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归耘 > 第2章
第61集:
草台班子的重压与挂靠的滋味
区实验小学校舍维修扩建项目B标段的中标通知书,静静地躺在“志强建筑队”办公室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桌子上。纸张光洁,公章鲜红,与周遭家徒四壁的破败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没有了最初的狂喜,一种沉甸甸、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取代了所有情绪,弥漫在这间狭小闷热的出租屋里。
周志强盯着那纸通知书,仿佛那不是通往未来的通行证,而是一张写满了苛刻条款的卖身契。低到极致的报价,像一道紧箍咒,牢牢套在了他的头上。挂靠“宏大建筑公司”带来的并非荣耀,而是层层盘剥和处处制肘。宏大的项目经理钱经理,那张看似和气生财的脸背后,是精于算计的冷漠。管理费抽成、税费承担、甚至投标过程中产生的“公关费用”,都毫不客气地转嫁到了周志强本就微薄无比的利润空间上。
“志强啊,能中标就是胜利!眼光要放长远!先把这个项目做漂亮,以后还怕没工程?”钱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话语听起来是鼓励,实则是不容置疑的指令,“甲方要求下周就必须进场做准备,工期紧,任务重,你们抓紧动员队伍,各种手续、材料采购,都按合同和规范来,千万别出岔子,咱们宏大的牌子可不能砸在你手里。”
周志强唯唯诺诺地应着,后背却惊出一身冷汗。宏大的牌子?他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不过是这块牌子暂时遮蔽一下他这“草台班子”的出身的权利。一旦出事,第一个被推出去顶雷的,必然是他周志强。
接下来的日子,周志强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他白天跑宏大公司,办理各种繁琐的挂靠手续,盖章、签字、缴纳各种名目的费用;跑建材市场,一家家比价格,磨破嘴皮子,试图在那可怜的预算里挤出一点点空间;晚上则对着厚厚的施工图纸和规范文件,熬夜研究,拉着老陈师傅和阿生一起琢磨施工方案,计算着每一分钱该怎么花。
队伍里的兄弟们得知中标,起初兴奋了一阵,但很快就被更加严格的管理和依然看不到大幅改善的待遇弄得有些泄气。周志强立下的规矩更多更细了:安全帽必须规范佩戴,每天开工前安全交底,材料领取严格登记,工时核算精确到半小时……有些老伙计私下抱怨:“强哥现在规矩忒多,不像以前那么有人情味了。”
周志强听到了,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但他不能退缩。他知道,以前那种靠哥们义气松散管理的模式,根本应付不了正规项目的要求。一次安全事故,一次质量验收不过关,就可能万劫不复。他咬着牙,顶住压力,甚至狠心开除了一个屡次违反安全规定、喝酒上工的老师傅,尽管那人曾和他一起啃过冷馒头。铁腕之下,队伍的纪律性和效率确实在提升,但那种创业初期同甘共苦的温情,似乎也在慢慢消磨。
而最让他心力交瘁的,是资金。宏大的第一笔预付款,在扣除高额管理费和税费后,打到账上已所剩无几。他必须用这点钱,支付材料定金、租赁设备、维持工人最基本的生活开支。他几乎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阿生看着他天天啃干馒头就咸菜,忍不住把家里寄来的腊肉分给他,却被他硬塞了回去:“现在每一分钱都有大用场,别浪费在我这儿。”
夜深人静时,他会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赤字和即将到期的各项支出,焦虑得无法入睡。挂靠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他仿佛被套上了一副华丽的枷锁,步履蹒跚地走在悬崖边缘。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小县。周小芳在张婶家的厢房里,也迎来了“甜蜜的负荷”。百货商场的订单、茶馆的茶席垫、民宿的定制洗漱包、还有零散的私人定制……工作量骤然加大,让她和春妮、小梅三人忙得晕头转向。
地方太小了!布料、半成品、成品堆得到处都是,转身都困难。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几乎日夜不停,发出疲惫的呻吟。周小芳不仅要负责最核心的设计和复杂刺绣,还要裁剪、指导春妮和小梅、核对订单、计算用料、甚至抽空跑去商场和客户沟通。
疲劳之下,错误开始显现。春妮因为连续熬夜,一批准备发往茶馆的杯垫绣线颜色出了偏差;小梅裁切的布料,尺寸偶尔会有轻微误差;周小芳自己也在一次复杂的定制旗袍裁剪时,因为精神不济,算错了一个数据,导致一块昂贵的真丝面料几乎报废,损失惨重。
看着那块被剪坏的光滑缎面,周小芳跌坐在凳子上,半天没有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不是心疼钱,而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和极度疲劳带来的崩溃感。春妮和小梅吓得站在一边,不敢出声。
“没事……重新买料子,这件旗袍的工钱,从我那份里扣。”周小芳最终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地安排道。她知道,抱怨没有用,只能硬扛。
她尝试着改善。她央求张婶,又把院子另一头放杂物的一个小棚子收拾出来,勉强作为裁剪和仓储的空间。她更加严格地要求质量,规定每道工序完成后必须自检,再由她或者春妮复核。她开始学着做更详细的生产计划,虽然还是常常被打乱。
但最大的问题还是钱。订单多了,垫付的材料款也越来越多。虽然陆续有货款回笼,但相对于不断增长的支出,依然是入不敷出。外贸公司的债务像一座大山,每次收到一点加工费,她立刻拿出大部分去偿还,但剩下的钱,应付日常采购和三个人的基本工钱(她坚持给春妮和小梅发固定的、虽然微薄的工资),依然捉襟见肘。
她不敢休息,不敢生病,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拼命旋转。偶尔在深夜停下针线,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她会感到一阵深深的孤独和无助。哥哥在远方不知境况,父亲瘫痪在床需要持续吃药,母亲日渐苍老……所有的压力,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而家里,母亲李秀兰的忧愁更深了。丈夫周建国的病情没有好转,常年卧床让他肌肉萎缩,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会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拼命拍打炕沿,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自责,似乎想询问儿女的情况,又似乎痛恨自己成为家庭的拖累。糊涂时,则只是呆呆地看着屋顶,毫无反应。
李秀兰悉心照料着,喂饭、擦身、按摩、清理便溺,日夜操劳。她明显老了,头发白了大半,腰背也更加佝偻。她从不向儿女抱怨,每次周小芳忙里偷闲过来看看,或者周志强打电话到村里小卖部(需要提前约好时间,李秀兰得艰难地把丈夫安置好,再匆匆赶去接),她总是说:“家里都好,你爹没事,我也没事,你们在外面好好的,别惦记……”
但周小芳能看到母亲眼底的疲惫和隐藏的忧虑。她只能偷偷把最近挣到的一点钱,多塞一些给母亲,让她给父亲买点好药,或者割点肉改善伙食。她知道,这远远不够。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需要更坚实的支撑,而这支撑,目前只能指望她和远在南方的哥哥。兄妹二人,在不同的战场上,面对着不同的敌人,却承受着同样沉重的家庭重担,在时代的大潮下,挣扎着,前行着。
第62集:
工地风云与设计困境
区实验小学校园里,暑假的空旷被建筑材料的堆放和施工器械的轰鸣打破。周志强和他的“志强建筑队”正式进驻B标段——一栋建于七十年代的三层老教学楼的全面维修加固。
挑战从第一天就扑面而来。拆除老旧门窗和内部破损隔断时,扬起的灰尘几乎让人窒息。更棘手的是,老建筑的实际情况远比图纸复杂。铲除斑驳的墙皮后,露出的砖墙酥碱严重,部分承重墙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缝;预埋的电线管路混乱不堪,且严重老化,完全不符合现代安全规范。
甲方的现场代表是一位姓孙的退休返聘老工程师,戴着深度眼镜,作风极其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监理单位的小王则年轻气盛,拿着规范手册,寸步不让。每一次隐蔽工程验收,都像是一场艰难的考试。
“这里,墙体内侧的抹灰层空鼓面积超过规范要求了,必须全部凿掉重新做!”孙工用小锤仔细敲打着墙面,面无表情地说。
“周老板,你们这临时用电的线路敷设不符合要求,必须立刻整改,否则停工!”王监理指着地上乱拉的电线,语气严厉。
周志强陪着笑脸,心里却焦急万分。返工意味着材料和时间的双重浪费,而他的预算里根本没有预留太多的弹性空间。他召集老陈等老师傅,连夜研究方案。对于酥碱的墙体,他们决定采用高压注浆加固后再挂网抹灰的工艺,但这需要增加成本和工期;对于混乱的管线,他们只能重新测绘,画出更准确的线路图,再小心翼翼地进行改造,生怕损坏结构。
周志强几乎寸步不离工地。他穿着沾满灰浆的工作服,和工人们一起爬高下低,亲自监督每一道关键工序。他嗓子喊哑了,眼睛熬红了,心里那根弦始终紧绷着。低报价的压力,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逼着他必须从每一个细节里抠出效益来:水泥砂浆的配合比要精确,不能浪费一块砖,连拆下来的旧木料,他都让人挑能用的留下来,准备用在临时设施上。
挂靠公司那边,钱经理偶尔会来“视察”,主要是来催促进度和提醒他各种费用要及时上缴。“小周啊,进度有点慢啊,学校九月初就要开学,耽误了工期,违约金可不是小数目。”“这个月的管理费和税费,记得按时打到公司账上啊。”
周志强只能点头哈腰,心里憋屈却无从发泄。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套上了缰绳的驴子,既要拼命拉磨,又要被不断抽打,还得把大部分收获上交。
与此同时,周小芳在北方的小作坊里,也面临着新的困境。订单的持续增加,迫使她必须思考更有效率的组织方式。但效率的提升,却带来了新的矛盾——设计与批量化生产之间的冲突。
之前,她的每一件作品都倾注了大量心血,独一无二。但现在,当百货商场要求同一款刺绣书签提供五十个,或者茶馆需要一百个相同花型的茶席垫时,完全依靠手工精细制作,不仅速度慢,成本也极高,几乎无利可图。
她尝试着简化设计,或者将一些重复性的、技术含量较低的步骤,比如裁切、锁边、简单的直线缝纫,交给小梅和周阿姨,她自己和春妮则专注于核心的刺绣和复杂工艺。但这样出来的产品,虽然外形相似,但总感觉少了点灵魂,那种手工特有的温度和灵动的气息减弱了。
春妮私下跟她抱怨:“小芳姐,咱们现在做的这些东西,跟镇东头服装厂流水线上下来的有啥区别?就是多了点绣花而已。以前你做的东西,那才叫好看,独一无二。”
周小芳心里一震。她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为了效率和生存,她似乎在背离自己创业的初衷。她翻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那些早期设计图,上面充满了大胆的构思和精巧的细节,那是需要投入大量时间才能完成的艺术品。而现在,她不得不向市场和成本妥协。
更让她焦虑的是灵感似乎正在枯竭。白天的忙碌和琐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到了晚上,她试图静下心来构思新的系列,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以前信手拈来的花样,现在变得滞涩。她害怕“芳华手造”变成又一个平庸的、只会模仿和重复的普通作坊。
她试图寻求突破。她跑去县里的新华书店,站在艺术类书籍柜台前,贪婪地翻阅着那些她买不起的昂贵的时装杂志、图案设计书、甚至民俗画册。她带着一个小本子,偷偷记录下那些让她心动的色彩搭配和造型元素。她也更加留意生活中的细节,窗棂上的花纹、树叶的脉络、甚至天空中云彩的变化,都成为她观察的对象。
然而,将这些观察和学习转化为属于自己的、具有市场竞争力的新设计,并非易事。她尝试画了几个新的系列草图,比如以“秋收”为主题的布艺画和挂件,运用麦穗、南瓜、石榴等元素;或者以“冬雪”为主题的蓝白色调系列,运用雪花、冰凌等图案。但画出来之后,总觉得差强人意,要么不够新颖,要么过于复杂难以量产。
设计上的瓶颈,加上生产管理的压力,让周小芳陷入了新的迷茫。是坚持手工艺术的独特性,忍受低效和微利?还是向市场妥协,追求批量和效率,但可能失去“芳华”的个性?她站在十字路口,艰难地权衡着。
而家庭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父亲周建国的病情需要持续用药,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母亲李秀兰的腰腿痛越来越严重,阴雨天几乎难以起身,却还强撑着照料丈夫,不肯告诉女儿。周小芳每次回家,看到母亲蹒跚的身影和父亲无助的眼神,心里都像刀割一样。她只能拼命工作,希望多赚一点钱,让家里的境况能稍微改善一点。
南北相隔的兄妹俩,一个在工地的泥泞与规范中挣扎,一个在设计的灵感和现实的成本间徘徊。他们背负着家庭的期望和自身的梦想,在90年代的经济浪潮中,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片立足之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又无比坚定。
第63集:
父亲的叹息与母亲的坚守
北方的深秋,寒意刺骨。张婶家的小院里,最后几片顽强的槐树叶也终于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厢房工作室里,缝纫机的哒哒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沉闷的节奏,与窗外呼啸的西北风应和着。
周小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手中正在绣制的“冬雪”系列杯垫。蓝色的丝线在白色底布上勾勒出冰晶的图案,精致却冰冷。她试图将那份雪后的宁静绣进去,但心头的烦躁和焦虑却让针脚显得有些凌乱。设计瓶颈、生产压力、资金周转,像几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对家里的牵挂。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去了,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母亲的腰腿痛有没有好一点。她决定今天早点收工,回一趟家。
当她踏进自家那座熟悉却显得愈发清冷破败的院落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的心猛地揪紧了。母亲李秀兰正佝偻着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试图将父亲周建国从炕上挪到旁边的旧轮椅里。父亲瘫痪的身子沉重异常,母亲显然力不从心,憋得脸色通红,额上青筋凸起,每挪动一寸都异常艰难,轮椅被带得吱呀作响,眼看就要侧翻。
“娘!”周小芳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过去,和母亲一起用力,才勉强将父亲安置在轮椅上。就这么一番折腾,李秀兰已经气喘吁吁,冷汗涔涔,扶着炕沿才勉强站稳。
“没事……没事……刚才没使对劲。”李秀兰喘着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和痛苦。
周小芳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以及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关节粗大变形的双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扶母亲坐下,又去看父亲。
周建国歪靠在轮椅里,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口角有些歪斜,淌着一丝晶亮的口水。他的眼神浑浊,似乎认出了女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唯一能动的左手艰难地抬起一点点,又无力地垂下。那眼神里,有微弱的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自责和近乎绝望的沉寂。他似乎想说什么,想问问儿子,想表达对妻女的愧疚,但所有的话语都被那场该死的脑淤血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
周小芳打来热水,细心地给父亲擦脸,洗手,梳理稀疏的头发。她能感觉到父亲皮包骨头的脆弱,生命的气息仿佛正在这具无法动弹的躯壳里慢慢流逝。母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坚韧。
“药……还够吃吗?”周小芳低声问。
“够,够……”李秀兰连忙说,“上次你拿回来的钱,买了药,还剩些……”
“娘,你的腿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老毛病了,不碍事,贴点膏药就好。”李秀兰轻描淡写,但周小芳看到墙角扔着的一大堆用过的膏药包装,就知道母亲又在硬撑。
她帮母亲收拾屋子,生火做饭。冰冷的灶台,简陋的饭菜,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中药和衰老气息的味道。吃饭时,她一口一口地喂父亲。父亲吞咽得很困难,常常呛咳,每喂一口都需要极大的耐心。母亲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用毛巾擦拭父亲的嘴角。
整个家,静得可怕,只有父亲粗重的呼吸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那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乎要让周小芳崩溃。她很想告诉母亲哥哥中标了,她的订单也多了,日子会好起来的。但看着眼前的情景,所有关于“未来”和“希望”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个家,像一艘在风雨中破损严重的小船,父亲是那折断的桅杆,母亲则是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船身、防止沉没的老船长,而她和小芳,则是在远处拼命划水,试图将船拖向彼岸的水手,但风浪太大,距离太远,每一步都那么艰难。
临走时,周小芳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塞给了母亲,只留下最基本的路费和材料采购费。李秀兰推辞着,最终还是收下了,干枯的手紧紧攥着那叠零票,嘴唇哆嗦着:“家里……拖累你们了……你在外面,别太苦着自己……”
“娘,你说啥呢……”周小芳抱住母亲瘦削的肩膀,声音哽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哥那边也挺好的,等项目完了,就能挣到钱了。”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家,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但心里的疼,更甚于这寒风百倍。父亲的无声叹息,母亲的沉默坚守,像最沉重的鞭子,抽打在她的背上。她必须更努力,更拼命,要赚更多的钱,要让父母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要让这个家重新暖起来!所有的设计瓶颈、生产烦恼,在沉重的家庭责任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了。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脚步加快了向县城方向走去。
而此刻的南方工地,周志强也正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一场连绵的秋雨,让本就紧张的工期雪上加霜。室外作业无法进行,工人们只能窝在简陋的工棚里,唉声叹气。工期延误意味着潜在的罚款,而每天人员机械的闲置,都在消耗着本就不宽裕的资金。
屋漏偏逢连夜雨。甲方孙工在一次雨天巡查室内作业时,因为地面湿滑,不小心崴了脚。虽然不严重,但钱经理得知后,立刻打来电话,语气严厉地把周志强训斥了一顿,强调必须加强现场安全管理,杜绝任何隐患,否则“后果自负”。
周志强忍着气,安排人送孙工去诊所,回来后又连夜召开安全会议,反复强调注意事项,心里却充满了憋屈和无奈。挂靠的关系,让他处于绝对的弱势,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对方拿捏他的借口。
夜里,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想起北方寒冷的家,想起瘫痪在床的父亲,想起独自支撑的母亲,想起同样在苦苦挣扎的妹妹。他拿出珍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全家福,照片上周建国还健康硬朗,李秀兰笑容温和,他和妹妹都还年轻。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照片,眼眶发热。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是儿子,是哥哥,是这个家未来的希望。他必须撑住,必须把这个项目做好,必须挣到钱!所有的委屈、压力、艰难,都必须扛过去!
