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8章
北舞渡镇连着两日阴风不止。麻雀坠落的传闻像烟,一层一层,缠到每户人家的门楣上。午后,云压得低,像要把整个镇子往下按。
文化站却亮起了一盏黄灯。
练功房里,木地板被擦过一遍,仍旧有几处毛刺。窗子只开了一指宽,挡着北风。镜子上那道斜裂缝被新贴的透明胶按住,冷白的胶面反射出一条细细的光。窗台上,小收音机没开,静静躺着;靠墙的道具箱里压着横幅,半角露出“舞祖”二字,墨色褪淡。
赵清雅站在屋中央,腕上绕着一根更紧的红线。她把碎花裙抹平,深吸一口气,让心口那团浮躁缓缓沉下去。
“别向北。”她在心里轻轻念了一句。
门外脚步声近,林河拎着一小包钉子、两片铁卡和一只短锤进来:“我把门闩再加一档,省得夜里被风顶开。”
“辛苦啦。”清雅笑,眼尾一弯,“钉好,我跳给你看一段——压一压心。”
林河把铁卡找准位置,三锤定形,铁片和木框咬得很实。锤声不响,却稳。等他收好工具,练功房已经只剩下呼吸和风在窗缝里掠过的极细的声。
“我开始了。”清雅站定,足尖并拢,双臂放松下垂,慢慢抬到肩平。她的手指很长,指腹在空中划过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线——像把一团乱絮轻轻理顺。
第一步她向西,避着北风;第二步半转,裙摆擦过膝弯;第三步脚尖点地,脚心轻提,像在地板上按下一个圆点。
她记着节目单页边写的“七步”,不去数,却让身子随气走。转腕、落肩、提胯,一连串动作是她在小镇里一点一点学来的,不像城里正规的舞谱,却带着北舞渡镇的水汽与泥土气。
镜子里,她的倒影起身、落身,动作慢,眼神却亮。裂缝上的透明胶被灯一照,亮得像一丝弦,贴在她的影子肩上。
她不让自己朝北。第四步,她沿着横档边缘滑出一条弧;第五步,身体向里收,腰像一根软竹轻轻一折;第六步,双手从胸前分开,像把压在心上的重物推开一点。
“还差一步。”林河在门口看,喉结滚动,声音不敢太大。
清雅没应,脚尖轻轻顿地,第七步,为了稳,她自然地往西北撇了半寸——红线在腕上突地勒紧,像一根小小的刺在皮下提醒。她身子一顿,立刻收回脚,顺势半转,将那一步导向西南。
风恰好在此时穿过窗缝。窗帘拍在墙上“啪”地一声,像有人在远处拍了一下醒木。
清雅停在镜前,视线与镜中的自己对上。那道贴胶的裂缝像被她的目光压住,安静下来。她忽然感觉地板下有一丝极轻的震动——不是晃,是像心事在木纹里走过。
“好看。”林河脱口而出,耳根却红,“我不是很会说……就是,心里一下子静了。”
“压惊嘛。”她笑,鼻尖也出了细汗,“不许夸得太大声,会掉价。”
两人一笑,屋里紧绷的空气像被拉松一截。清雅把丝巾系在手腕,试着串一段更快的动作:步子紧凑,转身更利落,裙摆在小小的空间里划出一圈又一圈,像河湾的水纹,层层叠叠往外推。
她忽然换了一个方向,把身子对向东,背对着窗。那一瞬,镜子里的灯波动了一下。裂缝下沿落下一点极细的灰,轻得像没重量,落在台边。
清雅没看见。林河看见了——正想抬手去弹,那灰自己又像被风托起,慢慢在地面上转了半圈,静静停住。
“你再跳一个‘绕花’。”他道。
“好。”清雅不问缘由,顺着他的声音,手腕一翻,足尖画圆,绕花步轻轻挑起,腰身一软,带出一串干净的连步。她没有音乐,就把他落在地板上的呼吸当节拍。
她越跳越紧,越跳越快。林河听见窗外的风声像与她较劲,又把窗缝推大了一指,他上前关严。清雅的步子忽然收住,双手在胸前一合,像把一团寒意收回掌心。
“呼——”她吐出一口气,肩膀微微颤了一下,笑着看他,“还行吗?”
“行。”他觉得嘴有点干,忙从口袋里掏出昨晚清雅塞给他的那块糖,掰一半递给她,“你也吃。补点力。”
清雅看着他手心,忽然觉得很好笑:“怎么还带着?”
