。春妮回来后,手脚似乎也没之前利落了,可能是累着了,也可能是觉得活多干不完有点懈怠。
更让她头疼的是算账。订单多了,材料进出频繁,给春妮发工钱,给帮忙的媳妇结算,收入支出变得复杂起来。她那个简单记账的小本子越来越不够用,经常算得头晕眼花,还老是出错。有一次甚至差点给一个媳妇多算了工钱,幸亏张婶提醒。
她意识到,光会干活不行,还得会把账算清楚。否则,忙活半天,可能白干了都不知道。
她想起了村里老会计用的那种古老的算盘。她鼓起勇气,去找老会计,想学学怎么用。老会计有点惊讶,但还是乐呵呵地教了她基本的指法和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
那些口诀像天书一样,周小芳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拿出了当初学绣花的劲头,借了老会计一个旧算盘,回家一遍遍地练习。手指笨拙地拨动着算珠,嘴里念念有词。母亲李秀兰看着她对着算盘发呆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春妮好奇地问:“小芳姐,学这个干啥呀?现在不都有计算器了吗?”(其实当时计算器在农村还很罕见)
周小芳头也不抬地说:“计算器俺不会用。但这个学会了,心里就有本明白账,谁也别想糊弄咱。”
除了学算盘,她还开始尝试做更详细的账目。她弄了个新本子,分成了“收入”、“支出(材料)”、“支出(工钱)”、“结余”几栏,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格式依旧简陋。
管理春妮这件事对于周小芳来说,确实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她逐渐意识到,仅仅让春妮埋头苦干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让她明白每一项工作背后的原因和目的。
于是,周小芳开始耐心地教导春妮认识各种不同布料的特性,告诉她每种布料适合制作什么样的衣物,以及如何裁剪才能更节省布料。不仅如此,她还亲自示范一些简单的绣花针法,让春妮能够掌握更多的技能。
为了激励春妮更加努力地工作,周小芳尝试着给她设定一个基本的工作量,并承诺如果春妮能够超出这个工作量,就会给予她一些小小的奖励。
然而,这些管理上的尝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时候,周小芳会因为计算账目时出现错误而暗自懊恼;有时候,她又会因为春妮无法理解她的要求而感到焦急。
尽管遇到了这么多困难,但周小芳始终没有放弃。她深知,如果想要将这个小小的生意做大做强,光靠自己的手艺和勤奋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学会精打细算、善于经营。
在那个狭小的工作间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哒哒的缝纫机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首独特的乐章。这首乐章中,既有创业初期的艰辛与困惑,也有一个农村女孩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努力拨开命运迷雾的微弱而坚定的声音。
第58集:
流动的音符
夏日的工地,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巨大蒸笼。主体结构完成后,内部装修队伍开始大规模进场。电工、水工、木工、油漆工……不同工种的工人像潮水般涌来,又像退潮般散去,工地呈现出与之前砌筑阶段截然不同的繁忙和混乱。
周志强负责的片区,进入了最复杂的多工种交叉作业阶段。他的角色,也从单纯的技术管理,更多地转向协调和调度。每天一上班,他就要核对各工种的进度,安排作业面,协调材料进场顺序,处理因为工序冲突而引发的各种争吵。
“周工头!电工把线管堵死了,我们水管怎么过?”
“木工师傅,你们的垃圾能不能及时清?我们油漆都没法施工!”
“周工,油漆味道太大了,能不能等我们安装完灯具再刷?”
