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痕镇的春分是裹着新棉香来的。寅时的天刚染出点浅蓝,镇西的棉田就飘起层薄雾,混着泥土的湿味和棉籽的油香,顺着青石板往巷里漫——王婶挎着个旧竹篮,正往拾絮斋走,篮沿缠着圈灰布,是老苏当年送她的棉种袋拆的,布角还沾着点褐色的棉籽壳,像去年腊梅落的瓣。
“纫稷姑娘!可算找着你了!”王婶的声音撞在拾絮斋的木门上,竹篮里的棉籽“哗啦”响,“这棉种发不了芽啊!你说这可咋整?今年的新棉要是种不出来,小棉的记月棉袄都没料子了!”她把竹篮往门槛上一放,里面的棉籽泛着暗褐,是去年秋天从老苏的旧棉仓里取的,“老苏当年说,这是他留的‘头茬籽’,说‘春分种下去,霜降准能收’,可我泡了三天,一颗芽都没冒。”
纫稷刚翻开牛皮本,指尖还沾着昨夜写笔记的墨香——本里夹着片新抽的棉苗叶,是昨天去棉田摘的,嫩得能掐出水。她凑过去闻了闻棉籽,除了油香,还带着点潮味:“王婶,这棉籽是不是没晒透?老苏的染布笔记里写过,棉籽要晒够三个太阳,潮气散了才好发芽。”
“晒了!我天天搁老槐树下晒!”王婶的声音带着点急,指腹蹭过竹篮里的旧棉种袋,“你看这袋子,还是老苏当年缝的,上面的‘头茬籽’三个字,是他用锥子尖划的,我都舍不得扔可现在籽不发芽,袋子留着也没用了。”
正说着,净物行的铜铃“叮铃”响了。砚禾抱着个老梨木耧车从巷口走来,车身上的木纹被摩挲得发亮,车斗里还留着点去年的棉籽壳,“我奶奶说,老苏当年种棉,总用这耧车,说‘梨木的车稳,下籽匀’,让我给苏阿婆送过去,说春分该种棉了。”他看见王婶的竹篮,脚步顿了顿,“这棉籽是不是老苏仓里的?”
“是呀!”王婶像抓着救命稻草,“阿砚你懂行,快帮看看,咋就不发芽呢?”
砚禾蹲下身,指腹捏起颗棉籽,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了刮壳:“这籽没坏,是种皮太硬了。老苏当年教过我奶奶,棉籽要先泡温水,再用粗布搓搓种皮,让水渗进去,才能发芽。”他摸了摸耧车的车轴,突然“咦”了一声——轴缝里卡着个布团,灰扑扑的,像老苏纺车轴里藏的棉絮。
纫稷伸手去抠,指尖刚触到布团,就沾了点油香——是块油布,里面裹着个小棉种袋,袋上绣着朵极小的棉花桃,针脚是苏阿婆的“疙瘩绣”,袋口用老苏的金棉线系着,打得还是他惯有的小结,藏在布角不显眼处。“这里面好像也是棉籽!”
王婶凑过来看,眼睛突然亮了:“这袋子!是老苏当年给我留的备用袋!他说‘头茬籽要是不顶用,就去耧车轴里找这个’,我当年忘了,现在竟真找着了!”
砚禾解开金棉线时,油布“哗啦”展开,里面的棉籽泛着浅黄,比竹篮里的亮多了,还带着点阳光的暖味。“你看这籽,晒得透透的。”他捏起颗,轻轻一捏,籽壳裂开点缝,露出里面的白仁,“老苏当年肯定挑了最饱记的,还特意用油布裹着,防潮。”
纫稷的指尖碰了碰棉种袋上的棉花桃,情絮突然漫上来:暖融融的阳光裹着棉籽的香,瞬间漫过三人周身,连竹篮里的暗褐棉籽,都像被镀了层浅黄。
情絮里的场景,是十年前的秋分。老苏蹲在棉仓前,手里攥着个筛子,正筛棉籽,筛子上的棉籽壳“簌簌”往下落,落在他靛蓝的布衫上,像撒了把碎金。王婶站在旁边,手里抱着个空竹篮:“老苏,今年的棉籽可得给我留些好的,我要给我家小子织件新棉袄。”
老苏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棉籽壳:“放心,给你留的是‘双仁籽’,种下去准能长好。”他从仓里抱出个布口袋,里面的棉籽泛着浅黄,“这是头茬里挑的,我晒了五天,你拿回去先泡着,春分种的时侯,要是不发芽,就去我那耧车轴里找备用袋——我用油布裹着,藏在轴缝里,记得用粗布搓种皮。”
