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像是永无止境的催眠曲,敲打着苏晚晴昏沉的意识。
她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耳边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异常尖锐。
“...林家必须出个人...背景摆在那儿...薇丫头去最合适...”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
“可是妈,薇薇她才刚满十八,身体又弱,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吃苦?”一个中年男声争辩着,语气焦急。
“不去?不去等着人家来查吗?她爸妈那边什么情况你不清楚?这是最好的安排!替王主任家那个病秧子女儿去,还能落个人情...”
“但薇薇她...”
“别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哭什么哭,又不是去送死!”
苏晚晴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长鸣,彻底将她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也不是自己卧室那盏柔软的羽毛灯,而是一片泛黄、有些斑驳的车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烟味、汗味、劣质肥皂味,还有某种陌生食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闷在燥热的空气里。
这是哪里?
她不是应该在去医院复查的路上吗?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刺眼的车灯和剧烈的撞击声...
苏晚晴,不,现在她是林薇了。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1970年。夏。知青专列。北大荒。
这几个关键词像锤子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身上盖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蓝色粗布外套,身下的硬座硌得她骨头生疼。环顾四周,是一张张年轻却写满茫然、兴奋或离愁别绪的脸庞。车厢里拥挤不堪,行李架上塞满了鼓鼓囊囊的包裹网兜,过道里也蹲着坐着人。许多人穿着款式相近的蓝、绿、灰色衣裤,车厢壁上贴着鲜明的红色标语。
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这不是梦。苏晚晴,那个刚大学毕业、对未来既期待又迷茫的二十岁女孩,似乎真的在一场车祸后,重生在了这个名叫林薇的十八岁少女身上,正处在开往未知远方的知青列车上。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爸爸妈妈呢?他们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死了?还是变成了这个年代的另一个人?她再也回不去了吗?那个有手机、有网络、有空调WiFi,可以安心躺平也可以努力追梦的时代?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只有肩膀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巨大的悲伤和对未知的恐惧像两只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哟,林大小姐终于醒啦?”一个略带讥诮的女声在旁边响起,“还以为你要一路睡到北大荒呢。真是好命,我们挤得浑身酸痛,你倒能一个人占俩座位躺一路。”
林薇(从现在起,她就是林薇了)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剪着齐耳短发、面色红润的姑娘正斜眼看着她,语气很冲。记忆告诉她,这是同一个大院出来的李小红,似乎因为自己顶替了某个名额而对她很是不满。
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些的姑娘轻轻拉了拉李小红:“少说两句吧,林薇同志可能是不太舒服。”她又转向林薇,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点水吧,你睡了快一天了。”
林薇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接过水壶小口抿着。温热的白开水划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她的不适,却浇不灭心中的冰冷和混乱。
她靠在依旧微微晃动的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单调的北方田野景象,心一点点沉下去。
通过原主断断续续的记忆和刚才听到的零星对话,她勉强拼凑出了现状:现在是1970年,原主林薇,刚高中毕业。名义上父母是外地普通工人,实则…记忆里关于父母的部分很模糊,只隐约知道他们从事的是保密性极高的工作,常年不在家,甚至通信都受限。她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因为这种敏感的家庭背景,需要格外低调,这次更是被要求“主动”顶替了某位领导身体不好的女儿,下了乡。爷爷奶奶似乎无力反对,只能含泪送别。
而目的地,是遥远、寒冷、以艰苦闻名的北大荒。
未来的日子会怎样?她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从和平富裕年代来的灵魂,要怎么在那里生存下去?她能活下去吗?
绝望如同车窗外的暮色一样,越来越浓重地包裹了她。她把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流泪,为自己,也为那个可能已经消散的名叫林薇的少女。
列车不知疲倦地向北奔驰,偶尔经过一些小站,也几乎不停。车厢里的气氛从最初的热烈逐渐变得沉寂,许多人开始昏昏欲睡,或者望着窗外发呆。
直到傍晚时分,列车终于在一个看起来稍大些的车站缓停了下来,广播里通知大家下车透透气,有半小时休息时间,可以到站台上活动一下。
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人们争先恐后地涌下车门,呼吸新鲜空气,活动僵硬的四肢。
林薇也被那位戴眼镜的善良姑娘——张芸拉着下了车。站台上熙熙攘攘,满是穿着各色服装的知青和送行的人群。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暖不了林薇冰凉的心。
她茫然地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看着那些充满时代特色的景象:穿着旧军装、慷慨激昂的青年,抱着哭成泪人的父母,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挎包跑来跑去的少年…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包…她失去了所有能证明“苏晚晴”存在过的东西。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的彷徨与哀伤中时,忽然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的存在感极强,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审视,让她无法忽视。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在站台的另一侧,一根斑驳的水泥柱子旁,倚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很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站姿有些懒散,却莫名透着一种像猎豹般的精悍与警觉。
他和周围那些或兴奋或悲伤的知青完全不同。他的眼神很冷,很沉,像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此刻,那目光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五官深刻,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下颌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和…野性。长得很好看,但绝不是温和的那种好看,而是带着棱角和锋芒,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他嘴里似乎叼着根草茎,漫不经心地嚼着,可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她脆弱的外表,看进她灵魂深处那个不属于这里的、惊慌失措的秘密。
林薇从未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那不是欣赏,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估量和审视。像是在判断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思考一个谜题的答案。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和害怕,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样,与他隔空对视了短短一瞬。
就那么一瞬。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和慌乱,眼神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嘴角仿佛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移开了目光,望向别处,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只是她的错觉。
但林薇的心脏却砰砰地跳得厉害,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他和她认知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看什么呢?快上车了!”张芸拉了她一把。
林薇猛地回神,再望去时,那人已经不在原地了。站台上人来人往,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混乱神经产生的幻觉。
她跟着人流重新挤上闷热的车厢,心情却比下车前更加沉重和不安。
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
列车再次拉响汽笛,缓缓启动,载着一车年轻的理想、彷徨与未知,也载着林薇破碎的现代灵魂,坚定不移地驶向那片广袤、苍凉而又充满未知的黑土地。
车窗外,最后的霞光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黑夜即将来临。
林薇抱紧双臂,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的新人生,就这样在一片混乱、悲伤和巨大的不确定中,伴随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汽笛鸣响,被迫拉开了帷幕。
前路漫漫,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