各种问题像夏天的蚊子一样,嗡嗡地围着他。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盯着图纸和质量的“技术员”,而是成了一个需要不断“灭火”、平衡各方利益的“小总管”。这对他的沟通能力、应变能力甚至脾气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学着刘工的样子,尽量保持冷静,实地查看情况,拿出解决方案。有时需要强硬,责令某个班组立即整改;有时需要妥协,调整施工顺序;有时还需要和稀泥,说几句好话,递根烟,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他发现,这些来自天南地北、不同工种的工人,各有各的脾气和规矩。电工觉得自己的活技术含量最高,水工觉得自己的管道是建筑的血脉,木工讲究的是手艺和细致,油漆工则对作业环境要求最高。要让他们协同工作,光靠命令不行,还需要理解和尊重。
周志强开始有意识地记住一些老师傅的名字,闲暇时递根烟,聊几句家常,听听他们的抱怨和建议。他慢慢摸到了一些门道:什么时候该严格,什么时候可以通融,怎么说话别人才愿意听。
这个过程磕磕绊绊,他没少受憋屈,也没少得罪人。但他发现,只要出于公心,处理问题公平,大部分工人最终还是会配合。工地上的工作,就像一曲嘈杂却必须有序的交响乐,而他,正在努力学着担任那个协调不同声部的指挥,尽管手法还很稚嫩。每一个顺利解决的冲突,每一个按时完成的节点,都像是乐章中一个流动的音符,虽然不起眼,却共同推动着工程向前迈进。
第59集:
滞销的忧虑
周小芳的小作坊在夏末迎来了一次小小的“产能爆发”。在春妮的帮助下,她加班加点,终于将之前积压的订单和为新学期准备的一批文具用品(笔袋、包书皮、绣花书签)都做了出来。看着屋里堆得整整齐齐的货物,她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她信心满满地带着样品去镇上供销社找王副主任。王副主任看了看样品,点了点头:“嗯,做工不错,样子也比以前新颖了。特别是这包书皮和笔袋,学生们应该喜欢。”
周小芳心里一喜,连忙说:“王主任,那我这批货……”
王副主任却面露难色,打断了她:“小芳啊,东西是好东西。但是……最近上面有通知,要清理库存,压缩非必要商品的采购。你这批货……量不小,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恐怕吃不下啊。”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周小芳愣住了。吃不下?那她这些天熬夜赶工的货怎么办?布料和丝线的本钱都压在里面了!
“王主任,您想想办法……哪怕少进一点也行……”她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王副主任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先少拿一点,放在柜台试试看。其他的……你再想想别的路子?或者,等段时间再看看?”
周小芳失魂落魄地走出供销社,心里又慌又乱。最大的销售渠道突然收缩,这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背着那一大包被退回的货,感觉脚步格外沉重。
回家的路上,她看到镇口桥头有一些附近的村民在摆地摊,卖些瓜果蔬菜、鸡蛋活禽。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不……她也来摆地摊?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羞耻。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摆地摊是“不体面”的,是没办法的人才会做的事。她一个姑娘家,坐在路边吆喝卖东西,像什么样子?
但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货物,想想空荡荡的钱匣子和父亲的药瓶,羞耻感被强烈的生存焦虑压了下去。
第二天,她硬着头皮,拉上春妮,用一块旧床单铺在桥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把笔袋、书签、发带等小件物品小心翼翼地摆了出来。她低着头,不敢看路过的行人,脸烧得通红。
春妮倒是比她大方些,怯生生地学着旁边卖菜大婶的样子吆喝:“好看的笔袋发带嘞……姑娘们来看看……”
起初无人问津,只有好奇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周小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慢慢地,确实有一些放学的学生和年轻姑娘被吸引过来。东西好看,价格也比供销社便宜一点,渐渐开始有人问价,有人购买。
虽然卖得很慢,但毕竟开张了。一天下来,竟然也卖掉了十几件,虽然利润微薄,但总算见到了回头钱,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一条可能的、虽然艰难的新销路。
当周小芳将地摊上的货物一一摊开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空出的那一小片床单上。那片空白让她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仿佛它代表着她内心深处的某种空缺。
尽管摆地摊这种行为仍然让她感到有些羞耻,但随着货物被一件件摆放整齐,她心中的负担似乎也减轻了一些。看着这些原本堆积在角落里的物品,如今被展示出来,等待着顾客的挑选,周小芳心中涌起了一种被释放的感觉。
然而,这种轻松感并没有完全抹去她的羞耻感。她不禁想起了那些路过的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以及他们对摆地摊这种行为的潜在评判。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毕竟,这些货物如果能够顺利卖出,就能变成实实在在的现金,这无疑是一种令人欣慰的收获。
