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的老住院部早该拆了。
林薇推着治疗车走过三楼走廊时,墙皮正簌簌往下掉,在积灰的地板上堆成小小的丘,像谁没扫干净的骨灰。凌晨三点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头顶白炽灯的“滋滋”声,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电线里爬。
“307床该换吊瓶了。”护士长交班时的话在耳边发飘,“那间房……你别多瞅,按流程来就行。”
307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股福尔马林和铁锈混合的怪味。林薇推开门,治疗车的轮子在地板上碾出“咯吱”声,惊醒了墙角的老鼠,“嗖”地窜进床底。病床上躺着个老太太,盖着洗得发白的蓝条纹被单,脸陷在阴影里,只有花白的头发露在外面,像一蓬枯草。
“奶奶,换瓶了。”林薇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发颤,手刚碰到输液管,就被老太太突然抓住——那只手枯瘦得像鸡爪,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冰凉的指尖掐进她的手腕。
“红……十字……”老太太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玻璃,眼睛没睁开,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在天花板上……”
林薇猛地抬头。天花板上的墙皮剥落处,果然有个暗红色的印记,像用血画的十字,边缘还在微微渗着湿痕,像刚被人抹上去的。她吓得甩开老太太的手,治疗车“哐当”翻倒,针管、药瓶摔了一地,其中一支葡萄糖滚到床底,撞出“叮”的轻响,紧接着,床底传来一阵咀嚼声,像有人在啃骨头。
“你跑什么呀……”老太太终于睁开眼,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白翳,直勾勾地盯着她,“当年的小护士,也总在这时候跑……”
林薇连滚带爬地冲出病房,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突然开始闪烁,红光映在墙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被吊死的人。身后传来307房门“吱呀”关闭的声音,接着是老太太的笑声,尖细得像手术刀划过玻璃。
林薇躲进护士站发抖时,瞥见墙上的值班表——307床的登记栏是空的,只有个模糊的红印,像被血浸透的手指按过。她翻出老病历,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三十年前的事:307曾是间手术室,1993年7月15日,一场手术后,患者和主刀医生都死在了里面,护士失踪,现场只留下满墙的血十字。
“别翻了。”保安老李端着保温杯走进来,杯壁上的红漆“平安”二字已经剥落,“那间房邪性,以前值夜班的护士说,总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影子在里面缝针,针脚里淌着血。”
凌晨四点,停尸间的警报器突然响了。
林薇跟着老李跑过去,停尸间的铁门虚掩着,冷气从缝里往外冒,带着股甜腻的腥气。老李用钥匙打开门,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一排停尸袋,其中一个的拉链开了道缝,露出只苍白的手,手腕上有个清晰的红十字,像用指甲刻上去的。
“谁他妈没锁好?”老李骂了句,走过去拉拉链。就在他的手碰到停尸袋的瞬间,那只手突然抬起,抓住了他的手腕!林薇看见袋口露出的脸——是307床的老太太,眼睛瞪得滚圆,白翳里渗着血丝,嘴角挂着半块带血的纱布。
“啊——!”老李惨叫着甩开手,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乱晃,照见停尸间的墙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红十字,每个十字的中心都钉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泛着青紫色。
林薇抓起墙角的消防斧,想劈开停尸袋,却发现那老太太的脸慢慢变成了年轻护士的模样,胸前的工作牌写着“陈雪”,照片上的姑娘梳着马尾,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而她的手腕上,同样有个红十字。
“救我……”年轻护士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还在缝……把我的皮缝在别人身上……”
停尸袋突然剧烈起伏,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林薇举起消防斧的瞬间,警报器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停尸间陷入死寂,只有她和老李的喘气声,还有……缝合针穿过皮肉的“沙沙”声,从停尸袋里钻出来,钻进耳朵里。
林薇在老护士长的抽屉里找到本日记时,手指还在发抖。
日记的主人是陈雪,字迹娟秀,最后一页的日期是1993年7月14日:“张医生今天在307给一个流浪汉做手术,切掉了他的胃,却没扔掉,偷偷锁进了器械柜。他说‘这东西有用,能让伤口长得更快’。”
下面画着个潦草的器械柜,柜门上画着红十字。