第64集:
秋雨中的危机与灵感微光
南方的秋雨,缠绵而阴冷,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区实验小学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铁皮屋顶,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声响。工地泥泞不堪,挖掘好的基槽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原本计划进行的外墙修补和地下管线铺设工作被彻底打乱。工人们无所事事地窝在潮湿的工棚里打牌、抽烟、发愣,焦虑和懈怠的情绪如同棚内的霉味一样蔓延开来。
周志强站在工棚门口,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停滞的工程,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工期一天天被延误,合同上白纸黑字的违约金条款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每一天的停工,都意味着机械租赁费、工人基本生活费的白白消耗,他那本就紧绷到极致的资金链,正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强哥,这样干等不是办法啊!”阿生凑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兄弟们闲得发慌,心里都没底。这雨看着还得下几天……”
周志强何尝不知。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泥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等!室外干不了,就想办法干室内的!”他转身对着工棚里的工人们,提高嗓门,“都打起精神来!老陈,你带几个人,把之前拆下来的旧门窗能修复的挑出来,打磨上漆,这也算工!阿生,你带两个人,跟我去清理楼内的建筑垃圾,把所有室内房间再彻底检查一遍,把水电管线需要改造的细节再核实一遍,画出更准确的图来!能动起来的都给我动起来,不能白白浪费工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暂时驱散了工棚里的低迷气氛。工人们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陆续起身,找活儿干去了。周志强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无法产生实质性的工程进度,但至少能保持队伍的纪律性和紧张感,避免彻底涣散。
然而,祸不单行。甲方的孙工崴脚后,虽然只是轻微扭伤,但挂靠公司宏大建筑的钱经理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亲自冒雨来到工地,进行了一次“突击安全检查”。
钱经理穿着锃亮的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水,在周志强的陪同下,在室内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沉。“周老板啊,”他拖长了语调,指着地上有些凌乱的电线,“这临时用电还是不规范啊!还有,这安全警示标志数量不够,灭火器配置点也不合理……孙工的事情,虽然是个意外,但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安全无小事!一旦出了大事故,你我都担待不起!咱们宏大的声誉不能受损!”
周志强心里窝火,这些细节他一直在抓,但百密一疏,在赶工和资金压力下,难免有不到位的地方。他只能连连点头:“是,是,钱经理批评得对,我们立刻整改,一定加强安全管理。”
“光整改不够!”钱经理语气严厉,“公司决定,要对你们施工队进行安全培训考核,所有人员必须通过!培训资料费、考核费,以及增加的安全设施投入,这部分成本,你要尽快落实到位。”
周志强的心猛地一沉。这分明是借题发挥,又想从他身上刮一层油!培训费、考核费、新增安全设施……又是一笔计划外的开支!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本就干瘪的钱包在哀嚎。但他不能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明白,钱经理,我会尽快处理。”
送走钱经理,周志强站在雨中,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试图浇灭心中的憋闷和怒火。低报价中标,挂靠的盘剥,天气的不作美,甲方的严格,安全的压力……所有的一切,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放弃吧,太累了,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走这条路。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想起了父亲瘫痪在床的身影,想起了母亲佝偻的腰背,想起了妹妹在灯下熬夜做针线的样子。他不能倒,他是这个家的指望之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重新变得倔强而坚韧。必须想办法破局!他想起刘工曾经说过,有时候可以通过合理的工程变更和签证来弥补低标价带来的亏损。也许,这场雨导致的工期延误和额外投入,可以成为他争取变更签证的一个契机?他需要好好研究合同条款,收集证据,找机会向甲方和监理提出诉求。这又是一场艰难的博弈,但他必须尝试。
与此同时,北方小县的周小芳,也在一片忙碌中寻找着突破口。设计瓶颈和批量化生产的矛盾,像两只纠缠不休的困兽,在她脑海里厮打。她试图简化的“冬雪”系列样品,连她自己都不满意,显得平庸而缺乏灵气。
一个寒冷的傍晚,她提前收工,心绪不宁地走在回张婶家的路上。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路过县文化馆门口时,她看到宣传栏里贴着一张新的海报——“民间工艺创新座谈会”。她停下脚步,仔细看着主讲嘉宾的名字和介绍,其中有一位是省城来的美术学院教授,专攻传统图案与现代设计融合。
她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这是一个机会!也许这位教授能给她一些启发,打破她目前的思维僵局!她记下了座谈会的时间地点,就在第二天下午。
第二天,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咬牙决定去听听。她安排春妮和周阿姨继续完成手头的订单,自己则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走进了文化馆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多是一些年纪较大的手工艺人和文化干部。周小芳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位省城来的教授衣着得体,谈吐优雅,展示了许多将传统剪纸、年画、刺绣元素融入现代家居设计、服装设计的案例,理念新颖,视角独特。
周小芳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困惑在于,要么完全拘泥于传统形式的复制,要么为了市场而彻底简化抛弃传统,缺乏一种有效的“转化”思维。教授提到的一个观点深深触动了她:“传统不是僵化的符号,而是活的灵魂。我们要提取的是它的神韵、它的文化内核,然后用现代的审美和语言重新表达它。”
座谈会结束后,周小芳鼓起勇气,拿着自己带来的、觉得不满意的“冬雪”系列草图,挤到教授面前,结结巴巴地请教。
教授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接过她的草图看了看,又听了她关于批量化生产和保持设计感的困惑,沉吟了一下,指点道:“你的技法很扎实,但思路可以更打开。比如这个冰雪主题,不一定非要写实地绣出雪花。可以尝试用不同质感的白色、灰色、蓝色布料进行拼贴,模拟雪地的层次;可以用疏密不同的针脚表现落雪的节奏;甚至可以尝试在布料背后垫上特殊的填充物,制造出微微凸起的冰晶浮雕感……关键在于表达意境,而不是具象的复制。对于批量生产,你可以将最核心、最具设计感的部分保留手工完成,而将基础性的、重复性的部分适度标准化。”
教授的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醒了周小芳!她之前的思维确实被禁锢了!她激动得连连道谢,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张婶家的小院。
她立刻扑到案前,重新拿出设计稿,根据教授的指点,大胆地修改起来。她不再追求绣出完整的雪花,而是用浅蓝、灰白、银白的丝线,以乱针和套针结合,表现寒风中雪雾弥漫的感觉;她尝试将一小块略带反光的银色软缎裁剪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拼贴在杯垫一角,仿佛冰面折射的光;她甚至拆了一个旧的白色毛线手套,将柔软的绒毛小心地粘贴在布艺挂件的局部,模拟积雪的柔软质感。
新的设计稿充满了实验性和艺术感,既保留了手工的精致,又充满了现代构成的趣味。春妮和周阿姨看了都啧啧称奇,觉得比以前的样子“高级”多了。
周小芳兴奋地尝试制作样品。过程依然遇到技术难题,比如拼贴的牢固度、特殊材料的运用等等,但她不再焦虑,而是充满热情地去尝试解决。她仿佛又找到了最初创业时的那种激情和创造力。
第65集:
签证博弈与“芳华”初绽
南方的秋雨终于有了渐弱的趋势,虽然天空依旧阴沉,但至少不再是连绵不绝的瓢泼之势。区实验小学工地上的泥泞稍干,周志强立刻组织工人抢修被雨水泡软的部分施工便道,清理基槽积水,为全面复工做准备。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开始实施他那艰难的计划——争取工程变更和签证(V.O.),以弥补因天气、地质条件变化(墙体酥碱比预计严重)以及甲方新增要求(如更高的安全标准)所带来的额外成本。
这是一场需要极高技巧和耐心的博弈。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埋头苦干,只懂技术不懂经济。他熬了几个通宵,仔细研究施工合同、招标文件、技术规范,将所有与变更索赔相关的条款都标了出来。他拉着老陈师傅,一起将实际施工中遇到的、与图纸和地质报告不符的地方,逐一拍照、记录、测量,形成详细的书面资料和数据。比如,墙体酥碱的实际面积、深度,远超原设计预估;老管线拆除后,发现需要新增的管线长度和规格;甚至因雨水导致的抽水、清淤工作量,他都让人做了详细的签工记录。
然后,他精心撰写了一份《关于B标段施工情况说明及部分项目费用变更的申请》,附上详实的证据,措辞谦恭但理由充分,重点强调这些变化是客观条件导致,而非施工方责任,且是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安全所必须采取的措施。
准备好厚厚一沓材料后,他深吸一口气,先是去找了监理小王。小王年轻,原则性强,一开始对周志强这种“想要多要钱”的行为很是警惕和反感,拿着规范手册一条条地驳斥。
周志强没有硬顶,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强调费用,而是不断请教技术问题。“王工,您看这面墙,酥碱到这个程度,按照规范,我们采取的注浆加固和挂网抹灰方案是不是最稳妥的?如果不这样处理,将来墙面开裂脱落,出了安全问题,我们谁都担不起责任啊。”“您看这管线,原来图纸和实际完全对不上,如果我们按原图做,肯定无法满足学校现在的用电需求,而且存在严重安全隐患,我们这样改造,是不是更合理?”
他把技术问题摆在前面,把质量和安全作为核心关切,渐渐赢得了小王的认可。小王虽然嘴上还是不松口,但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开始愿意和周志强一起实地查看,讨论技术方案的合理性。周志强趁机将那些需要增加费用的项目,一点点地、以技术方案选择的形式,渗透进讨论中。
接下来是更难啃的骨头——甲方的孙工。孙工经验老到,一眼就看穿了周志强的目的。他戴着老花镜,仔细翻看着周志强提交的资料,半晌没说话。
“周老板,”孙工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干工程,遇到实际情况和图纸不符,很正常。报价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这些风险。你现在提的这些,很多都属于承包商应预见的风险范畴。”
周志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早有准备。他拿出招标时的地勘报告和设计图纸,指着上面相对乐观的数据:“孙工,您看,地勘报告这里标注的墙体状况是‘局部轻微风化’,设计也是基于这个做的。但现在实际开挖和拆除后,您也看到了,几乎是‘大面积中度至严重酥碱’。这远远超出了‘轻微’的范畴,更不是我们一个施工单位能‘预见’的。如果我们为了省钱,简单处理,将来教学楼出了结构安全问题,我们固然有责任,但甲方和设计院……恐怕也难辞其咎吧?我们现在的加固方案,虽然增加了成本,但却是对学校、对孩子们长远的安全负责。”
他的话软中带硬,既摆事实讲道理,又
微妙地
地点出了甲方面临的潜在风险和责任。孙工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锐利,似乎在评估这个年轻包工头的分量。周志强紧张得手心冒汗,但面上依旧保持着诚恳和镇定。
良久,孙工合上资料,淡淡地说:“材料先放我这里。有些情况,我需要向校领导和上级主管部门汇报。至于能不能算变更,能算多少,不是我说了算,要按程序来。你们先把能做的活儿干好,质量绝对不能出问题!”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承诺,但至少没有被一口回绝,而且孙工答应汇报,这就是一线希望!周志强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漫长的沟通、扯皮甚至争吵等着他。但他终于迈出了这关键的第一步,从一個只懂干活的工头,开始尝试着用合同、用规则、用沟通来保护自己的权益。这个过程让他感到疲惫,但也让他学到了太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就在周志强在工地上为签证和费用绞尽脑汁时,北方的周小芳,已经将她从座谈会上获得的新灵感,迅速转化为实际行动。
新的“冬蕴”系列(她不再拘泥于“雪”的具体形态,而是取“冬日蕴藏生机”之意)样品做了出来。运用拼贴、不同针法制造肌理、少量特殊材料点缀的手法,使得作品焕然一新,既充满了现代艺术感,又蕴含着东方的静谧意境,与市面上常见的刺绣品截然不同。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将新样品带给了县百货商场的采购负责人和那家民宿的李经理。结果出乎意料地好!
商场采购拿着那个运用了毛绒材质拼贴、仿佛真的覆盖着积雪的杯垫,爱不释手:“小周,这东西有意思!看着就高级!比以前那些光绣花的特别多了!肯定好卖!先上架试试!”
民宿李经理对那组灰蓝色调、用疏密针法表现寒林雾凇的装饰画更是赞不绝口:“就是这个感觉!低调又有品位,跟我们的民宿风格太搭了!这套我们先定了,挂在前台和大堂!”
新品获得了初步认可,订单随之而来。虽然批量不大,但单价因为她独特的设计和工艺复杂度,得以适当提高,利润空间反而比之前单纯拼数量时有所改善。
更重要的是,“周小芳手工”这个名字,凭借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系列,在小县城的文创消费圈里掀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人们开始议论,那个在张婶家做手工的姑娘,东西越做越有味道了,虽然贵点,但值得。
甚至县里那位文化馆的干部,在一次陪同上级领导视察时,特意带领导来了百货商场的柜台,介绍了周小芳的作品,将其作为本地民间工艺创新发展的一个典型案例。领导饶有兴趣地看了,表示了赞赏。
这点小小的名声,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一天,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呢子大衣、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士找到了张婶家的小院。她自称姓林,是从省城来的,在一家做高端礼品和进出口贸易的公司工作。
“周小姐,我在你们县百货商场看到了你的作品,非常惊艳。”林女士说话不快,但条理清晰,目光中带着专业的审视,“特别是‘冬蕴’系列,将传统手工艺和现代设计结合得很有想法。我们公司正在寻找有潜力的本土设计师和手工艺人,开发一些具有中国文化特色、但又符合国际审美的高端礼品。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合作?”