王婶接过口袋,看见上面绣的棉花桃,笑着说:“阿苏的手艺又好了,这桃绣得真精神。”老苏摸了摸袋子,眼里的暖像晒透的棉:“阿苏说,给街坊的东西,得绣点好的,看着就喜庆。”他突然咳嗽起来,却还把筛好的棉籽往王婶篮里添:“多拿点,免得不够种,你家小子明年长个子,棉袄得让厚些。”
情絮散时,王婶的眼泪掉在棉种袋上,晕出点浅黄:“老苏当年总这样,自已的棉不够用,还想着给我们留我家小子的棉袄,就是用他给的棉织的,穿了五年都没破。”
纫稷翻开牛皮本,把备用棉种袋放在页间,金棉线的小结刚好对着去年夹的腊梅花瓣:“老苏的旧物总这样,藏着备用的暖,怕我们急着用的时侯没着落。”她摸出支铅笔,画下耧车的样子,车轴旁画了个小小的棉种袋,旁边写着:“春分的棉籽,是去年的阳光,藏着没说出口的‘别慌’。”
砚禾把耧车放在竹篮旁,开始找粗布——是从老苏的旧棉袄上拆的,纫稷昨天刚洗干净,晒在拾絮斋的院里,布面上还留着皂角的清苦。“老苏说的粗布,就是这个。”他把棉籽倒进温水盆,用粗布轻轻搓着种皮,“力道要轻,别搓破了仁,就像就像当年我娘给我搓手垢,怕疼着我。”
纫稷帮着换水,温水里的棉籽慢慢浮起些,砚禾说这是好籽的征兆:“老苏教我奶奶的时侯,说‘浮起来的籽,仁饱记,能发芽’。”他的指尖蹭过盆沿,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老苏还说,种棉要选在春分前三天,泥土刚化冻,潮气刚好,种下去扎根快。”
王婶蹲在旁边,看着两人忙活,突然说:“老苏当年种棉,总在棉田边插根木牌,上面写着‘棉苗要常浇水,别让太阳晒蔫了’,我明天也插个,就像他还在一样。”
太阳慢慢爬上来,薄雾散了,新棉的香更浓了。三人提着竹篮、扛着耧车往棉田走,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混着棉籽的“哗啦”响,像老苏当年种棉时的节奏。苏阿婆抱着小棉,已经在棉田边等着了,小棉的手里攥着个银铃铛,是砚禾给的,一摇就“叮铃”响,像棉苗破土的轻响。
“阿婆!我们来种棉了!”纫稷挥挥手,看见苏阿婆身边放着个旧竹筐,里面是老苏当年用的锄头,锄头上的木柄刻着“苏记种棉”四个字,“这锄头也是老苏的?”
“是呀,他走那年,把锄头擦得亮亮的,说‘等小棉长大了,教他种棉’。”苏阿婆把小棉递到棉儿怀里,林晚正帮着整理棉种袋,“我昨天把锄头找出来,磨了磨锄刃,说不准今天能用得上。”
砚禾把耧车放在棉田边,开始调试车斗:“老苏的耧车要调得刚好,下籽才能匀,不然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摸母亲的毛衣,“我奶奶说,老苏当年调耧车,总蹲在田边试半天,直到每颗籽都落得一样远。”
纫稷和王婶开始泡棉籽,粗布搓过种皮的声音,混着小棉的笑声,漫得记田都是。林晚凑过来看,指尖碰了碰温水里的棉籽:“这籽真好看,浅黄的,像小棉的银锁。”棉儿抱着小棉,蹲在田边,把小棉的手放在泥土上:“小棉,这是爷爷种过的棉田,以后你也要学着种,好不好?”
小棉的手拍着泥土,银铃铛响得欢,情絮突然又漫上来——这次的画面里,老苏蹲在棉田边,手里攥着颗棉籽,对着襁褓里的棉儿说:“棉儿,等你有了孩子,爷爷就把棉种留好,让他也种棉,咱们老苏家的棉,要一代一代种下去。”他把棉籽放进棉儿的手里,“这籽要好好留着,像留着爷爷的心意。”
情絮散时,砚禾刚好把耧车调好。他推着耧车往棉田里走,木轮压在泥土上,留下浅浅的印,像老苏当年走的脚印。棉籽从车斗里漏出来,落在泥土里,浅黄的壳在阳光下泛着暖,像撒了把碎太阳。
“老苏当年就是这么推的。”王婶跟在后面,用脚把泥土踩实,“他说‘棉籽要埋得浅,不然芽钻不出来’,我现在也这么让,准没错。”
纫稷蹲在田边,翻开牛皮本记录。她把刚抽芽的棉苗叶夹进本里,旁边放着老苏的棉种袋,笔尖在纸上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