“……舍不得。”他低头。
“傻。”她把糖放到舌尖上,甜很快化开,像一阵暖从喉咙里滑下去,落在胃里,压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子。
“再跳两遍吧。”她说,“要不我晚上睡不着。”
“好。”他说,“我给你数点。”
他站在门口,指关节轻轻敲门框:一、二、三——节拍不急不缓,稳得像他在铁匠铺的锤声。
清雅按点走,七步一套。第一套完,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没错;第二套完,镜子底沿那一点灰轻轻抖了一下,又伏下;第三套,她差一点又要朝北,红线勒得更紧,她于是把那一步拐成“云手”,向身体一侧化开。
“漂亮!”林河终于松了口气。
门外老肖咳了一声,探进头:“练完早点回去,夜里风邪。”
“知道啦。”清雅应,擦了汗。她把丝巾从腕上解下,收回道具箱,动作很慢,像在一点一点把心也折好放进去。
这当口,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急急经过,脚步声打在石板路上,碎且乱。
“怎么了?”清雅探出头。
“祠堂那边……有动静。”有人回头,眼睛亮得发慌,“好像……钟自己响。”
清雅和林河对望。两人都没有说“去看”,也没有说“不去”。
风朝北吹。门闩新加的铁卡“咔嗒”一声,关得很实。
林河咽了一下:“我送你回去。”
她点头:“嗯。”
他们并排走出文化站。街口的灯纸熄了一半,另一半在风里颤。树影稀里哗啦,像有人在枝叶里拽一条看不见的线。
走到老槐树跟前,清雅忽然停一停,抬头——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低下头,继续走,脚步刻意不往北偏。
“别往北看。”她轻轻说。
“嗯。”林河点头。
到她家门口,她把门推开一条缝:“你回去吧,早点睡。”
“你也是。”
“明天空了……你来一趟。”
“好。”他说完愣了一下,“我带锤。”
“你带人就行了。”她笑,眼睛在灯下像两口浅浅的井,风吹了也不溢出水。她把门合上,影子从门缝退回去,夜里只剩下一小块橘黄贴在门板上。
林河站在门外几秒,转身走。走到街心,他回望一眼——那道橘黄还在。
他忽然觉得心不那么乱了:有些东西,只要还亮着,再大的风也吹不走。
他刚迈出两步,黑影里却有人唤他:“小河。”
是父亲林守义。
父亲站在风里,手背在袖里,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眉心紧了一道。他盯了林河几秒,声音不重,却不容拒绝:“回家。”
林河“嗯”了一声,跟上。父子俩并肩走了一段,父亲忽然停住,回身看了看街口:“白天你去铁匠铺,晚上跑文化站。你是去帮忙,还是去惹事?”
“没惹事。”
“那就好。”父亲点头,却又加了一句,“明早起来,跟我去南湾挖沟。别听那些传言,也别跟着凑热闹。”
林河没吭声。
父亲像是怕他不记得似的,又慢慢说:“北舞渡这地方,风大,水急,人心要稳。你不稳,就跟着风走。风往哪儿刮,你就往哪儿偏。偏久了,人就散了。”
他侧脸在夜风里显得硬,嗓子却不知不觉低下去:“还有……少跟赵家的丫头来往。人家是文化站的,有出息;你是学木匠的,脚要踩在地上。”
话一出口,夜更冷了一层。
林河张了张嘴,喉头像被什么堵住。
“爹——”
“回家再说。”父亲抬脚,往前走,“别在外头起腻。”
风从北面过,擦过檐角,“呜”地一声,像一口气没吭出来。
林河回头看了一眼清雅家的门,一点灯黄终于熄了。街口只剩下老槐树的影子,压着路慢慢退。
他们转进巷子,父亲的脚步忽快忽慢,像在斟酌。走到家门口,父亲把门闩抬起,又放下:“你这几天,给我记住一件事。”
“什么?”
“别往北看。”父亲顿了顿,慢慢补上,“还有,明儿我有话跟你说——别再吹那玩意儿。”
林河心里一惊。
“我没——”
“回屋。”父亲的手按在他背上,推着他进门,“明早四更叫你。别多想。”
门在背后“咔”地一声合上。屋里黑,窗外的风却像没被关在门外,仍旧细细地在墙根打转。
林河靠在墙上,掌心里那半块糖还剩一星,他把它放到舌尖,甜味很浅,却能把心口那点刺突压住一会儿。
他躺下,眼前浮起清雅刚才绕花步里那一下腰的轻折,和镜子里裂缝下落的那粒灰。他忽然明白了父亲要说的话——不仅是“别惹事”,更像是“别被风带着走”。
可风从哪里来?又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他闭上眼,耳边像有一丝极轻的、若有若无的长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又像是从他心里吹出来。
“别往北。”他在心里重复一遍,像对自己,也像对那道看不见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