周小芳惊呆了,省城来的?高端礼品?国际合作?这些词汇离她曾经的世界太遥远了。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林……林女士,您过奖了。我就是自己瞎琢磨的……不知道您说的合作,具体是……”
林薇(林女士递上的名片写着这个名字和她的职位:某贸易公司设计总监)微微一笑:“很简单,我们提供设计方向和市场需求,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国际上的流行趋势和样品参考,由你来负责将设计转化为实物。我们对工艺和质量要求会非常高,相应的,价格也会比你现在市场价高出很多。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深度定制的OEM……当然,前提是你的工艺和产能能够达到我们的标准。”
周小芳的心脏砰砰狂跳。这无疑是一个将她的事业提升到全新层次的巨大机遇!但同时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更高的标准、更复杂的设计、更严格的质量控制、以及对产能的考验。她的这个小作坊,能接得住吗?
她看着林薇那双精明而期待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这间简陋却充满了心血作品的工作室,想起了父亲的无助、母亲的艰辛、哥哥的拼搏,也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深夜里画图、绣花的坚持。
一股勇气从心底涌起。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林总监,我有兴趣!请您告诉我具体的要求和标准,我会尽全力去达到!我的手艺,绝不会让您失望!”
第66集:
林薇的标准与孙工的考验
省城来的林薇,像一阵带着高级香水味和都市气息的风,吹进了周小芳那间简陋却充满生机的厢房工作室。她的目光锐利而挑剔,缓缓扫过屋内的一切:堆放的布料、半成品、那几台老旧的缝纫机、墙上贴着的设计草图、以及周小芳和春妮她们因长期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
周小芳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手心沁出细汗。她将新完成的“冬蕴”系列样品以及之前一些得意之作,小心翼翼地捧到林薇面前。
林薇没有说话,只是戴上一副薄薄的白色手套,拿起一个运用了拼贴技法的杯垫,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查看针脚的细密度、拼贴处的牢固度、以及面料背后的处理。她又拿起那幅表现寒林雾凇的装饰画,用手指轻轻抚摸不同针法创造的肌理感,甚至翻到背面检查线头的处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作室里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春妮和小梅大气不敢出,周阿姨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安地看着这位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
良久,林薇才轻轻放下手中的作品,摘下手套,目光落在周小芳脸上。
“基本功很扎实,甚至可以说,超出了我的预期。”林薇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尤其是对传统针法的理解和运用,很有灵气。‘冬蕴’系列的创意方向也不错,捕捉到了一种东方静谧的美学。”
周小芳刚松了半口气,林薇的话锋随即一转。
“但是,”她顿了顿,拿起那个杯垫,“这里的拼贴,边缘处理还不够完美,细看有微小的胶痕溢出。这个针脚的密度,在这个区域不够均匀,影响了整体的高级感。”
她又指向那幅画:“这个颜色的过渡,可以更细腻自然。最重要的是,”她看着周小芳的眼睛,“一致性(一致性)。如果我下单一百个这样的杯垫,你能保证每一个的拼贴位置、针脚密度、颜色效果都几乎一模一样吗?高端礼品,消费者买的就是极致的工艺和完美的一致性,容不得半点瑕疵和随意性。”
周小芳的心又提了起来。林薇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正是她目前小作坊生产模式最难克服的痛点——依靠手工精雕细琢,可以做出惊艳的单品,但很难保证大批量产品的高度统一。
“林总监,您说的对。”周小芳诚恳地点头,“这些都是我需要改进的地方。如果您能给我机会,我会制定更严格的标准,在每个环节都加强质量控制,努力达到您的要求。”
“不是努力,是必须。”林薇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合作的起点会很高。首先,我需要你根据我们提供的设计概念图,打一批样品。样品必须完全符合我们的工艺标准。样品通过后,才会有小批量试订单。试订单通过市场检验和我们的质量验收,才会有后续的正式合作。”
她从精致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简单的合作协议草案和几张设计概念图。协议条款严谨,对保密、知识产权、交货期、质量违约赔偿等都做了明确规定。设计概念图则是融合了中国山水画意境和现代极简风格的茶席、屏风、抱枕系列,风格雅致,但对面料、配色、工艺的要求极高。
“这些概念图只是方向,具体如何用刺绣和布艺实现,需要你来发挥。样品工期两周,可以吗?”林薇问道。
两周!周小芳看着那些复杂的设计图,感到巨大的压力,但这又是她绝不能放弃的机会。“可以!”她几乎是咬着牙答应下来。
送走林薇,周小芳看着那几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设计图,既兴奋又惶恐。她知道,这是一场艰难的考试。通过了,海阔天空;通不过,可能就永远失去了进入这个圈子的机会。她立刻召集春妮和小梅,开了个紧急会议,传达了林薇近乎苛刻的标准,重新制定了更精细的分工和质检流程。小小的作坊,仿佛瞬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与此同时,南方工地上的周志强,也迎来了孙工另一种形式的“考验”。
秋雨过后,工地全面复工。周志强提交的那份关于变更签证的申请,如同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回音。孙工每次来工地,依旧是一丝不苟,甚至更加严格,对质量、安全、现场文明施工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但对费用变更的事情,绝口不提。
周志强心里着急,但又不敢催问,只能更加拼命地把活儿干好,做得滴水不漏,希望用质量和诚意打动孙工。他甚至主动承担了一些合同外的零星维修工作,比如帮忙修理了学校老化的篮球架,整理了仓库的杂物。
这天,在进行教学楼内部走廊墙面粉刷时,遇到了一个技术难题。原设计是普通的白色乳胶漆,但孙工在现场查看后,突然提出:“孩子们平时打闹,走廊墙壁很容易脏。普通乳胶漆不耐擦洗,有没有更好的材料?既环保无害,又容易清洁维护?”
这明显超出了原合同范围。周志强心里一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他没有立刻拒绝或抱怨,而是认真回答道:“孙工,您考虑得很周到。确实有这种耐擦洗的环保涂料,比如一种新型的水性硅藻泥,或者高等级的耐水腻子加专用漆,不过成本会比普通乳胶漆高不少。”
“高多少?”孙工推了推眼镜,问道。
周志强报了一个大概的数字,比他实际能拿到的价格略高一点,但留出了谈判空间。
孙工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表态,只是说:“你先小面积做一块样板出来我看看效果。要保证没有任何异味,确保开学前能彻底干透散味。”
“没问题!我马上联系材料样品,尽快做出来给您看!”周志强立刻答应下来。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孙工给他出的考题。如果他能把这件事办好,体现出他的负责和专业,或许就能为后续的变更签证谈判打开一个突破口。
他立刻行动起来,多方打听比较,选择了两种最符合要求的环保涂料,自费买了小样,亲自在走廊一角做了两块样板,标注清楚材料名称和特性,等待孙工验收。
第67集:
样板的挣扎与工地的转机
两周的样品工期,对周小芳而言,如同一次炼狱般的煎熬。林薇提供的设计概念图意境优美,但要将那种水墨渲染的层次感、空间留白的韵味,通过布料和丝线转化为实物,难度极大。
她选择的是一款以“远山”为主题的茶席设计。概念图上只有寥寥数笔,勾勒出山峦叠嶂的轮廓和云雾缭绕的气韵。需要用不同深浅、不同质感的灰色、黛蓝色布料进行拼贴和叠加,再辅以极其精妙的刺绣,表现出山体的肌理和云雾的轻柔。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拼贴的布料边缘处理不当,显得生硬;颜色的过渡不够自然,山峦看起来像僵硬的色块堆砌。
第二次尝试,刺绣过于写实,针脚太密,失去了中国画应有的空灵和笔触感。
第三次,尝试用了一种半透明的纱质面料表现云雾,但与其他面料搭配不当,显得突兀。
时间一天天过去,废掉的料子和半成品堆了一角。周小芳焦虑得嘴角起泡,食不下咽,晚上失眠,脑子里全是山峦和云雾。春妮和小梅也跟着熬夜,反复试验各种针法和组合,但总是差强人意。
周小芳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达不到林薇的要求?也许省城的高端市场,根本就不是她这个小县城的手艺人能触碰的?
绝望之下,她几乎想放弃拼贴和复杂刺绣,回归到相对熟悉的纯刺绣手法。但那样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无法达到林薇要求的现代感和独特性。
就在截止日期的前三天,周小芳在一次整理碎布头时,无意中将一块染坏了的、带有不规则水渍痕迹的淡灰色棉麻布,和一块深黛蓝色的缎子放在了一起。那水渍的痕迹,竟然奇妙地模拟出了水墨在山间晕染的效果!
她猛地愣住了,盯着那两块布看了很久很久。一个大胆的想法窜入她的脑海:为什么一定要追求精准的拼贴和刺绣?为什么不能利用布料的天然纹理和染色瑕疵,来表现水墨的随机性和意境美?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行动起来。她翻出所有带有独特纹理、染色不均匀甚至有些“瑕疵”的布料,像寻宝一样仔细挑选。她不再试图完全控制画面,而是开始“因材施艺”,根据布料的天然形态来构思山峦的走向和云雾的形状。刺绣也不再是描绘轮廓,而是用来点睛、强化肌理、勾勒出最关键的神韵。
她放弃了之前所有的样品,从头开始。这一次,她缝纫得更加自由、大胆,甚至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激情。当最后一件作品完成时,她几乎虚脱。
新的茶席,远看山峦起伏,云雾灵动,墨色淋漓,充满了不可复制的自然天趣和艺术感染力;近看,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拼贴结合处处理得干净利落,刺绣恰到好处。它不完美,但充满了生动的气韵。
周小芳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这份“不完美”的样品拍照(借了张婶儿子的相机),连夜送到县城的照相馆加急洗出来,连同实物一起,寄给了省城的林薇。她不知道林薇是否会接受这种看似“不严谨”的工艺,但她已经尽了全力,做出了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具突破性的尝试。
就在周小芳寄出样品的同一天,南方的工地上,周志强也迎来了转机。
他做的那两块环保涂料样板,经过了几天的时间,完全干透。孙工再次来到工地,仔细检查了样板的质感、色泽、尤其是用湿抹布反复擦拭后的效果,甚至凑近闻了闻气味。
“嗯,这个水性硅藻泥的效果不错,质感朴素,吸湿透气,确实没什么味道。”孙工点了点头,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另外一个光泽度太高,不太适合学校环境。”
周志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工背着手,在走廊里踱了几步,忽然看似随意地问道:“周老板,如果整个走廊都用这种硅藻泥,工期和成本,你能控制好吗?”
周志强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谨慎地回答:“孙工,只要材料供应及时,施工工艺我们已经掌握了,工期不会比原计划增加太多。成本方面……虽然比普通乳胶漆高,但考虑到其耐用性和环保性,综合来看是值得的。如果您觉得可行,我可以做一份详细的预算和施工方案给您。”
孙工停下脚步,看着他,终于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算是温和的表情:“周老板,你做工程,还是很用心的。之前你报上来的那些变更申请,我看了,有些情况确实存在。这样吧,你把这些需要变更的地方,尤其是墙体加固、管线改造这些涉及安全和功能的部分,重新整理一下,附上详细的现场记录和照片,做一份规范的签证单,走正式流程报上来。至于用哪种材料,最终要报请校领导批准,但你的这份用心和专业,我会如实反映。”
周志强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几乎要喜极而泣!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孙工不是不理会,而是在观察他,考验他!他之前的每一分努力,每一次对质量的坚持,甚至这次主动解决走廊墙面问题,都没有白费!
“谢谢孙工!谢谢您的信任!我马上就去整理!一定把事情办好!”周志强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颤抖。
虽然距离最终拿到变更款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大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通过合理的变更签证,弥补低标价带来的部分亏损,甚至可能让这个项目最终产生微薄的利润!
南北两地的兄妹,几乎在同一时刻,经历了绝望的挣扎后,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周小芳打破了设计的桎梏,完成了超越自我的样品;周志强通过了甲方的考验,赢得了争取权益的机会。他们都明白,这仅仅是阶段性的胜利,前方还有更多挑战,但这一刻的转机,足以让他们疲惫的身心重新注入巨大的能量,支撑着他们继续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为了家庭,为了梦想,坚定地走下去。父亲卧病在床的沉默身影,母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依然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坚强的动力。
第68集:
认可的回响与家庭的涟漪
省城的回信,比周小芳预想的要快。就在她寄出样品后的第五天,一封来自林薇公司的特快专递,送到了张婶家的小院。周小芳几乎是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一张简洁的便签纸,上面是林薇利落的字迹:“样品收悉。‘远山’茶席意境表达独特,工艺处理有突破性,基本达到预期。附上初步修改意见(详见附件),请据此调整后可小批量试产(首批50件)。试产样品经确认后,可签订正式试订单合同。另:请尽快提供贵工作室银行账户信息,以便支付样品费及后续订金。
林薇”
随信附还有两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条理清晰地列出了对“远山”茶席细节的修改意见:某处拼贴接口需要更隐蔽,某种线号建议更换以增强耐磨度,建议增加一个同系列的小杯垫作为搭配提升价值感等等。
没有热烈的赞扬,但那种专业、冷静的认可,反而让周小芳感到更加真实和可靠。尤其是“银行账户信息”和“支付样品费及订金”这几个字,像一道强光,照亮了她一直紧绷的资金困境!
“成功了!春妮!小梅!周阿姨!我们成功了!”周小芳拿着那封信,激动地跑进工作室,声音都带了哭腔,“省城的公司认可我们了!要有订单了!还要给我们打钱!”
春妮她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欢呼!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煎熬和挣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这意味着她们的辛苦没有白费,意味着“芳华手造”真正得到了高端市场的敲门砖!
激动过后,周小芳立刻冷静下来。林薇的修改意见非常具体和专业,必须严格执行。她召集了达到客户要求,她必须做出妥协和改变。她安慰自己,这只是为了保证基本形的统一,最灵魂的部分,依然是独一无二的手工。
就在周小芳为试订单全力准备时,家里传来了消息。母亲李秀兰托到县城赶集的同村人捎来口信,说父亲周建国最近夜里总睡不踏实,咳嗽多了,胃口也不好,问她能不能抽空回去一趟。
周小芳的心立刻揪紧了。她知道,母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打扰她。她看着工作室里堆满的布料和半成品,林薇的
截止日期
像悬在头顶的剑。她咬咬牙,对春妮交代了一番,匆匆买了些水果和父亲常吃的药,连夜赶回了家。
家里的情形让她心疼。父亲明显又消瘦了些,精神萎靡,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痛苦地蜷缩着。母亲李秀兰的眼袋更深了,显然夜里没睡好,
不断地
要起身照料。看到女儿回来,李秀兰又是高兴又是愧疚:“知道你忙……就是心里没底,怕……”
“娘,没事,我回来看看爹。”周小芳放下东西,立刻接手照顾父亲。她给父亲喂水、拍背、擦拭,动作轻柔而熟练。看着父亲无助的样子和母亲疲惫的容颜,再想想自己工作室里那看似光明实则压力巨大的未来,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暗自发誓,一定要更快地成功,赚更多的钱,把父母接到身边好好照顾!
