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一岁半那年的春日,文相府难得松快了几日。张岚被陛下特许休沐,沈阳便提议全家去城外的云栖寺上香,顺便游春。
消息传到陈砚院里时,他正在给张昭缝一件新的小褂子。听到侍女禀报,手里的针线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谨慎压了下去。“知道了,替我谢过主夫。”他轻声说,指尖捏着针,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张昭正趴在榻上玩积木,是陈砚用边角木料给他削的,方方正正的,他却能堆出歪歪扭扭的“城楼”。听见“云栖寺”三个字,耳朵动了动——这还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踏出文相府的大门。
“出去玩?”他抬起头,嘴里叼着块梨膏糖,含糊地问。这半年来他说话利索多了,虽还带着奶音,却能清晰地表达意思。
陈砚放下针线,走过来把他抱起来,用帕子擦了擦他嘴角的糖渍:“是呀,跟阿娘、沈阳爹爹还有姐姐一起,去城外看桃花。”
张昭眼睛亮了。桃花?他只在院子里的石榴树见过开花,还从没见过成片的桃花。在蓝星时,他老家屋后就有片桃林,春天满树粉红,风一吹像下花瓣雨,他总爱在林子里打滚。
“要去!”他用力点头,小胳膊搂住陈砚的脖子,“看桃花!”
陈砚被他逗笑了,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好,去看桃花。”可笑着笑着,眼神又暗了下去,轻轻抚摸着张昭的后背,像是在确认什么。
张昭能猜到他的顾虑。上次周岁宴上的插曲,让陈砚对“全家同行”这样的事格外谨慎。在这个等级分明的府里,他们父子俩的存在,本身就像根扎在锦绣堆里的刺,显眼又碍眼。
“不怕。”张昭伸出小手,拍了拍陈砚的脸颊,“有姐姐。”
张曦这半年来跟他们亲近了不少,时常偷偷跑到陈砚院里,给张昭带些小零食,教他说新的词语。有次刘嬷嬷教训张昭坐姿不正,还是张曦跑去找沈阳撒娇,把这事给压了下去。
陈砚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嗯,有姐姐在。”
出发那天,张昭起得格外早。
陈砚给他换上一身藕荷色的锦袍,领口绣着小小的桃花,头上梳了两个总角,用粉色的丝带系着。张昭对着铜镜照了照,觉得自己像个年画娃娃,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真好看。”陈砚在他身后说,声音里带着笑意。他自己穿了件浅灰色的常服,依旧素净,却比平时多戴了串沉香木的珠子,走路时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两人走到府门口时,马车已经备好了。一共三辆,最前面那辆是张岚和沈阳的,车身宽大,用的是乌木,车轮包着铜皮,看着就稳重;中间那辆稍小些,是张曦的;最后一辆……张昭看着那辆青布马车,比前两辆简陋了不少,连车夫都是个面生的老仆。
“我们坐哪辆?”他扯了扯陈砚的衣角。
陈砚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走过去:“青布车稳,适合小孩子。”
张昭没说话,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同样是一家人,坐车都要分三六九等。他想起蓝星时,邻居家开着几万块的国产车,照样跟开豪车的朋友勾肩搭背去郊游,哪有这么多讲究。
“上车吧。”陈砚扶着他的腰,把他抱进车厢。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摆着个小几案,上面放着茶水和点心,倒还算舒服。张昭靠窗坐着,撩开窗帘往外看。文相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站着两排侍女,穿着统一的青色制服,腰间配着短刀,身姿笔挺,像两排松柏。
“排场真够大的。”张昭心里嘀咕。
马车缓缓驶动,穿过几条街。张昭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跟他想象的古代街道不太一样,这里的行人里,女人大多穿着短打,腰间配着武器,走路风风火火;男人则多穿长衫,步子迈得小,遇见女人还要侧身让路。
“看,那是卖糖画的。”陈砚指着街边一个小摊说。
张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正在用糖稀画小兔子,动作熟练,引得几个孩子围着看。那些孩子里,男孩都梳着棕角,穿着长衫;女孩却留着短发,穿着劲装,手里还拿着小木剑。
“男女颠倒啊这是。”张昭心里啧啧称奇,突然看见一个穿华服的女人,正拿着鞭子抽打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嘴里骂着什么。那男人低着头,肩膀颤抖,却不敢反抗。
张昭的脸色沉了沉,把窗帘放下了。
“怎么了?”陈砚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不好看。”张昭闷闷地说,“那个女人,为什么打他?”
陈砚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他犯了错,妻主打他,是应该的。”
“凭什么?”张昭皱起眉,“犯错了可以讲道理,为什么要打人?”
“昭儿还小,不懂这些。”陈砚摸了摸他的头,语气里带着无奈,“这世上的事,不是都能讲道理的。”
张昭没再问,心里却堵得慌。他想起那个被墨绿袍男人欺负的陈砚,想起那个跪在地上挨打的男人,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的“规矩”,比他想象的还要冰冷。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云栖寺。
寺门古朴,朱漆斑驳,门口的石狮子被磨得光滑。张岚和沈阳已经下了车,正站在门口等他们。张岚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常服,没戴朝珠,看着比平时温和了些;沈阳依旧是月白锦袍,手里拿着串佛珠,正跟门口的方丈说着什么。
“阿娘,沈阳爹爹。”张曦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拉住沈阳的手,“这里的桃花开了吗?”
“开了,在后山呢。”沈阳笑着说,目光转向刚下车的陈砚和张昭,“来了?”
“嗯。”陈砚点点头,把张昭往身前拉了拉。
张昭抬头看了看张岚,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声:“阿娘。”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这个称呼,心里有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