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最终在一片嘈杂和混乱中抵达了目的地——一个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北方小站。
低矮的站房,斑驳的墙壁上刷着已经褪色的标语。站台上聚集着更多人,多是穿着深色棉袄、脸色黝黑的当地人和几辆破旧的拖拉机、马车。寒风立刻从敞开的车门灌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牲畜气味,呛得林薇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里的风,和煦的江南完全不同,像带着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她身上那件城里带来的薄棉袄,此刻显得如此单薄可笑。
“快!下车!拿好自己行李!按名单集合!”穿着军大衣的干部模样的人拿着铁皮喇叭,声音粗粝地喊着。
人群推搡着往下挤。林薇被裹在中间,笨拙地拖着自己那个沉重的旧行李箱——这是奶奶几乎掏空家底给她准备的,里面塞满了衣服、被褥和一点点吃食。
脚踩在坚实却布满尘土的地面上,她有一瞬间的眩晕。抬眼望去,天空是高远而冰冷的蓝,四周是望不到边的、收割后显得荒凉的土地,以及远处影影绰绰的低矮房屋。
这就是北大荒。真实,粗粝,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薇!发什么呆!这边!”李小红不耐烦地喊了她一声,似乎觉得她慢吞吞的样子很丢他们大院的脸。
林薇深吸了一口冰冷而陌生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恐慌,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队伍。
各生产队来接人的干部开始拿着名单喊人。被念到名字的知青,就像货物一样被分派出去,跟着不同的人,走向不同的拖拉机或马车。
“林薇!红旗公社,前进大队!”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
林薇心里一紧,连忙举手:“到!”
喊名的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黑红、眉头紧锁的男人,穿着一件厚重的羊皮袄,眼神锐利地扫了她一眼,尤其是在她那张过于白净、明显带着病容的脸上和那口不合时宜的皮箱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是前进大队的大队长,姓王。”他声音很大,带着浓重的口音,“跟着我!动作快点儿!”
林薇赶紧费力地拖着箱子过去。王大队长看了眼她的箱子,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她把箱子扔上一辆已经堆了不少行李的拖拉机拖斗。那拖斗里还沾着泥块和草屑。
她犹豫了一下,这箱子是奶奶的心意…但看着王大队长不容置疑的眼神,她还是咬咬牙,用力把箱子推了上去。
拖拉机上已经坐了几个知青,男女都有,都面带倦色和好奇。林薇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把脸缩进竖起的衣领里,试图抵御寒风。
拖拉机突突突地启动了,噪音巨大,车身剧烈地颤抖着,冒着黑烟,驶离了车站。
道路颠簸不堪,完全是土路,坑坑洼洼。林薇被颠得七荤八素,紧紧抓住车斗边缘,才勉强没被甩出去。冷风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她感觉自己的脸都快冻僵了。
沿途是无边无际的黑土地,空旷,苍凉。偶尔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炊烟。地里似乎还有零星的人在劳作,远远望去,像一个个移动的黑点。
大约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连在一起的房屋,比沿途看到的要密集一些。拖拉机最终在一个有着宽阔场院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到了!都下来!”王大队长跳下拖拉机,声音依旧洪亮,“这就是咱们前进大队的知青点!以后你们就住这儿!”
林薇和其他知青互相搀扶着爬下拖斗。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眼前的院子很大,正面是一排看起来还算齐整的砖房,旁边还有几间稍矮的土坯房。院子里堆着些柴火垛、农具,角落里似乎还有个猪圈,传来隐隐的臭味。几只瘦巴巴的鸡在院子里踱步。
王大队长把他们带进正面的一间大屋子。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混合着饭菜和煤烟的味道。屋子中间生着一个砖砌的炉子,炉膛里烧着煤,稍微带来一点暖意,但空气依旧冰冷。
“男知青住东边那两间,女知青住西边这两间。自己分配一下铺位。炕都烧着了,自己收拾。”王大队长言简意赅,“先把行李放好,一会儿到食堂吃饭。吃完饭开会!”
所谓的宿舍,就是大通铺。女知青住的屋里,是一长条靠墙的土炕,炕上铺着旧的炕席。地方不大,却要睡七八个人。个人空间几乎不存在。
林薇看着那粗糙的土炕,想着未来就要和这么多陌生人挤在一起生活,心里又是一阵发苦。她找到炕梢一个位置,把自己的箱子拖过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整理。
同屋的女知青们也都沉默着,各自找地方,气氛有些压抑。李快手快脚地占了个靠墙的位置,开始铺床。张芸看了看林薇茫然的样子,小声提醒:“先把被褥拿出来铺上吧,炕虽然烧了,但晚上还是冷。”
林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笨拙地打开箱子,拿出奶奶给她准备的新被褥。那鲜艳的红底牡丹花的被面,在这个灰扑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
李小红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哟,资本家大小姐做派啊。”
林薇的手一顿,脸腾地红了,是羞窘也是气恼。她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加快了动作。
匆匆铺好床铺——其实只是把被褥卷展开而已。她甚至不知道这炕该怎么睡,被子该怎么铺才暖和。
食堂的饭简单得让人心凉。玉米面窝窝头,黑乎乎看不出内容的咸菜疙瘩,还有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这就是他们辛苦一路后的第一顿饭。
林薇拿着硬得能硌掉牙的窝窝头,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粥,胃里一阵翻腾。不是娇气,而是身体本能地排斥。在现代社会,她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从未吃过这样的食物。
她小口地啃着窝窝头,喉咙干涩,难以下咽。旁边的张芸小声说:“快吃吧,不然晚上要饿肚子的。”
林薇看着周围其他知青,包括李小红,虽然也都面露难色,但都在努力地吃着。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往下咽。生存的第一课,就是从接受这粗糙的食物开始。
饭后,在王大队长的主持下开了个简短的会。主要是介绍了一下前进大队的基本情况,强调了纪律,分配了最初的劳动任务——明天一早,所有新来的知青,跟着老社员下地,秋收扫尾,捡拾地里遗漏的粮食颗粒。
“咱们北大荒,不养闲人!”王大队长目光扫过这群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年轻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给我耍滑头,不然扣工分,没饭吃!”
散会后,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北方农村的夜晚,没有霓虹灯,没有路灯,只有无尽的漆黑和刺骨的寒冷。风刮过原野,发出呜呜的声响,听得人心头发慌。
回到宿舍,唯一的暖源就是那条土炕。女知青们轮流用屋里那个破旧的搪瓷盆倒了点热水擦洗。水是限量的,很快就变得浑浊冰冷。
躺在坚硬的土炕上,尽管身下被炕火烘得有些发烫,但暴露在空气中的脸和鼻子却冰冷。被子有股淡淡的霉味。耳边是其他女知青翻身和偶尔压抑的抽泣声。
林薇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梁,眼泪无声地滑落,迅速浸湿了枕巾。
她想家。想现代那个温暖舒适的小窝,想爸爸妈妈做的可口饭菜,想柔软的床,想热水澡,想手机,想一切熟悉的东西。
巨大的孤独感和绝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被角,不敢哭出声。
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在这个陌生的、艰苦的年代,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她该怎么活下去?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梦到了那个站台上眼神锐利的男人。他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让她无端地生出一种更深的寒意和不安。
北大荒的第一夜,漫长而冰冷。
而明天,等待着她的,将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