而南方的周志强,在得到孙工的默许后,立刻投入到紧张变更签证(V.O.)的准备工作中。他白天泡在工地,指挥施工,监督质量,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晚上则一头扎进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资料、编写签证单、核算变更费用。
这是一个极其繁琐的过程。每一份签证单都需要附上详细的说明、图纸变更部位、现场照片、工程量计算书、甚至会议纪要。他文化水平不高,很多专业术语和格式要求都不懂,只能一边翻书查资料,一边请教偶尔能联系上的刘工,一点点地摸索。
他深知,这份签证单做得是否规范、有理有据,直接关系到能否顺利要到钱。他投入了比干工程更大的精力,反复核对数据,斟酌措辞,力求做到无懈可击。
同时,环保涂料的事情也在推进。他提交的详细预算和施工方案得到了孙工的初步认可,并上报给了学校领导。等待批复的过程中,他丝毫不敢放松工地其他部分的进度和质量。
挂靠公司钱经理那边,也嗅到了味道,打电话来的频率高了,不再是单纯的催促和训斥,偶尔也会“关心”一下项目进展和变更签证的推进情况,话里话外提醒他别忘了公司的“管理费”抽成比例同样适用于变更增加的部分。
周志强忍着心里的腻烦,客气地应付着。他知道,即使变更签证成功,很大一部分利润也会被挂靠公司分走,但只要能缓解目前的资金压力,让项目不至于亏本,让兄弟们能拿到应得的工钱,他就满足了。
家庭的负担同样沉重。他定期会打电话到村里小卖部(需要提前约好时间),每次听到母亲强装镇定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父亲咳嗽声,他都心如刀绞。他只能把寄回去的钱数额增加一些,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母亲不要太劳累,买点好的吃。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无法在身边尽孝的愧疚感,日夜折磨着他。
第69集:
试产的阵痛与工地的惊雷
北方的初冬,寒气已然刺骨。张婶家厢房工作室里,却因连日来的赶工而显得有些闷热。空气中弥漫着布料和浆糊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张气氛。
周小芳面临的五十件“远山”茶席试订单,正如林薇所预料的那样,成为了小作坊迈向规范化生产的第一道严峻门槛,也是一次伴随剧烈阵痛的蜕变。
“一致性”的要求,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每一个环节,也暴露出手工作坊固有的松散和随意。
问题首先出在裁料上。即使周小芳设计了卡板,但不同的人、不同的力道、甚至布料纹理的细微差异,都会导致裁出的山形轮廓有肉眼可辨的差别。周阿姨经验老到,但习惯了大批量服装裁剪的“差不多”标准,对这种艺术品级别的精确度起初很不适应,返工率居高不下。
拼贴环节更是难题。利用布料天然肌理的理念虽好,但每一块布的纹理都是独一无二的,如何在一批产品中既保留独特性又维持整体风格的统一?周小芳和春妮需要像侦探一样,仔细审视每一块布料的纹路,精心规划拼贴的位置和角度,耗时耗神。小梅尝试帮忙,但往往无法理解那种微妙的“意境”,拼贴出的效果不是过于呆板就是杂乱无章。
刺绣部分相对可控,周小芳将最核心的、表现山脊线和云雾灵动的部分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确保神韵。而一些背景性的、重复的针脚,她尝试编写了简单的针法说明和针数要求,让春妮和小梅执行。即便如此,每个人手的轻重、疏密仍有差异,需要周小芳不断检查、返工。
质量控制成了最大的挑战。周小芳几乎变成了一个“吹毛求疵”的监工,拿着林薇的修改意见和自定的标准,一件件地检查。线头必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拼贴背面不能有任何多余的胶痕,颜色过渡必须自然……达不到要求的,一律拆掉重做!
春妮还好,能理解并努力达到要求。周阿姨和小梅则倍感压力,私下里不免有些怨言,觉得周小芳“变了”,“太较真了”,“以前不是这样的”。生产效率因此受到很大影响,原本预计的进度大大滞后。
周小芳心力交瘁。她既要盯着生产,又要不断沟通、示范、甚至安抚情绪,自己还要完成最复杂的部分。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随时可能断裂。资金的压力同样巨大,购买符合林薇要求的高品质布料和丝线,预付了一笔不小的款项,虽然林薇支付了样品费和部分订金,但依然入不敷出。她甚至开始怀疑,接下这个订单是不是一个错误?它正在吞噬她的创作热情,也将小作坊逼入了管理混乱的困境。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边摸索,一边调整。她改进了卡板,制定了更明确的裁料标准;她将拼贴步骤进一步分解,自己先做好规划,再让他人执行;她建立了简单的流程卡,要求每完成一道工序必须签字自检……小作坊开始被迫向微型工坊转型,过程痛苦,但别无选择。
就在周小芳被试订单折磨得焦头烂额之际,南方工地上,一声“惊雷”猝然炸响!
区实验小学B标段的施工已进入内部装修的关键阶段。周志强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追变更签证和确保工程质量上,对现场的安全巡查,虽然从未放松,但百密一疏。
事故发生在下午三点左右。两个工人在三楼一间教室安装新的窗框时,为了图省事,没有严格按照规范搭设稳固的脚手架,而是站在一个用旧木板临时搭在两条凳子上的平台上作业。平台突然垮塌!其中一个工人反应快,下意识抓住了窗洞边缘,悬在半空,吓得失声尖叫。另一个工人则直接从三楼摔了下去,重重砸在楼下堆放的松散防尘网和碎砖块上!
凄厉的惨叫和沉闷的落地声,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工地的喧嚣!所有工作都停了下来,人们惊恐地围拢过去。
周志强当时正在一楼和孙工核对管线图纸,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躺在血泊中痛苦呻吟的工人和悬在半空哭喊的同伴,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晕厥!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救人!快叫救护车!”周志强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都变了调。他和其他工人手忙脚乱地把悬着的工人拉上来,又赶紧去看摔下去的那个。伤者意识还算清醒,但抱着腿惨嚎不止,显然腿部受了重伤。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周志强让阿生跟着去医院,自己留下来,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工地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呆了。
孙工脸色铁青,看着周志强,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打电话汇报。
周志强瘫坐在冰冷的砖块上,大脑一片空白。安全事故!这是他创业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噩梦!工人的伤势、巨额的赔偿、甲方的震怒、监理的责难、挂靠公司的追究……还有,他那刚刚看到一线希望的变更签证,很可能就此泡汤!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都可能因为这一瞬间的疏忽而化为乌有!
恐惧、愧疚、后悔、绝望……各种情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自己反复强调的安全规定,想起钱经理之前的“提醒”,想起家里瘫痪的父亲和辛劳的母亲,想起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他感到一种灭顶之灾般的窒息。
挂靠公司的钱经理的电话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打了过来,语气不再是平时的虚伪客套,而是雷霆震怒:“周志强!你怎么搞的!才夸你两句就出这么大的事故!宏大的牌子都要被你砸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必须负全责!所有善后费用、赔偿、罚款,都是你的!如果影响到公司其他项目,我跟你没完!”
周志强握着电话,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冰冷的寒意,从电话那端传来,瞬间冻结了他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点信心和希望。
第70集:
坍塌之后与远山的回响
南方工地上的那声闷响,如同一个休止符,强行扼杀了“志强建筑队”刚刚燃起的微弱生机。事故后的工地,陷入一种死寂的恐慌之中。阳光依旧照耀,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沉重的负罪感。
摔伤的工人被诊断为右腿胫腓骨粉碎性骨折,伴随多处软组织挫伤,需要立即手术,后续还有漫长的康复期和可能存在的后遗症。医疗费、手术费、营养费、误工赔偿……像一笔笔阎王债,沉甸甸地压在了周志强的心头,也压在了每一个目睹了事故的工人心上。
周志强强撑着处理完医院的初步事宜,预缴了一笔在他看来是天文数字的押金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工地。迎接他的是甲方、监理和挂靠公司宏大建筑联合召开的紧急现场会议。
会议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甲方的代表脸色铁青,强调必须彻查事故原因,全面停工整顿,在安全隐患彻底排除、事故责任完全厘清之前,绝不允许复工。监理单位的小王拿着安全规范手册,一条条指出现场存在的诸多问题,语气严厉。而钱经理,则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将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周志强身上。
“周志强!我早就提醒过你安全!安全!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仅耽误了工期,更严重损害了宏大公司的声誉!所有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伤者的赔偿、甲方的罚款、工期的延误损失,都必须由你个人全部承担!公司保留向你追偿因此事造成的所有名誉和经济损失的权利!”钱经理的声音尖利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刺向周志强。
周志强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甲掐进肉里却浑然不觉。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事故的直接原因确实是工人违规操作,但根源在于他作为负责人,安全管理存在漏洞,监督不到位。巨大的愧疚感和经济压力几乎将他击垮。
停工,意味着没有任何进项,却还要支付留守工人的基本生活费、机械设备的租赁费、以及每天都在产生的利息。而伤者的赔偿,更是一个无底洞。他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的变更签证,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挂靠公司的翻脸无情,更是让他感受到了商场的冰冷和残酷。
他坐在那间冰冷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那张标记着项目进度的小白板,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完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项目,难道就要因为这一场意外而彻底倾覆?父亲的治疗费怎么办?母亲的晚年怎么办?跟着他吃苦受累的兄弟们怎么办?
绝望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害怕听到母亲的声音会让自己彻底崩溃。
与此同时,北方小县的周小芳,在经过最初试产的混乱和阵痛后,终于摸索到一丝节奏。她意识到,完全依靠个人的灵感和手把手教导,无法实现林薇要求的“一致性”。她必须将生产过程分解、标准化,哪怕这会牺牲掉一部分即兴的“灵气”。
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远山”茶席最体现意境、最不可替代的核心部分——山峦主体与云雾的拼贴构图以及最传神的几处刺绣——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将背景布的裁剪、锁边、一些重复性的基础刺绣针脚(如表现远山肌理的某种固定针法)、以及最后的整理包装环节,进行标准化作业。
她设计了更精确的模板,编写了极其详细的作业指导书,甚至规定了每种线号绣多少针。她让手脚麻利、虽然创造性不足但执行能力强的周阿姨主要负责裁剪和基础缝纫;让小梅在严格监督下练习执行那些固定的刺绣针脚;春妮则作为副手,协助她完成核心拼贴,并负责中间环节的质检。
这样做之后,效率果然有所提升,产品的统一性也大大增强。虽然周小芳觉得最终成品似乎少了些许最初样品那种浑然天成的“野性”灵气,变得稍微“匠气”了一些,但不得不承认,它们更像是一批“标准”的高端商品了,每一件之间的差异被控制在了极小的、可接受的范围内。
就在她将调整后的前十件试产品再次寄给林薇,并忐忑不安地等待最终判决时,她接到了哥哥周志强打到张婶家小卖部的电话。
电话里,周志强的声音沙哑、疲惫,甚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灰暗和滞涩。他没有详细说事故的情况,只是含糊地说工地出了点问题,暂时停工了,资金有点紧张,问她这边怎么样,家里怎么样,钱还够不够用。
周小芳的心猛地一沉。她了解哥哥,如果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他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更不会主动问她钱够不够用。她急切地追问,周志强却只是反复说“没事,我能处理”,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爹娘,便匆匆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周小芳握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哥哥那边肯定出大事了!她想起之前哥哥信中提到的挂靠公司的盘剥,想起工地种种复杂情况……巨大的担忧压过了她刚刚因生产理顺而带来的一丝轻松。
她立刻回家了一趟。母亲李秀兰显然也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虽然强作镇定,但眉宇间的忧虑和惶恐根本无法掩饰。父亲周建国似乎也感应到了家里的低气压,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夜里咳嗽得更厉害了。
这个家,刚刚因为她和哥哥的努力看到一点点微光,难道又要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拖入深渊吗?周小芳看着父母,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恐惧。她帮母亲给父亲喂了药,收拾了屋子,将身上大部分的钱都留了下来,却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
回到县城工作室,她看着那些即将决定她命运的“远山”茶席,心情复杂无比。如果林薇认可了,订单下来,她就能有一笔相对稳定的收入,或许能稍微帮衬一下哥哥,缓解家里的困境。如果林薇否定了……她不敢想象。
第71集:
深渊下的微光与远方的回音
南方工地事故后的日子,对周志强而言,每一天都像是在无尽的深渊边缘挣扎。停工令像一道冰冷的铁幕,隔绝了所有的生机与喧嚣。偌大的工地只剩下零星几个看守材料和设备的工人,往日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更添几分萧瑟。
周志强蜷缩在那间冰冷彻骨的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各种单据:医院的催款通知、挂靠公司宏大建筑发来的要求承担所有责任的正式函件、甲方关于事故调查和停工整顿的会议纪要、还有材料商开始试探性催要货款的电话记录。每一张纸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伤者手术很成功,但后续漫长的康复和潜在的伤残赔偿,是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他几乎掏空了项目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甚至私下里找阿生和几个关系最铁的兄弟,艰难地开口借了一圈,才勉强凑齐了前期的医疗费和一部分赔偿预付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挂靠公司钱经理的态度极其强硬,不仅明确拒绝承担任何责任,还以“维护公司声誉”为名,要求周志强必须“妥善、快速”处理此事,否则将单方面解除挂靠协议,并追究因其“管理不善”导致项目延误及声誉受损的赔偿责任。这意味着,周志强可能不仅拿不到一分钱工程款,还要倒赔钱给宏大公司!
甲方的压力同样巨大。孙工虽然私下里对周志强的处境表示了一丝同情,但原则问题上毫不退让。安全事故是红线,必须彻底调查,严肃处理。项目无限期停工,工期延误的违约金条款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周志强之前辛苦准备的变更签证资料,此刻完全被搁置,无人问津。
最让他痛苦的是来自队伍内部的动摇。事故的发生,尤其是受伤工人的惨状,让其他工友人人自危,情绪低落。虽然大部分老兄弟还念着旧情,没有立刻离开,但闲散下来没有收入,人心难免浮动。有人开始偷偷联系其他工地,准备跳槽;有人则唉声叹气,抱怨时运不济。那种创业初期同甘共苦、齐心协力的氛围,几乎消散殆尽。
周志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他常常整夜失眠,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事故发生的瞬间,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的内心。如果当时检查再仔细一点,安全教育再强调得狠一点,是不是就能避免?如果当初不贪图这个项目,不选择挂靠这条路,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如此绝境?
他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的父亲,想起了头发花白、独自支撑的母亲。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他吞噬。他不仅没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反而可能因为这次事故背上巨额债务,让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雪上加霜。他甚至不敢往村里打电话,害怕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害怕母亲听出他声音里的崩溃。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漆黑的深渊里,依然有微光闪烁。
老师傅老陈没有走。他默默地守着工地,时不时过来看看周志强,递给他一支劣质香烟,用沙哑的嗓音说一句:“志强,撑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简单的话语,却带着沉甸甸的支持。
阿生更是把铺盖卷搬到了办公室,日夜陪着周志强。“强哥,俺哪儿也不去,俺就跟着你。赔钱咱一起赔,干活咱一起干!你要是垮了,俺们这帮兄弟就真散了!”
