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间,王明远才知这两位夫子竟有同窗之谊,早年一同前后受业于本县的一个老秀才门下。
只是后来赵文启屡试不顺,心灰意冷之下回乡开了蒙学,授些蒙童识字明理的本事;而孙伯安很早就中了秀才,辗转经营了这专攻举业的松泉书院。
一个如“技校”授人糊口之技,一个似“重点高中”专造科举利器,道不同,渐行渐远,也是常理。
孙秀才捋须,话锋倏然一转,目光看向赵夫子身后的王明远:
“听闻文启兄慧眼识珠,蒙学中竟出了块璞玉,欲琢之成器,行科举大道?今日既来,何不让老夫这半截入土的人开开眼?也好与我书院中这些不成器的弟子,切磋砥砺一番。”
语气里三分客套,七分考校,更隐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
赵夫子神色不动,只侧身将王明远让至身前,枯瘦的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力道沉稳:
“伯安兄既有此雅兴,自无不可。明远,且让孙夫子看看你腹中经纶成色几何。莫惧,亦莫矜。”
他目光沉静,既是安抚,亦是嘱托。
孙秀才这才正眼打量王明远。
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料子是最寻常的土布,袖口还带着浆洗过度的毛边。
然其身量挺拔如新竹,面容清俊,眉宇间一股沉静之气与农家子弟常见的瑟缩迥异,尤其那双眸子,澄澈明净,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他,竟让见惯了富家子弟骄矜之态的孙夫子也生不出厌烦之心。
“既习举业,《论语》《大学》乃根基。”
孙秀才端坐回廊小案后,随手拈起一枚玉竹镇纸,语带机锋。
“《论语·为政》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何解?此罔、殆二字,当置于举业之中,又当如何避之?”
王明远略一沉吟,声音清朗:
“回山长,罔者,迷惘而无所得;殆者,空疏而近危殆。
于科举而言,若只死记硬背经传章句,不深思其义理贯通、时务印证,则如入宝山空手归,临场遇变题必罔然失措,此谓学而不思之害。
若只空谈性理,妄发议论,不扎根基业,不熟制艺格式,则如沙上筑塔,文章必浮泛空洞,易被黜落,此谓思而不学之危。
避之之道,当以经义为骨,时务为肉,思学并重,骨肉匀停,方得文章之体。”
孙秀才眉梢微挑,未置可否,又抛一问:
“《大学》开篇即言‘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则‘明德’与‘亲民’,孰先孰后?何以贯之?”
“德为本,民为用,止善为归。”
王明远答得从容,
“‘明德’乃修身内省之功,如活水之源;‘亲民’乃推己及人、经世致用之效,如江河之行。
无源则流竭,无流则源腐。二者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贯之者,惟‘诚意正心’四字。
意诚则德明,心正则-民亲,终归于‘止于至善’之境。此亦如朱子所训,‘格物致知’为始,‘治国平天下’为终,其间脉络,皆在‘修身’一环承转。”
孙秀才听罢,抚须良久,眼底那丝轻慢终是褪去,化作一声喟叹:
“文启兄,好眼力!此子根基之厚,析理之明,已非寻常蒙童可比。更难得心性沉静,言必有据。依老夫看,”
他转向赵文启,语气诚挚了几分,“明年县试,大可下场一试锋芒了!”
赵夫子脸上并无得色,只微微颔首:“伯安兄慧鉴。明远学问确已粗通,正欲让他早入科场,如新铁淬火,于挫磨中见其脆性,于败绩中知其不足。不期少年得意,但求百炼成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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