林薇拿着日记冲到307,老太太已经不见了,病床上的被单堆成个奇怪的形状,像里面裹着具没有骨头的躯体。她掀开被单,下面是块沾着血的白布,布上缝着些碎皮,拼成个模糊的人脸,眼睛的位置缝着两颗黑色的纽扣,正对着她。
墙角的器械柜锁着,锁孔里插着把生锈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张”字。林薇打开柜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里面没有胃,只有十几个玻璃罐,每个罐里泡着块皮肤,都带着红十字的印记,其中一块的边缘,还连着半块护士工作牌,上面能看清“陈”字的一半。
“找到它们了?”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林薇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门口,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浑浊的眼睛,手里拿着把手术刀,刀尖闪着寒光。
“你是谁?”林薇举起消防斧,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个红十字,是用口红画的,边缘还在发烫。
男人没说话,只是掀开口罩,露出没有嘴唇的嘴,牙床上沾着血丝。他举起手术刀,指向墙上的红十字:“当年陈护士不听话,非要把这事说出去,我只能把她的皮一块块缝起来,藏在罐子里……你看,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了。”
林薇突然发现,男人的白大褂袖口沾着和307床底一样的黑泥,而他的胸前,别着块老掉牙的工作牌,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意气风发,名字是“张启明”——正是三十年前死在307的主刀医生。
手术灯突然亮了,照在林薇的脸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钉在墙上,影子的手腕、脖子、胸口,都被画上了红十字,而张医生正拿着缝合针,一步步朝她走来,针尖上穿着根银白色的线,线头上沾着块带血的皮肤。
林薇的斧头劈在张医生肩上时,像劈在块腐肉上,发出“噗嗤”的闷响。他却像没感觉似的,手术刀划过她的胳膊,留下道血痕——血痕慢慢变成了红十字,和墙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你跑不掉的。”张医生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像有蛆虫在里面爬,“每个值夜班的护士,都要留下块皮,给我的‘作品’当零件……你看,她们在罐子里多安静。”
玻璃罐里的皮肤突然开始蠕动,贴在罐壁上,拼成陈雪的脸,眼睛里淌着血,嘴巴一张一合:“他把流浪汉的胃缝在了自己身上,说能活更久……他疯了,他以为这样就能不朽……”
林薇想起日记里的话,突然明白过来:张启明当年非法摘取器官,被陈雪发现,于是杀了她和患者,却在术后把流浪汉的胃移植到自己身上,从此变得不人不鬼,靠剥取活人的皮肤来维持“生命”,而红十字,就是他标记“猎物”的符号。
手术灯突然炸裂,碎片落了一地。林薇趁机推倒器械柜,玻璃罐摔得粉碎,里面的皮肤和福尔马林混在一起,在地上汇成条血河,河面上浮着无数个红十字,都朝着张医生飘去。
“不——!”张医生惨叫着被血河淹没,身体开始融化,露出里面缠绕的肠子,像团蠕动的蚯蚓。他最后看了林薇一眼,眼睛里映出无数个红十字,和墙上的印记融为一体。
307的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后面的砖块,砖块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一个是“陈雪”,名字下面画着个小小的红十字,旁边用指甲刻着:“别怕,我在等他赎罪。”
天快亮时,林薇走出老住院部,看见老李在楼下等她,手里的保温杯冒着热气。“都结束了。”老李递给她一杯热水,“当年我是这里的护工,看见张医生把陈护士的尸体藏进了停尸袋,却不敢说……现在,她们终于能安息了。”
林薇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上的“平安”二字,突然发现那红漆是用血涂的,和红十字的颜色一模一样。
老住院部最终还是拆了。
林薇调去了新楼,却总在夜班时听见奇怪的声音——缝合针穿过皮肉的“沙沙”声,从墙壁里钻出来,在耳边盘旋。她的手腕上,那个红十字的印记总也消不掉,阴雨天会发烫,像有针在里面扎。
某天夜里,她在护士站的镜子里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影子,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缝合针,正在给镜中的她“缝”红十字。影子的胸前,别着块工作牌,照片上是陈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镜子里的陈雪对着她眨了眨眼,举起缝合针,指向窗外——老住院部的废墟上,不知何时立起个小小的十字架,是用钢筋拼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个未完成的缝合针脚。
林薇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十字,突然明白:有些印记,一旦刻上,就永远不会消失。就像那些藏在墙里的血,那些没说出口的冤屈,总会在某个深夜,借着缝合针的“沙沙”声,悄悄提醒你——她们,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