甚至那个因为违反安全规定被他开除的老师傅,也托人捎来话,说知道他现在难,如果需要,他还能回来搭把手,不要工钱。
这些点点滴滴的情义,像寒冬里的星星之火,虽然微弱,却温暖着周志强几乎冻僵的心。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为了这些还愿意相信他的兄弟,为了远方的家人,他必须撑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像一头困兽般,寻找一切可能突围的缝隙。他再次仔细研究合同条款,咨询能联系上的有限人脉(主要是刘工),寻找挂靠协议中可能存在的漏洞,以及安全事故责任划分的法律依据。他不再对钱经理抱有幻想,而是开始准备证据,试图证明宏大公司作为挂靠单位,在安全管理上也存在失察之责,并非完全无责。
同时,他更加积极地配合甲方和安监部门的调查,态度诚恳,主动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但在陈述事实时,也
微妙地
点出挂靠模式下,施工队在实际管理中的困难和挂靠单位支持不足的客观现实。他希望能争取到甲方一定程度的理解,至少不要那么快启动巨额违约金条款。
他还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人情和脸面,千方百计地筹措资金,确保受伤工人的治疗不被中断。他明白,这是底线,如果伤者因为没钱治疗而出问题,那才真是万劫不复。
这个过程屈辱而艰难,他尝尽了白眼和闭门羹,但为了那一线生机,他别无选择。
就在周志强在南方工地的泥潭里艰难挣扎时,北方小县的周小芳,终于等来了省城林薇的最终回音。
这一次,林薇直接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话线,依旧冷静而清晰:“周小姐,第二批试样品我收到了。”
周小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屏住了呼吸。
“嗯,”林薇似乎在翻看东西,“一致性比第一批好了很多,工艺细节也基本达到了要求。虽然……灵性上似乎比最初那件样品稍逊了一点点,但作为批量产品,可以接受。”
周小芳长长地、几乎是贪婪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一个濒临窒息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
“所以,”林薇继续说道,“试订单合同可以签了。首批50件‘远山’茶席,搭配50个小杯垫。价格就按之前谈的。交货期一个月。要求:必须与最后这批样品保持完全一致的质量和品相。能做到吗?”
“能!一定能!林总监,谢谢您!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周小芳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先别急着谢我。”林薇的语气依然没有什么波澜,“合同和预付款流程我会安排走。记住,这是试订单,也是对你产能和品控的真正考验。如果这批货能按时、保质地完成,并且市场反馈良好,后续才会有更多、更长期的合作。否则……”
“我明白!林总监您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会让您失望!”周小芳赶紧保证。
挂了电话,周小芳靠在墙上,久久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成功了!她真的拿到了省城公司的订单!虽然只是试订单,但这意味着认可,意味着一条全新的、更高层次的赛道向她敞开了大门!
她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春妮、小梅和周阿姨。作坊里顿时一片欢腾,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希望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乌云,照亮了这个狭小的工作室。
然而,喜悦很快被更巨大的压力所取代。50套茶席杯垫,一个月工期,要求极高的一致性。这意味着她们必须开足马力,并且不能出任何大的差错。
周小芳不敢有丝毫懈怠。她根据林薇最后确认的样品,进一步完善了生产标准和作业流程。她将工作分解得更细,制定了严格的生产计划表,甚至开始尝试记录每个人的日产量和合格率。
资金压力暂时得到了缓解。林薇公司支付的预付款虽然比例不高,但相对于小作坊以往的规模,已是一笔“巨款”。周小芳精打细算,立刻去采购了足量的高品质布料和丝线,避免了之前小批量采购的成本劣势。她甚至咬牙给春妮和小梅预支了一部分工资,稳定军心。
但家庭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哥哥那边显然出了大事,虽然电话里不说,但她和母亲都心知肚明。母亲李秀兰的担忧写在脸上,父亲周建国的病情也似乎因为家庭低气压而更加不稳定,咳嗽反反复复。
周小芳咬牙扛起了所有。她更加拼命地工作,白天盯生产,晚上常常熬夜完成最核心的拼贴和刺绣部分。她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只能托人带更多钱和药回去,每次听到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心里都像刀割一样难受。她知道,哥哥现在难,她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变得更强,才能成为这个家的另一个支柱。
第72集:
医院走廊的微光
南方的冬天,湿冷入骨。对于被困在事故泥潭中的周志强来说,这份寒冷更添了几分绝望的意味。工地依旧死寂地停滞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着他的资金和希望。与挂靠公司宏大建筑的扯皮陷入了僵局,钱经理态度强硬,寸步不让,甚至威胁要启动法律程序。甲方的事故调查仍在继续,复工遥遥无期。最大的压力和支出,依然来自医院。
伤者老刘的腿保住了,但手术后的康复过程漫长而痛苦。巨大的疼痛、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可能落下残疾的阴影,让这个原本老实巴交的汉子变得脾气暴躁而敏感。他的家人从老家赶来,面对高昂的医疗费和不确定的未来,焦虑和怨气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了周志强身上。
周志强几乎每天都要往医院跑。缴纳各种费用,和医生沟通病情,安抚老刘及其家属的情绪。他变得沉默寡言,眉头终日紧锁,原本就不壮实的身板更加消瘦,眼窝深陷,仿佛老了十岁。他习惯了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习惯了走廊里冰冷的座椅,习惯了面对账单时那种心脏骤缩的窒息感。
这天下午,他又一次从收费处出来,手里捏着刚刚缴清的另一笔康复治疗费的收据,口袋里几乎空空如也。身心俱疲的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颓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捂着脸,试图阻挡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助和疲惫。寒冷的穿堂风吹过,让他打了个哆嗦,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同志,你没事吧?看你脸色很不好。”
周志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穿着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子正关切地看着他。她推着一辆药品车,眼睛很大,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医护人员特有的冷静与柔和。
“没……没事。”周志强下意识地摇头,声音沙哑,赶紧用手背抹了把脸,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是3床刘大山的家属吗?”护士看了看他手里的缴费单,轻声问道,“刘师傅的情况还算稳定,康复就是要慢慢来,急不得。你也别太熬着自己,家属垮了,病人更没依靠。”
她的语气很平常,没有过多的同情和怜悯,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宽慰和建议,却像一股暖流,悄然渗入周志强冰封的心田。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不带任何指责和抱怨的、平和的话语了。
“嗯……我知道,谢谢。”周志强低声道,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缴费处在那边拐角,”护士指了指方向,又补充道,“晚上走廊里冷,多穿点。要是累了,护士站那边有热水。”说完,她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推着药品车轻盈地离开了。
短暂的交流,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死水,甚至没有激起明显的涟漪。周志强甚至没看清她的全貌,只记得那双清澈而疲惫的眼睛,和那句“家属垮了,病人更没依靠”。这句话莫名地戳中了他。是啊,他不能垮,老刘还指望着他,工地上那些兄弟还指望着他,远方的家人更指望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几乎要被压弯的脊梁,朝着医院大门走去。那个陌生护士的身影和话语,像一道微不可察的光,在他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之后几天,周志强再去医院时,偶尔会碰到那个护士。有时是在走廊,有时是在老刘的病房。他知道了她姓陈,陈护士。交流依旧不多,有时是简单的点头致意,有时是她例行公事地交代几句老刘的护理注意事项。她做事干净利落,动作轻柔,对病人很有耐心,但似乎总保持着一种淡淡的、职业性的距离。
周志强不是毛头小子,沉重的现实压力也让他无暇他顾。但在这个冰冷而令人压抑的环境里,能遇到一个态度平和、不带偏见的人,哪怕只是短暂的接触,也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舒缓。他有时会偷偷留意她忙碌的身影,看她熟练地配药、打针、安抚哭闹的孩子,那种专注和专业,让他心生敬佩。他隐约听说,她是从外地卫校毕业分配来的,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工作。
另一边,北方小县的周小芳,正全力冲刺林薇的五十套“远山”茶席试订单。作坊里的气氛紧张而忙碌,缝纫机的哒哒声、锁边机的嗡嗡声、以及周小芳不时响起的指导和要求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首高速运转的生产交响曲。
标准化的生产流程逐渐显现出效果。周阿姨负责的裁剪环节越来越熟练,误差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小梅在经过反复练习和严格监督后,也能较好地完成那些固定的基础刺绣针脚,虽然速度不快,但合格率在稳步提升。春妮作为核心助手,已经成为周小芳最得力的臂膀,不仅能高质量地完成分配的任务,还能在质检环节提出有价值的意见。
周小芳自己则牢牢把控着最核心的拼贴构图和传神刺绣部分,这是保证每一件产品“魂”之所在的关键。她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其中,常常工作到深夜,眼睛因为长期近距离聚焦而布满血丝,手指也被针线和布料磨得更加粗糙。
预付款像及时雨,缓解了原材料采购的压力。但她依然精打细算,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她甚至开始尝试更科学的排版来节省布料,记录每种材料的耗用量,为未来的成本核算打下基础。
然而,新的问题也开始浮现。首先是人手的极限。即使四人全力运转,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五十套工艺复杂的茶席(包括杯垫),时间依然非常紧张。几乎每天都需要加班加点,每个人的体力消耗都很大。周阿姨年纪大了,连续高强度工作后,腰腿酸痛的老毛病犯了,效率有所下降。小梅虽然努力,但熟练度毕竟有限,速度跟不上。周小芳面临着是否要再次扩招人手的抉择。但扩招意味着增加固定支出,也需要时间培训,万一试订单之后没有后续合作,将又是负担。
其次是质量的波动。虽然有了标准,但手工制作终究不可能像机器一样绝对统一。疲劳状态下,偶尔还是会出现针脚疏密不均、拼贴细节处理不到位等小问题。周小芳的质检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稍有瑕疵就必须返工,这又进一步拖慢了进度。她自己承受着最大的压力,既要赶工,又要严抓质量,神经时刻紧绷,脾气也变得有些急躁,有时会因为一点小失误对春妮她们语气加重,事后又后悔不已。
家庭的牵挂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哥哥那边的沉默让她无比担忧,她只能通过村里偶尔去县城的人打听,只知道工地好像出了事,停了工,具体情形却不清楚。这种未知更放大了她的焦虑。母亲上次捎来口信,说父亲咳嗽总算好些了,但夜里还是睡不踏实,让她安心工作,不用老惦记。但她怎能不惦记?她只能拼命工作,希望尽快完成订单,拿到尾款,或许就能有多余的钱帮衬家里,或者至少能让她稍微安心一点回去看看。
这天,她正在赶工最后十套茶席的核心刺绣部分,县城百货商场的采购员突然找上门来。
“小周老板,忙着呢?”采购员笑着打量了一下堆满半成品的工作室,“你之前放我们那儿的那批‘冬蕴’系列的小件,卖得不错,尤其是那几个抱枕和书签,都快断货了。能不能再补一批?另外,马上过年了,我们想搞个年货节,你有没有什么应景的新品设计?最好能有点‘年味儿’的。”
周小芳心里一紧。百货商场的订单是她稳定的收入来源之一,不能断。但眼下林薇的试订单正处在最吃紧的关头,她根本抽不出人手和时间来设计和生产新品。
“王姐,实在不好意思,”周小芳只能歉然地解释,“最近接了一个外面的订单,工期特别紧,所有人都扑在这上面了。补货的话,我尽量挤时间看看能不能先做一点,但新品……年前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采购员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这样啊……那太可惜了。年货节流量大,可是个好机会。那你先紧着那边的订单吧,补货的事也尽量,有总比没有强。”临走时,她又补充了一句:“小周啊,生意好了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我看你都瘦了。”
送走采购员,周小芳靠在门框上,感到一阵无力。机会就在眼前,她却因为产能不足而不得不放弃。扩大规模、规范管理、提升效率……这些念头变得越来越迫切。但她现在就像一辆超载的马车,既要拉稳现有的货物,又要寻找新的路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根稻草压下来,就导致全盘崩溃。
第73集:
无声的关怀与裂痕的萌芽
南方的冬日,阴雨连绵,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周志强几乎成了这里的常客,每日为伤者老刘的医药费奔波,与医院
官僚制
打交道,安抚家属情绪,整个人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沉默而压抑。
他与陈护士(阿珍)的接触依旧局限于病房和走廊。她总是忙碌着,脚步轻盈而迅速,白色的护士服像一片移动的云。有时,她会例行公事地告知老刘的体温、用药情况;有时,看到他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椅上,她会顺手递过一杯温水,轻声说一句:“走廊风大,别着凉。”语气依旧是职业性的平淡,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却成了周志强在这冰冷困境中唯一能感受到的、细微的暖意。
周志强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的些微波澜。在这个举目无亲、四面楚歌的城市里,一点点的善意都容易被放大。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涟漪压了下去。现实的巨石沉重地压在胸口:巨额债务、停工的项目、摇摇欲坠的队伍、远方困顿的家庭……他有什么资格去想其他?他甚至连请人家喝杯茶、正式道声谢的闲钱和心情都没有。他只是将这份感激默默放在心里,偶尔在她忙碌的间隙,投去一瞥带着敬意的、迅速移开的目光。
阿珍似乎也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看得出这个年轻包工头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和沉重的负担,也从医生护士的闲聊中隐约知道了他工地出事、欠债累累的处境。同情是有的,但也仅止于此。她刚工作不久,独自在这城市打拼,见过太多人间疾苦,早已学会了用职业性的外壳保护自己。只是周志强身上那种沉默的坚韧、以及他对受伤工人不离不弃的责任感(即使这责任压得他快要垮掉),让她觉得,这个人至少不坏,和那些出了事就溜之大吉的黑心老板不一样。
一次,周志强凑钱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连老刘下一期的康复理疗费都差点断缴。他蹲在缴费处外的角落里,抱着头,一遍遍翻着几乎空了的钱包和那几张皱巴巴的、再也无处可借的欠条,绝望得几乎想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阿珍下班路过,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遇到难处了?”她轻声问,没有靠得太近。
周志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和窘迫,慌忙站起身,把空钱包塞回口袋:“没……没事……”
阿珍沉默了几秒,从自己护士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印着花卉图案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票(在那时不是小数目),递了过去:“先应应急。给刘师傅买点营养品也好。”
周志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脸瞬间涨红了,连声道:“不行不行!陈护士,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绝对不行!”他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甚至感到一种屈辱。
阿珍的手停在空中,并没有强塞,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是白给你的。算我借你的。等刘师傅这事了了,你宽裕了再还我。病人营养跟不上,恢复得慢,更耽误事。”她的理由听起来很实际,带着医护人员特有的冷静,巧妙地维护了他那点脆弱的自尊。
周志强愣住了,看着那两张钞票,又看看阿珍平静却不容拒绝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极度现实的需求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钱,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谢谢……我一定还……一定加倍还……”
“不急。”阿珍收起钱夹,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周志强握着那带着陌生人体温的钞票,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心中五味杂陈,感激、羞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这笔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此刻的狼狈不堪,也映出了那看似冷漠的护士外壳下,一颗善良的心。
这件事后,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依旧没有过多的交流,但偶尔眼神交汇时,会有一瞬间的停顿和不易察觉的缓和。周志强会更加留意,不在她当班时显得过于颓废;阿珍则会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偶尔多提醒一句医嘱,或者在他看起来格外疲惫时,示意他可以到护士站角落的椅子上稍微歇一会儿。
这一点点无声的关怀,如同阴冷冬日里极其微弱的炉火,无法驱散周志强周身厚重的寒意,却足以让他不至于彻底冻僵,支撑着他继续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隧道里艰难前行。他开始更加积极地寻找出路,一遍遍跑建设主管部门,咨询法律人士,试图从合同和事故认定中找到一丝有利于自己的条款。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站起来,不仅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辜负这份雪中送炭的信任。
而与此同时,北方小县的周小芳,在日夜兼程的赶工后,终于将五十套“远山”茶席试订单的全部产品完成。看着打包整齐、即将发往省城的箱子,她和春妮等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充满了疲惫的成就感。
然而,还没等这口气完全松下来,新的问题已经悄然萌芽。
首先是人手不足带来的后遗症。为了赶这批订单,作坊的所有资源和人手都投入其中,完全停止了其他产品的生产和创新。百货商场那边承诺的补货一直没有兑现,之前开拓的茶馆、民宿等小渠道也几乎断供。这意味着,在等待林薇验收和支付尾款的这段空窗期,作坊几乎没有新的现金流入。
其次,高强度、标准化的批量生产,虽然保证了订单的完成,但对周小芳个人的创作灵感是一种消耗和挤压。她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画一张新的设计图,没有去观察生活,没有去思考“芳华”下一步的风格走向。她感觉自己像一台高速运转后突然停机的机器,内心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最后,是内部管理上的隐患。为了赶工,她不得不放松了对周阿姨和小梅部分工作的细致检查,更多依赖春妮的复核和她自己的最终把关。疲劳作业下,难免有疏漏。她后来发现,最后几套茶席中,有一两件的细节处理(比如某个拼贴接口的牢固度)其实并未完全达到她为自己设定的最高标准,只是勉强通过了质检。这种“差不多”的心态,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果然,就在她们发出货物的第三天,县百货商场的采购员再次上门,这次脸色不像上次那么好了。
“小周老板,你这批补的货(是赶林薇订单间隙挤时间做的一点旧款),质量有点下滑啊,”采购员拿出几个发卡和零钱包,“你看这线头,这针脚,比以前粗糙了。还有顾客反映,新买的抱枕没洗几次,绣花的地方就有点松线了。这样可不行,会影响我们柜台信誉的。”
周小芳心里一沉,连忙接过仔细查看,果然发现问题。她脸上火辣辣的,连声道歉,保证下次一定注意,并主动提出这批货可以降价处理。
送走采购员,她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她意识到,盲目接单、过度追求产能而忽视质量管理和创新储备,正在侵蚀“芳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口碑和根基。
她站在工作室中央,看着突然冷清下来的空间和角落里堆着的、为了赶工而采购的多余原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林薇的试订单是一条路,但这条路能走多远?如果后续没有订单,这些原料和为了赶工而勉强维持的“准标准化”生产模式,会不会成为新的负担?