周小芳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再过于在意他人的看法。市场是无情的,它不会因为她的自尊心而给予特殊待遇。她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篮子里,必须学会主动出击,去寻找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性。
尽管摆地摊可能并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体面”工作,但周小芳明白,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就不得不放下一些所谓的“体面”。她决心要勇敢地面对这个现实,用自己的努力去创造属于她的未来。
第60集:
潮起的回响
夏去秋来,周志强参与建设的这栋工业厂房终于完成了全部施工任务,进入了最后的清理和准备移交阶段。站在空旷崭新的厂房里,看着平整的地面、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窗户,周志强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感慨。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泥泞的基坑。他在这里洒下了无数汗水,经历了从力工到小工头再到初步接触项目管理的蜕变;他在这里挨过骂,也受过表扬;犯过错误,也学到了真本事;体会过人情冷暖,也收获了珍贵的指导和友情。
项目总结会上,项目经理特别表扬了几个表现突出的个人,其中就有周志强。“……特别是周志强同志,勤奋好学,责任心强,在技术和管理上都有显著进步,顺利完成了仓库项目的独立管理工作……”
掌声响起时,周志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里却热乎乎的。刘工在一旁,投来赞许的目光。
晚上,包工头摆了几桌庆功宴。酒桌上,气氛热烈。很多工人即将结清工钱,奔赴下一个工地。周志强和工友们互相敬酒,告别。阿生抱着他的胳膊,舍不得他走:“强哥,下次有活还带俺!”
周志强也有些伤感。工地就像一个流动的驿站,人们在这里短暂相聚,为了生活拼搏,然后又各奔东西。他不知道自己下一个项目会在哪里,还会不会遇到刘工这样的贵人,还会不会有一群像阿生这样可爱的兄弟。
但他知道,这大半年的经历,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不再是那个刚从老家出来的、懵懂惶恐的农村青年了。他掌握了安身立命的技术,窥见了行业管理的门道,更重要的是,他建立了自信,看到了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可能。
他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详细描述了项目的完工,自己的收获,以及对未来的打算。他随信寄回了一笔比以往更丰厚的钱,除了工资,还有项目奖金和他省下的生活费。他在信里说,他想继续留在广州,寻找新的项目,继续学习,积累经验和本钱。
周小芳这边,摆地摊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羞涩,开始主动招呼客人,还学会了和顾客讨价还价。她发现,不同的顾客喜好不同,便根据反馈调整进货和制作的款式。
与此同时,周志强在庆功宴后,收到了一个新的工作邀请。是一家大公司看中了他在这个项目中的表现,想让他参与一个更大规模的商业建筑项目。这个机会十分难得,但也意味着更大的挑战。周志强有些犹豫,他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但又不想错过这个提升自己的好机会。
周在一个热闹的集市上,小芳正忙碌地摆着地摊,展示着她精心制作的手工制品。这时,一位穿着得体、气质儒雅的男子走到了她的摊位前,仔细端详起那些精美的手工艺品。
这位男子便是来自城里的文具店老板。他对小芳的手工制品赞不绝口,认为这些作品不仅具有独特的创意,而且工艺精湛,非常适合在他的文具店里销售。老板当即表示,希望能与小芳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定期采购她的手工制品。
小芳听后,心中激动万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小作坊能有如此大的发展机会,这意味着她将拥有一个稳定的大客户,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与此同时,周志强也面临着人生的重要抉择。经过深思熟虑,他最终决定接受那份新的工作邀请,投身于建筑行业。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一定能够在这个领域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兄妹俩虽然各自在不同的领域奋斗,但他们都怀揣着梦想和希望,勇敢地迎接新的机遇和挑战。在这潮起的回响中,他们的命运如同两条交织的河流,不断向前流淌,书写着属于他们的精彩篇章。
第一卷:潮起,到此告一段落。周志强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望着灯火通明的未来,心中潮水涌动,那是希望与迷茫交织的回响。而遥远的北方乡村,周小芳在生活的泥沼中,刚刚摆开她羞涩的地摊,她的潮水,也正在以另一种方式,艰难地、执着地,开始起势。时代的浪潮,将继续推着这对兄妹,走向更广阔的,也更未知的天地。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