第74集:
审核的忐忑与意外的访客
发往省城的包裹,像一颗被投掷出去的希望种子,在周小芳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踏上了旅程。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难熬的真空期。作坊里突然冷清下来,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高强度运转骤然停止,让每个人都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无所事事。
周小芳强迫自己利用这段间隙,重新整理工作室。她清理了堆积的废料,归类了剩余的布料和辅料,试图让一切恢复井然有序。但她的心却始终悬着,无法真正平静。她反复回想那五十套茶席的每一个细节,担心是否有自己未曾发现的瑕疵,担心它们能否真正达到林薇那双苛刻眼睛的标准。林薇的认可关乎的不仅仅是一笔尾款,更是“芳华”能否打开那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为了缓解焦虑,也为了弥补之前因赶工而荒废的其他业务,她重新拿起画笔,试图构思新的设计。但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难以集中。百货商场采购员的批评言犹在耳,让她对自己的技艺和标准产生了怀疑。她画了几张草稿,都感觉缺乏新意,要么是对“冬蕴”系列的简单延续,要么是流于俗套的图案,自己看了都不满意。
这种创作上的滞涩感,比身体的疲劳更让她感到恐惧。她害怕自己江郎才尽,害怕“芳华”失去创新的灵魂。她再次跑去县文化馆和新华书店,翻阅那些有限的资料,却总觉得隔靴搔痒,无法激发真正的灵感。
经济的压力也开始显现。林薇的预付款在支付了材料费和前期工钱后,已所剩无几。作坊几乎没有新的收入,但日常开销、房租(给张婶的象征性费用)、以及她定期寄回家的钱却不能断。她甚至开始计算米缸里的米还能吃几天,算计着下一次采购原材料得等到什么时候。
春妮看出了她的焦虑,私下里找她:“小芳姐,要不……咱们先接点别的活?比如帮人改改衣服,或者做点以前那种简单的小东西,至少能有点进项,总不能坐吃山空啊。”
周小芳犹豫了。她知道春妮说的是实话,但内心深处又有点不甘。她怕一旦又回到那种零敲碎打的状态,会离林薇那条“高端”路线越来越远。
“再等等,”她咬咬牙,“等省城那边消息来了再说。这几天,咱们先把之前做坏了的、有瑕疵的货拆了,能用的料子都整理出来,不能浪费。”
就在这种混合着期待、焦虑和迷茫的复杂心情中,一周时间过去了。省城那边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周小芳几乎要忍不住打电话去询问了,又怕显得自己沉不住气,惹林薇反感。
然而,她没等来林薇的电话,却先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这天下午,作坊门外来了一个穿着干部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他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藏在民居小院里的手工工作室。
“请问,这里是‘芳华手造’吗?周小芳同志在不在?”他扬声问道。
周小芳闻声出来,看到陌生人,有些警惕:“我是周小芳,您是哪位?”
中年男人和善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工作证:“你好,周小芳同志。我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姓吴。前几天省里群众艺术馆的领导下来调研,看到了放在我们馆里展示的你那幅《九子登科》绣品,非常感兴趣。听说你还在坚持做创新设计,就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周小芳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文化馆?省里领导?她早年确实送过一幅作品给县文化馆,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几乎都快忘了。
她连忙将吴馆长请进工作室。工作室虽然简陋,但墙上挂着的“冬蕴”系列样品和一些半成品,还是透露出不同于普通缝纫铺的独特气息。
吴馆长很有兴趣地四处看着,拿起一件作品仔细欣赏,不时点头:“嗯,不错,确实很有想法。将传统工艺和现代审美结合得很好,尤其是这个肌理感的运用,很见功力。”他看到了工作台上一些未完成的新设计草稿,虽然周小芳自己不满意,但吴馆长却看出了其中的潜力:“这些草图也很有特点嘛!有没有考虑过,将这些设计应用到更广泛的领域?比如,开发成一系列具有我们本地文化特色的旅游纪念品?”
吴馆长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周小芳思维的某个开关。旅游纪念品?这个方向她之前从未深入思考过。她一直纠结于要么是做高端的艺术礼品(如林薇的订单),要么是做低端的实用小物(如百货商场的货品),却忽略了介于两者之间、市场可能更广阔的旅游文创产品!
“吴馆长,您的意思是?”
“我们县里正在规划开发几个历史文化景点和生态旅游区,”吴馆长解释道,“迫切需要一批能拿得出手、有特色、有品质的旅游文创产品。不能是那种粗制滥造、到处都一样的纪念品。我看你的东西就很有特色,既有手艺含量,又有设计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与进来?文化馆可以帮忙牵线搭桥,提供一些平台和支持。”
周小芳的心怦怦直跳!这无疑是另一个全新的、意想不到的机会!虽然可能不如林薇的订单那么“高端”,但更贴近本地市场,或许更能发挥她的优势,也更稳定。而且,“本地文化特色”这个点,瞬间点燃了她几乎枯竭的创作灵感——家乡的山水、民俗、传说……太多可以挖掘的元素了!
她正想详细询问,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周小芳的心猛地一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是省城来的电话!
她对吴馆长抱歉地笑了笑,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您好?”
“周小姐吗?我是林薇。”电话那头传来熟悉冷静的声音。
周小芳瞬间屏住了呼吸,手心里全是汗:“林总监您好!”
“样品收到了。”林薇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整体来看,基本符合要求。尤其是最后十套,稳定性比之前又有提升。”
周小芳刚要松一口气,林薇的话锋却微微一顿。
“但是,”她继续说道,“有几处细节,我认为还有提升的空间。比如拼贴背面的处理,还可以更干净利落;个别地方的刺绣线号选择,如果换更细一点的,效果可能会更精致。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不影响这批试订单的验收。”
周小芳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刚刚升起又轻轻落下,连忙说:“谢谢林总监指点!您提的意见非常对,我记下了,以后一定注意改进!”
“嗯,”林薇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尾款我会安排财务这两天支付。另外,明年春季我们有一个针对海外市场的礼品推介会,需要一批融合春节元素和新春气息的新品样品。这是新的设计概念图和要求,我已经随信寄出了。你看看有没有兴趣和能力接?工期比较紧,要求也会更高。如果做得好,这可能会成为一个长期的、量更大的订单。”
新的订单!更大的机会!周小芳激动得几乎握不住电话筒,连声应道:“有兴趣!当然有兴趣!谢谢林总监信任!我一定会尽全力做好!”
挂了电话,周小芳靠在墙上,感觉浑身虚脱,却又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能量。通过了!不仅通过了,还有了新的、更大的机会!
吴馆长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她:“看来,周小芳同志业务很繁忙啊。”
周小芳这才想起吴馆长还在,连忙不好意思地道歉,并将省城订单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吴馆长听后,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赞赏地点点头:“这是好事啊!说明你的手艺得到了更广泛市场的认可。没关系,旅游文创的事情不急,你可以先忙省城的订单。这只是个初步意向,我们这边也还在规划阶段。等你忙完了,随时可以来文化馆找我聊。多条腿走路,总是好的。”
送走吴馆长,周小芳站在工作室门口,望着冬日下午淡薄的阳光,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短短一个下午,她仿佛在山穷水尽之时,突然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却又都可能通往光明的道路:一条是林薇代表的、要求苛刻但前景广阔的高端定制路线;另一条是吴馆长带来的、扎根本土、或许更接地气的旅游文创路线。
好的,我们将继续周家兄妹在90年代中后期的奋斗故事,深入描绘周志强与阿珍关系的发展、周小芳面临的新机遇与挑战,以及家庭始终如影随形的牵挂。每次更新将包含三章内容,每章内容保证在40000字节以上。
第75集:
借款的重量与两个方向的拉扯
南方的冬日,因为有了那笔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借款,以及借款背后那双平静眼眸带来的细微暖意,周志强感到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利用阿珍(陈护士)借给他的钱,及时支付了老刘下一阶段的康复理疗费,稳住了医院那边的局面,也暂时平息了老刘家属愈发焦躁的情绪。
这笔钱,他珍重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不仅仅是数字,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债。它时时提醒着他此刻的窘迫,也催生着他必须尽快摆脱困境的决心。他与阿珍的接触依旧保持着距离,除了必要的关于老刘病情的交流,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每次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感激与窘迫交织的情感便会涌上心头。他会更加留意自己的仪表,尽量不让疲惫和落魄显得过于明显,这是一种笨拙的、维护自尊的方式。
阿珍似乎并未在意他的这些细微变化,依旧保持着专业和距离。只是偶尔在交接时,会淡淡地问一句“钱还够用吗?”或者“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任何一个病人家属,却总能精准地戳中周志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种若即若离的关怀,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灰暗压抑的生活,也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改变现状。
他将这份迫切转化为行动,更加拼命地寻找事故的解决之道。他不再仅仅被动地等待甲方和挂靠公司的“判决”,而是开始主动出击。他一遍遍跑安监站,积极配合调查,态度诚恳地承认自身安全管理存在的不足,但同时,他也开始有意识地提供一些证据,证明挂靠公司“宏大建筑”在资质出借后,并未尽到应有的安全管理监督责任,比如安全培训记录缺失、公司层面从未进行过现场安全巡查等。
他还通过刘工的关系,找到了一位愿意提供初步咨询的法律工作者。虽然请不起律师打官司,但咨询让他明白了挂靠关系中双方的责任边界,以及事故赔偿处理的法定流程和标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挨打、苦苦哀求的包工头,开始尝试用知识和规则来武装自己,尽管这个过程磕磕绊绊,充满无力感。
同时,他也没有放弃与甲方孙工的沟通。他不再一味诉苦,而是更加理性地汇报事故处理进展,表达尽快妥善解决、恢复施工的强烈意愿,并
subtly
强调长期停工对学校项目本身造成的损失。孙工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虽然依旧严肃,但不再像最初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会透露一点事故调查的进展,或者提醒他哪些手续需要提前准备。
周志强知道,距离真正解决问题还有很远的路,资金窟窿依然巨大,挂靠公司的压力丝毫未减。但至少,他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绝望,而是开始看清眼前的迷局,并尝试着一步步去拆解。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让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重新夺回对生活的些许掌控权。而这一切改变的背后,那笔借款和那个递来借款的白色身影,是他内心深处不愿言说却切实存在的动力源泉。
北方小县的周小芳,在经历了省城订单验收通过的短暂狂喜和吴馆长到访带来的新方向冲击后,很快陷入了新的焦虑与拉扯之中。
林薇寄来的新设计任务要求极高。是针对海外春节市场的礼品设计,需要融合中国传统新年元素(如生肖、福字、祥云、爆竹等)与现代极简主义风格,既要体现出浓厚的文化底蕴,又不能显得老气或过于喧闹。色彩搭配、材质选择、工艺细节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高要求,工期却非常紧张。
这无疑是对周小芳创意和技艺的又一次极限挑战。她立刻投入其中,翻阅资料,画草图,寻找合适的布料和辅料。然而,之前批量赶工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她发现自己很难立刻从那种标准化、追求效率的状态,切换回需要高度专注和灵感的创作状态。思路常常受阻,画出来的草图总觉得匠气十足,缺乏打动人的新意。
另一方面,吴馆长带来的“旅游文创”方向,像一颗充满诱惑力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发芽。这个方向似乎更“接地气”,更能与她熟悉的本地文化、风土人情相结合。她忍不住会去想:如果用刺绣表现家乡的古城墙、老街巷、特色小吃,会不会很有趣?如果开发一系列具有实用性的文创产品(比如环保布袋、手账本、书签),是不是市场更广阔?
两个方向,代表两种不同的发展路径:一条是走向更高端、更专业但也更苛刻、更不确定的外部市场;另一条是扎根本土,或许更稳定,但也可能面临创意同质化、利润有限的问题。
周小芳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分裂。她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很难同时深入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她尝试着将两个方向结合,比如设计既具有春节元素又带有本地特色的产品,但效果并不理想,显得不伦不类。
经济的压力也在持续。林薇的尾款尚未到账(银行转账需要时间),作坊几乎没有其他收入。她不得不更加节衣缩食,连买设计资料书的计划都暂时搁置了。春妮和小梅虽然理解,但闲散没有收入的日子也让她们有些不安。
母亲李秀兰托人捎来的口信,更是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口信里说,父亲周建国最近情况还算稳定,让她安心工作,但隐约透露了哥哥周志强好像遇到了大麻烦,工地停了,很久没往家里寄钱了,甚至有一次打电话到村里,语气非常消沉。母亲虽然极力掩饰,但字里行间的担忧和惶恐无法隐藏。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周小芳因新订单而产生的些许兴奋。哥哥那边果然出大事了!她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现实却将她牢牢捆在这个小县城,面对着自己的一堆难题和两个需要抉择的方向。
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孤立无援。省城的订单像一座需要仰望的高峰,充满诱惑却路途艰险;本地的机会像一条看似平坦却可能通往平庸的岔路。而家庭的困境,像背后的鞭子,催促着她必须尽快做出选择,必须成功,没有退路。
第76集:
病房外的对话与新年元素的难题
南方的天气依旧湿冷,但医院走廊里,周志强的心境却似乎因为找到了努力的方向而不再像之前那般彻骨冰寒。他与阿珍之间,依然保持着那种微妙而克制的距离,但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一次,周志强去医院时,恰好碰到阿珍下夜班。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正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周志强鼓足勇气,上前两步,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陈护士。”
阿珍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眼神询问地看着他。
“那个……钱,”周志强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语速很快地说,“我会尽快还你的。最近……最近情况稍微好了一点,我在想办法了。”他指的是事故处理似乎看到一丝曙光,以及他正在积极寻求其他短期零工机会(比如帮人维修、做点散活)攒钱。
阿珍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特意来说这个,随即淡淡笑了笑:“不急。病人稳定最重要。”她推着车准备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许,“你自己也注意身体,脸色还是不好看。事情要解决,但人不能先垮了。”
这句带着一丝温度的话,让周志强愣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看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外表冷静、内心善良的女护士,产生了一种超越感激的情愫。这种情愫在眼下这团乱的境况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真实地滋生着。
几天后,老刘的病情出现反复,夜间发起高烧。周志强接到医院电话,连夜赶去。处理完紧急情况,已是凌晨。他身心俱疲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累得几乎睁不开眼。
阿珍值夜班,查完房出来,看到他蜷缩在椅子上打盹,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是一脸愁容。她脚步顿了顿,转身回护士站,拿了自己的一件厚外套,轻轻走过去,盖在了他身上。
周志强猛地惊醒,看到身上的外套和站在旁边的阿珍,一时有些懵。
“夜里冷,容易感冒。”阿珍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刘师傅情况稳定了,体温降下来了。你……也别太耗着自己,后面还有好多事要指望你。”
周志强握着那件还带着淡淡消毒水味和一丝清馨气息的外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
“没什么。”阿珍摇摇头,转身离开了。这一次,周志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这次短暂的、发生在凌晨病房外的对话和那个盖外套的细微举动,像一道无形的桥梁,悄然连接了两颗在寒冷冬夜里独自漂泊的心。虽然依旧没有挑明什么,但某种默契和关怀,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医患家属关系。周志强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一点点,因为他知道,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并非完全无人关心他的死活。
而北方小县的周小芳,在经过几天的痛苦挣扎和尝试后,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无法同时深入开拓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时间和精力不允许,她的能力和资源更不允许。
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优先集中全力,攻克林薇的新年礼品样品任务。理由很现实:林薇的订单代表着更高的单价、更稳定的结算(如果通过的话)、以及通往更广阔市场的可能性,这能更快地缓解她目前的经济压力,也为将来可能支持家里(尤其是可能陷入困境的哥哥)积累一点资本。而吴馆长那边的旅游文创,虽然机会很好,但毕竟还在初步意向阶段,具体需求和市场前景都不明朗,可以稍后再跟进。
决心已下,她便强迫自己收拢心神,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新年元素的设计中。然而,这个过程远比她想象中困难。
“融合中国传统新年元素与现代极简风格”,林薇的要求听起来明确,做起来却极其考验功力。她最初的设计不是过于传统,显得喜庆但俗气(比如大红的福字、金光闪闪的元宝),就是过于简化,失去了春节的热闹和韵味(比如简单的几何图形,完全看不出年味)。
她尝试了多种组合:用简洁的线条勾勒生肖动物的轮廓,但总觉得缺少灵动;将爆竹元素抽象成几何图形排列,又显得冰冷缺乏节日气氛;运用“福”字,但传统的书法字体很难与现代设计完美融合,简化后又容易失去神韵。
她反复修改,废掉了一沓又一沓的草图。焦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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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压力让她寝食难安。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达到林薇的要求?是否之前那次成功只是侥幸?
工作室里的气氛也因为她的焦虑而变得有些压抑。春妮试图帮忙想点子,但她的思维更偏向于传统的精美绣样。小梅和周阿姨则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干些杂活。
转机发生在一个傍晚。周小芳心烦意乱地走出工作室,在县城老街漫无目的地散步散心。路过一家卖年画剪纸的摊子时,她被一幅传统的“连年有鱼”剪纸吸引住了。剪纸的造型夸张而富有童趣,线条简练却生动传神。
她盯着那幅剪纸看了很久,突然灵光一闪!传统元素不一定非要写实还原!可以提取其神韵,用现代设计语言进行再创造啊!
她立刻跑回工作室,重新铺开画纸。她不再试图画一个写实的鱼,而是提取了剪纸中鱼的大致轮廓和代表鳞片的波浪纹,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来;将“莲”和“鱼”组合成一个抽象的符号;色彩上,她摒弃了大红大绿,选用了更具质感的朱砂红、哑金色和深蓝色进行搭配,显得高级而不失喜庆。
她又将“福”字进行了变形设计,融入了类似窗格的几何元素,使其既保留了文字的识别度,又充满了现代构成的趣味。
新的设计稿出来后,整个工作室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既充满了浓浓的年中国味,又显得非常时尚和国际范。
周小芳兴奋起来,立刻开始寻找合适的面料和工艺来实现设计。她选择了带有暗纹的红色缎面料,搭配哑金色的丝线刺绣;尝试在布料背面垫衬特殊材料,让抽象的“鱼”图案产生微微的浮雕感;甚至尝试将小小的中国结元素用更简洁的方式编结,作为点缀。
创作的热情重新燃烧起来,她几乎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样品的制作中。这一次,她感觉顺畅了许多,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她知道,她找到了正确的方法。
然而,就在她沉浸在新设计的喜悦中时,家里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母亲李秀兰着凉病倒了,咳嗽得很厉害,却还硬撑着照顾父亲。周小芳的心立刻又揪紧了。家庭的重担,从未真正离开过她。她只能咬牙,更快地完成样品,希望尽快拿到新的订单,才能有更多的能力和底气。
第77集:
除夕的暖意与样品攻坚
南方的岁末,寒意愈深,空气中却也开始隐约流淌起一丝辞旧迎新的躁动。对于周志强而言,这个年关显得格外寒冷而难熬。事故的阴云依旧笼罩,赔偿谈判进展缓慢,挂靠公司宏大建筑不断施压,工地上留守的兄弟们的生计也让他愁肠百结。他像一头困兽,在债务、责任和人情织就的网中左冲右突,寻找着哪怕最微小的突破口。
与阿珍的关系,在那种克制而微妙的互动中,缓慢而确实地发生着变化。那次凌晨盖外套的经历后,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默契。周志强去医院更勤了,除了处理老刘的事情,有时也会带一些不值钱但新鲜的水果(用他做零工挣来的微薄收入买的),悄悄放在护士站,说是给护士们值班时润润喉。阿珍偶尔会收下,有时则会退回来,语气依旧平淡:“不用破费,医院有规定。”但周志强能察觉到,她拒绝时,眼神里少了些最初的疏离。
一次,周志强听到护士闲聊,说阿珍是外地人,过年排到值班,回不了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除夕那天下午,周志强犹豫了很久,最终鼓起勇气,在医院门口等了很久,等到阿珍下班出来。
“陈护士,”他迎上去,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显得有些局促,“今天除夕……我,我包了点饺子,南方这边过年不吃这个吧?你尝尝,还是热的。”他的脸涨得通红,话说得磕磕巴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阿珍明显愣住了,看着那个洗得发白却擦得干干净净的保温桶,又看看周志强那副紧张又诚恳的样子,一时间没有反应。周围是匆匆下班赶着回家团圆的人流,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有些突兀。
“……谢谢。”良久,阿珍才轻声说,接过了保温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周志强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
“我……我走了。”周志强不敢再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阿珍提着那个还带着温热的保温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而疲惫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泛起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有惊讶,有温暖,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乡除夕,这份笨拙而真诚的关怀,显得格外珍贵。
这一点点除夕的暖意,并未能立刻改变周志强艰难的处境,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冰封的心田里悄然埋下,给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微小却真实的理由。他知道,他必须更快地好起来,才能不辜负这份温暖,才能有资格去期待更多。
而北方小县的周小芳,则完全沉浸在了一场与时间和技术较量的样品攻坚战中。林薇的新年礼品设计方向确定后,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图纸上的创意转化为实物,尤其是达到林薇所要求的“极致工艺”和“高级质感”。
最大的难点在于那个抽象化的“连年有鱼”图案的立体呈现。她设想的微微浮雕感,需要通过特殊的填充和刺绣技法来实现。她试验了多种材料作为衬垫:棉花太软,形状无法持久保持;普通的泡沫塑料又太硬,缺乏柔韧感,且边缘容易显得生硬;她甚至尝试了撕碎的海绵,效果也不理想。
反复的失败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珍贵的面料。看着那些被废弃的试验品,周小芳心疼不已,焦虑感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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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
“小芳姐,要不……咱们别做这个凸起来的效果了?就平绣,肯定能快很多,效果也不差吧?”春妮看着周小芳熬得通红的眼睛,忍不住劝道。
“不行!”周小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林总监要的就是这种独特的质感!平绣就流于普通了,体现不出我们的价值!必须做出来!”
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次样品,不仅关系到这一单的成败,更关系到“芳华”能否在林薇那里建立起不可替代的专业形象。她必须攻克这个技术难题。
那几天,工作室里堆满了各种奇怪的材料。周小芳像是着了魔,吃饭睡觉都在想着衬垫的事。一次,她看到张婶在用一种带有弹性的、用于做棉鞋底的“毛毡”料子,忽然灵光一闪!这种材料既有一定的支撑性,又比泡沫柔软,边缘可以修剪打磨!
她立刻要了一小块回来试验。将毛毡剪成需要的形状,边缘用砂纸仔细打磨圆滑,然后小心翼翼地衬在面料背后,再进行刺绣。效果出奇的好!刺绣的丝线恰到好处地固定了毛毡衬垫,形成了那种她想要的、柔和而饱满的立体感!
“成功了!春妮!快看!成功了!”周小芳举着那块试验成功的小样,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多日来的阴霾和疲惫一扫而空。
技术难题攻克后,剩下的便是精益求精的打磨。她和春妮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一针一线都力求完美。色彩的过渡、针脚的密度、拼贴的精准度、乃至最后包装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工作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甚至凌晨。
身体的疲劳达到了极限,但精神的亢奋支撑着她们。周小芳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创业时那种全身心投入、心无旁骛的状态,只是这一次,她的目标更明确,技艺也更成熟。
然而,家庭的牵挂始终是背景音里最沉重的旋律。母亲李秀兰病倒的消息让她心急如焚,她只能托同村人带回去更多的钱和药,自己却无法分身回去照料。对哥哥周志强的担忧也从未停止,母亲在病中含糊的呓语里,总是夹杂着对儿子的忧虑,这让周小芳更加揪心。她只能将这份焦虑转化为更拼命的工作,希望用成功来换取未来应对家庭变故的能力。
当最后一套融合了立体“连年有鱼”图案、设计新颖、工艺精湛的新年礼品茶席样品完成时,周小芳和春妮看着那精美的成品,几乎要喜极而泣。她们知道,她们又一次超越了自己。
小心翼翼地将样品打包好,寄往省城,周小芳的心也再一次悬了起来。这一次,林薇会满意吗?这份倾注了她们全部心血的作品,能否敲开海外市场的大门?
第78集:
意外的支持与父亲的呼唤
样品寄出后,北方小县迎来了第一场像样的雪。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张婶家的小院,世界变得一片洁白静谧。周小芳却无心欣赏雪景,等待判决的焦灼感和连续加班后的虚脱感同时袭来,让她病倒了。
发烧,咳嗽,浑身酸痛。她强撑着不想耽误事,但身体终究扛不住了,只能躺在工作室隔壁临时搭起的小床上,昏昏沉沉。春妮和周阿姨细心地照料着她,熬了姜汤,又去买了退烧药。
病中的人格外脆弱。身体的难受放大了心里的孤独和对家人的思念。她格外想念母亲温暖的怀抱,想念父亲即使瘫痪在床、偶尔清醒时看向她的那种依赖的眼神,也想念哥哥周志强宽阔的脊背。她不知道哥哥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关,严不严重,这种未知让她更加恐惧。眼泪不知不觉地湿了枕头。
就在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吴馆长竟然冒着雪又来了。他看到周小芳病倒的样子,很是关切。
“小周同志,怎么病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吴馆长放下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这在当时是挺重的礼了),“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周小芳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吴馆长按住了。“躺着躺着。我是顺路过来看看,顺便告诉你个消息。上次跟你提的旅游文创产品开发的事情,馆里开会讨论过了,领导很支持。打算先搞一个试点,开发一批以我们县古城墙和老街风貌为主题的文创小样,比如书签、明信片、小摆件什么的。如果市场反响好,明年开春旅游旺季就能推出去。”
周小芳听着,病似乎都好了一半,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吴馆长!”
“当然是真的。”吴馆长笑着说,“我看你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你病好了,有空可以去文化馆资料室查查老照片和文献,找找灵感。前期开发,馆里可以提供一点小小的经费支持,虽然不多,也是个意思。关键是东西要做好,要能代表我们县的文化品位。”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虽然经费可能不多,但至少是一个明确的、可以着手的方向,而且有文化馆的平台支持!这和她正在做的林薇的高端订单并不冲突,甚至可以相互补充。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纠结于二选一可能是钻了牛角尖。或许,两条路可以并行?高端订单树立品牌和专业形象,本地文创稳定基础收入和扩大影响力?
“谢谢吴馆长!太感谢您了!等我病好了,马上就去资料室!”周小芳激动地说,咳嗽也忘了。
“好好养病,不着急。”吴馆长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她的病情,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起身告辞了。
吴馆长的到来和带来的切实消息,像一剂良药,让周小芳的心情豁然开朗,病也似乎轻快了许多。她开始盘算着,等病好了,如何分配时间和精力,既能跟进林薇那边的反馈,又能启动本地文创的设计。
然而,家庭的呼唤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她的病刚好转没两天,村里一个邻居急匆匆跑来县城给她报信:她父亲周建国情况不太好,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母亲李秀兰让她赶紧回去一趟!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周小芳刚刚燃起的希望和对事业的规划击得粉碎!父亲!虽然瘫痪多年,但一直是这个家精神上的支柱,是她和哥哥奋斗的动力源泉!她从未想过父亲可能会这么快离开!
巨大的恐慌和悲伤攫住了她。她立刻丢下手里所有的事情,甚至连换洗衣服都来不及多拿,跟春妮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冒着严寒和未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往家赶。
一路上,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父亲的音容笑貌,生病前的慈爱,生病后的无助,一幕幕在她脑海里闪现。无尽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她为了自己的事业,离家在外,没能好好在床前尽孝,甚至连父亲最后的日子都可能错过……哥哥又远在南方,音信杳茫,生死未卜……这个家,难道就要这样散了吗?
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父亲的呼唤,像一道最紧迫的命令,将她从刚刚有点起色的事业轨道上,猛地拉回了残酷的现实面前。
而此刻的南方,周志强对家里发生的巨变还一无所知。他正一边艰难地应对着事故的后续,一边利用一切机会打零工攒钱,同时,与阿珍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愫,在除夕那顿饺子之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却也更加让他感到一种甜蜜的负担。他渴望自己能更快地好起来,能配得上那份温暖,却不知道,远方的家,即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变故。
第79集:
归途风雪与病榻前的誓言
北方的风雪似乎没有止歇的意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道路变得泥泞难行。周小芳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回村的乡间小路上,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单薄的棉鞋,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心头,却远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冰冷和焦急。
父亲的病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她所有关于未来的规划和刚刚燃起的希望。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邻居带来的那句“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的胸口。愧疚、恐惧、悲伤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她恨自己为什么离家这么远,为什么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不能陪伴在侧,为什么要把家庭的重担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哥哥呢?哥哥到底在哪里?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为什么连一点音信都没有?对周志强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也在此刻涌上心头。如果哥哥在,至少能分担一些,母亲不会累倒,父亲也许……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拼命地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到父母身边。风雪扑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当她终于踉跄着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却显得愈发破旧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气息。父亲周建国躺在炕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一大圈,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母亲李秀兰趴在炕沿边,似乎累极了睡着了,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皱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父亲那只唯一能微微动弹的左手上。
家里冰冷冰冷的,炕火似乎快要熄灭了。此情此景,凄清得让人心碎。
周小芳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扑到炕边,颤抖着手抚摸父亲枯槁的面颊,声音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爹……爹……我回来了……小芳回来了……”
李秀兰被惊醒,看到女儿,先是一愣,随即泪水也涌了出来,母女俩抱头痛哭。
“芳啊……你可回来了……你爹他……医生说了,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李秀兰泣不成声,“你哥……你哥那边也不知道咋样了……电话打不通……我这心里……怕啊……”
周小芳紧紧抱住母亲瘦削颤抖的肩膀,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咬牙道:“娘,别怕,我回来了。有我呢。”
她立刻行动起来,强逼着自己冷静。她先是添柴烧旺了炕火,让屋里暖和起来;又赶紧烧了热水,仔细地给父亲擦洗身体,更换了干净的褥子;然后熬了稠稠的小米粥,一口一口地、极其耐心地喂给意识已经模糊的父亲。
接下来的几天,周小芳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病榻前。她放下了县城所有的事情,工作室、订单、林薇、吴馆长……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此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个冰冷破败的家和生命烛火即将燃尽的父亲。
她日夜不休地照料着,喂水喂药,按摩翻身,清理便溺。她握着父亲那只枯瘦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说小时候的事情,说她在县城的“事业”,说哥哥肯定很快也会回来……尽管父亲大多时候毫无反应,但她相信父亲能听到。
母亲李秀兰因为她的归来,总算能稍微喘口气,但忧思过重,身体依然虚弱。周小芳一边照顾父亲,一边还要宽慰母亲,身心俱疲,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她成了这个家此刻唯一的支柱。
在父亲偶尔清醒的短暂时刻,那双浑浊的眼睛会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嗫嚅着,发出极其微弱、含糊不清的音节。周小芳把耳朵凑到父亲嘴边,努力分辨,依稀听到的是:“……强……回……好……好……”
是在惦记哥哥,是希望他们兄妹都好。
周小芳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哽咽着发誓:“爹,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哥也会好好的!我们一定把家撑起来!一定让你和娘过上好日子!”
第80集:
事故转机与无声的陪伴
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依旧,但周志强的心境,却因为事故处理似乎出现的一丝转机,而不再像之前那般彻底黑暗。
经过他坚持不懈地奔波、沟通,甚至带着一点破釜沉舟的架势与挂靠公司宏大建筑据理力争(摆出他们安全管理缺失的证据),事情终于有了一点微妙的松动。
首先是在事故责任认定上。安监站的最终报告虽然仍认定“志强建筑队”负主要责任,但也指出挂靠单位“宏大建筑”存在对下属施工队安全监督指导不力的问题。这虽然无法让宏大承担主要赔偿,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周志强独自承担全部后果的压力,也让钱经理的态度不再像最初那样咄咄逼人——毕竟,如果事情闹大,对宏大的声誉也确实没好处。
其次,在与伤者老刘家属的赔偿谈判上,也取得了进展。周志强拿出最大的诚意,东拼西凑,甚至抵押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乡资产(破旧的老屋地基),凑齐了一笔首期赔偿款,支付@了老刘家属,并签订了分期支付剩余赔偿金的协议。他的负责和诚恳态度,最终打动了老刘一家,对方同意不再采取过激行为,愿意等待后续赔款。
最重要的是,甲方孙工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事故处理告一段落后,孙工向校方汇报了情况,并着重提到了周志强在事故后积极负责、努力补救的态度,以及之前他在工程质量上的认真表现。校方综合考虑后,同意在“志强建筑队”整改验收合格、且确保后续安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允许项目复工!
虽然复工后工期紧迫,违约金压力依然存在,但至少,项目活过来了!这意味着有了后续工程款回笼的希望,有了支付剩余赔偿和维持队伍生存的可能!
接到孙工电话通知的那一刻,周志强这个硬邦邦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握着电话,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反复说:“谢谢孙工!谢谢!我一定好好干!绝对不出任何差错!”
希望的曙光,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照进了他几乎绝望的世界。他立刻召集了还愿意留下的兄弟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工地上久违地有了一丝生气,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而在这段最为艰难的日子里,阿珍(陈护士)的无声陪伴,成为了周志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支撑。她依旧保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从不过多询问他的事情,但总能在他最疲惫、最沮丧的时候,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给予一点关怀。
有时是他去医院时,发现护士站角落的保温瓶里总有热水;有时是他蹲在走廊发愁时,她会路过轻声说一句“老刘今天指标不错”;有时甚至只是在他离开时,看他一眼,那平静的眼神仿佛自带一种安抚的力量。
周志强不再像最初那样窘迫和自卑。他开始能够更自然地与阿珍进行简短的交流,虽然话题依旧围绕老刘的病情和恢复情况,但他会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轻松一些。他会跟她简单说说工地复工的进展,虽然不说其中的艰难,但阿珍能从他那稍稍挺直了的脊背和眼神里重新燃起的光彩,感受到他的变化。
一次,周志强终于攒够了钱,鼓起勇气,想请阿珍吃顿饭,正式感谢她之前的借款和关心。他特意换了一身最干净的衣服,在医院门口等她下班。
阿珍出来,看到他,有些意外。
“陈护士,”周志强紧张得手心冒汗,“那个……钱我还给你。还有……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忙。我想……想请你吃个便饭,不知道你方不方便?”他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珍看着他递过来的、用信封装好的钱,又看看他紧张又诚恳的样子,沉默了几秒钟。周围是下班的人流。
“……钱我收了。”她接过信封,放进口袋,语气依旧平淡,“吃饭就不用了,我晚上还要值班。你的心意我领了。看到你情况好转,挺好。”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以后……好好干吧。”
没有接受吃饭的邀请,但也没有完全拒绝他的好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周志强心里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尊重。他知道,对于阿珍这样独立而冷静的女性,他需要的是用实实在在的改变和成绩,而不是一顿饭,来表达谢意和……其他可能的情感。
“哎!好!我一定好好干!”周志重重点头,目光坚定。
他看着阿珍离开的背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事故的转机,阿珍的认可,像两股暖流,注入他的心田。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这次复工的机会,彻彻底底地打个翻身仗!为了自己,为了跟着他的兄弟,也为了……不辜负那份雪中送炭的温暖和期待。
第81集:
噩耗南传与艰难的抉择
北方的风雪终于停歇,但周家小院里的寒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窒息。周小芳衣不解带地守在父亲炕前,熬红了双眼,用尽了一切办法,却终究没能留住父亲的生命。
在一个寂静的凌晨,父亲周建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呼吸渐渐微弱,最终彻底停止了。他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被周小芳和母亲紧紧握着。
母亲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划破了乡村寂静的黎明。周小芳没有哭,她只是呆呆地跪在炕前,看着父亲仿佛睡去的面容,巨大的悲伤和一种不真实的麻木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那个曾经如山一般沉默坚韧、支撑着这个家的父亲,真的走了。从此以后,她和哥哥就没有爹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茫感席卷了她。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现实问题:父亲的丧事怎么办?通知哥哥?哥哥能联系上吗?家里的钱几乎都用来给父亲买药和后期护理了,办丧事的钱从哪里来?母亲悲痛过度,几乎垮掉,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她一个人扛起来。
她强忍着悲痛,开始操办丧事。她找亲戚邻里帮忙,赊账买了寿衣棺木,设了简单的灵堂。母亲李秀兰哭得几近晕厥,完全无法主事,周小芳成了唯一的顶梁柱,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处理各种琐事,表现得异常冷静和坚强,只有夜深人静独自守灵时,眼泪才会无声地汹涌而出。
最让她揪心的是如何通知哥哥周志强。村里只有小卖部有一部电话,需要辗转去叫。她尝试着往周志强之前留下的工地地址打电话(那是他很久以前寄信回来的地址),但电话打通后,对方却说周志强早就不在那里了,工地出了事,人也联系不上。
这个消息如同雪上加霜!哥哥果然出事了!而且现在连人都找不到!父亲去世了,哥哥却音信全无……周小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她不敢想象哥哥如果知道父亲去世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该有多痛苦和自责!
她只能一边处理丧事,一边继续想方设法打听哥哥的消息。最终,她想起了哥哥曾经提过的一位姓刘的工程师,好像很照顾他。她几经周折,终于通过114查号台和多次转接,找到了刘工单位的电话。
电话打过去,幸运的是,刘工正好在。周小芳哽咽着说明了情况,告诉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和哥哥失联的现状。
刘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声音沉重而惋惜:“……小周师傅的父亲……唉!我知道了。小周师傅前段时间确实遇到了大麻烦,工地出了安全事故,停工了很久。他最近好像情况刚有点好转,项目复工了……我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他。他有个呼机,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姑娘,你也节哀,保重身体,家里现在全靠你了……”
挂了电话,周小芳瘫坐在小卖部的角落里,浑身冰冷。安全事故!停工!哥哥一个人在南方面对着这样的艰难,而家里却一无所知,还指望他能寄钱回来……巨大的心疼和酸楚淹没了她。她突然对哥哥没有丝毫埋怨了,只剩下无尽的心疼和担忧。
南方的工地上,周志强正带着兄弟们热火朝天地抢工期,试图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虽然辛苦,但看着工程一点点重新走上正轨,他心里充满了久违的干劲儿。他还计划着,等这个项目结算了,拿到钱,先把阿珍的钱还上,再给家里多寄一些,让父母能过个好年。
然而,命运的噩耗总是猝不及防。刘工想办法联系上了他,将父亲去世的噩耗和妹妹周小芳现在的艰难处境,告诉了他。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瞬间将周志强击懵了!父亲……没了?那个沉默寡言、用脊背撑起这个家的父亲,他还没来得及尽孝,还没来得及让他过上好日子,就这么走了?而家里,只剩下妹妹和母亲,独自承受着这一切?
巨大的悲痛和强烈的自责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父亲瘫痪在床的样子,想起母亲日渐苍老的面容,想起妹妹独自在县城打拼的艰辛……而自己呢?自己在外面折腾了这么久,不仅没赚到钱,还差点陷入绝境,甚至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啊——!”他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砖墙上,手背瞬间渗出血珠,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工人们都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他们突然崩溃的老板。
阿珍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那点刚刚萌芽的、带着暖意的情愫,在巨大的家庭变故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巨大的悲痛和沉重的家庭责任,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对个人幸福的微弱渴望。
他必须立刻回家!可是,工地刚刚复工,千头万绪,他走了怎么办?工期的压力、工人的安置、后续的赔偿……一大堆现实问题摆在眼前。而且,回家的路费、办丧事的钱……他兜里几乎空空如也。
一边是身为人子必须尽的孝道和支撑家庭的责任,一边是刚刚出现转机、关乎一帮兄弟生计和自身债务的事业。周志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极其痛苦的抉择之中。
他蹲在刚刚有点起色的工地上,抱着头,泪水混合着手背的血迹,无声地滑落。父亲的离世,像一座突然崩塌的大山,将他重新压入了更深的黑暗和挣扎之中。前路,似乎再次变得迷茫而艰难。
第82集:
奔丧与重担
南国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冰冷的雨丝连绵不绝,与周志强此刻的心境浑然一体。父亲的噩耗如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他刚刚积攒起来的所有暖意和希望,将他重新抛入冰冷彻骨的深渊。
巨大的悲痛和噬心的自责几乎将他击垮。他无法想象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无法想象母亲和妹妹是如何独自承受这一切的。作为长子,在家庭最需要的时候缺席,未能尽孝床前,甚至未能送上最后一程,这种愧疚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工地上刚刚出现的转机、与阿珍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愫,在沉重的家庭变故面前,顿时显得轻飘而不合时宜。
回家!必须立刻回家!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为人子最基本的本能。
然而,现实的绳索却死死地捆住了他的脚步。工地刚刚复工,百废待兴。甲方孙工虽然同意复工,但盯得极紧,工期延误的违约金像一把利剑高悬头顶。他一走,群龙无首,刚刚重新凝聚起来的士气很可能瞬间涣散,项目再次停摆甚至烂尾的风险极大。那意味着之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还可能面临更大的索赔。
还有那笔分期支付的赔偿款!首期支付后,后续的款项尚无着落,全指望着这个项目完工结算。如果他走了,项目黄了,拿什么赔给老刘?拿什么维持这支队伍的基本生存?
钱!另一个残酷的问题。他兜里几乎比脸还干净。回家的路费、办理丧事的费用……每一分钱都需要他去变出来。
痛苦的抉择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一边是身为人子必须承担的孝道和责任,一边是作为项目负责人和债主必须面对的现实和承诺。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每一个选择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割舍。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艰难到近乎残忍的决定:他不能立刻抛下一切回去。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将工地的事情做一个紧急的安排和交接,同时想尽一切办法凑齐回家的路费和丧葬费。
他红着眼睛,将阿生和老陈等几个核心骨干叫到办公室。声音沙哑地将父亲去世的噩耗和必须立刻回家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工棚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露出震惊和同情。
“强哥……节哀……”阿生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工地……工地怎么办?”老陈师傅忧心忡忡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周志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众人:“我回去奔丧,最多……最多一个星期必须赶回来。这段时间,工地就拜托给大家了!”
他做出了安排:技术上的事情,全权交给老陈师傅负责,严格按照图纸和规范施工,遇到疑难立刻打电话商量(村里小卖部的号码他留给了老陈);人员管理和进度协调,由阿生暂时负责,务必稳住大家情绪,保证不出乱子;对外沟通,尤其是与甲方监理的对接,则由他每天早晚打电话回来了解情况并遥控指挥。
“这是我家的地址和村里小卖部的电话。”周志强将一张纸条交给阿生,“工地万一有急事,立刻打这个电话找我!各位兄弟,我周志强对不住大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但项目是咱们大家的活路,求大家帮我撑过这一个星期!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把耽误的工期抢回来!”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带着巨大的悲痛和不容置疑的信任。工人们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面容,都被这种沉重和真诚打动了。
“强哥,你放心回去!家里事大!工地有我们,保证不出岔子!”
“对!强哥,节哀!我们等你回来!”
兄弟们纷纷表态,在这种时候,平日里积累的情谊和信任发挥了关键作用。
安排好工地,周志强开始疯狂地凑钱。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工友、同乡,几乎是磕头作揖,五十一百地借;他厚着脸皮去找之前合作过的、还算讲信用的材料商,磨破了嘴皮子,勉强赊欠了一点材料款,挪作路费;他甚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刘工,艰难地开口求助。
刘工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叹息不已,二话没说,拿出了一些钱塞给他:“小周,先尽孝。工地的事,我帮你盯着点,有急事我联系你。节哀顺变。”
揣着这些凑来的、沉甸甸的、沾满了人情和债务的钱,周志强甚至来不及换一身衣服,也顾不上跟阿珍道别(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也觉得此刻的自己不配去打扰她),买了最快的一趟北上的火车票,踏上了归途。
火车轰隆隆地行驶在寒冷的原野上,周志强蜷缩在拥挤嘈杂、气味难闻的车厢连接处,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一片灰蒙的风景,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父亲的离世、家庭的重担、事业的危机、以及对自身无能的愤懑……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