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7章
铁砧那声清响还在耳膜里回荡。
林河走出两条巷子,肩上的锤带着热气,可脚底下却凉。
风像在街心拐了一下,忽然直直扑进后背。屋脊上瓦片“嗒”一声,仿佛有东西掠过。林河回头,就见铁匠铺的屋梁口,一团小小的影子抖了两抖,终于掉下来。
一只麻雀。
扑腾了两下翅膀,却没飞起,直接摔在门槛石上。扑腾声很轻,可在那一刻,整个街口都像被它拍醒。
虎子第一个“哎呀”喊出来。
齐师傅沉着脸,伸手去拉风箱,想再给炉里补火。谁知风箱刚一拉开,那股青焰却猛地竖了半指高,火舌像被什么无形的手一推,“噌”地卷上半空。
麻雀挣扎了一下,咽了气,眼珠子半睁半闭,嘴喙张着,像死前要喊一声。
镇上的老人最怕见鸟坠。
“鸟若坠,勿去看。”——这是镇里流传最久的一句。谁要是看了,半夜做梦梦到影子压胸,醒来要三天才缓过劲。
齐师傅走到门口,弯腰,把麻雀捡起。手指却只轻轻一碰,鸟身就像烧过的纸片,“咔”地一声,脆得断开。羽毛散落一地,灰一样。
虎子吓得往后退:“齐叔——”
“闭嘴。”齐师傅冷声。
他把鸟屍小心拢到铁铲上,往炉里一推。火焰一舔,竟没起半点焦臭味,只留下极细的一声“呜”,细得像人耳听不真切的笛音。
这下连志远老师也不说话了,只推了推眼镜,额头却渗出汗。
门外几个挑担的、赶车的停下,远远探头,面色发白。
“麻雀落了。”有人低声。
“还是在铁匠铺门口。”另一个接。
“嘘。”第三个猛拉同伴袖子,“别乱说。”
可“麻雀坠”的消息,就像一股看不见的风,很快往四处散。
林河心口一紧,几乎想折回去,可脚却硬硬走在前。
他听见背后齐师傅的吩咐:“谁也别传,鸟不过一只。火旺,火能镇。”
可声音像被风掰开,传到耳边时,已稀薄得不成样子。
林河抬步快走,文化站就在前头。台边的木板还带着昨晚的霜气,踢上去“吱呀”一声。
他把铁卡钉在门闩,正用锤子砸紧,忽然听见里面“嗒嗒”的声响。
推门一看,赵清雅正独自练舞。
她穿着那双旧白舞鞋,鞋头早被磨薄,露出一点淡粉的袜。木地板不平,她每旋转一次,都要迅速抬脚找平衡。
“你来了。”她气息微喘,笑得眼角有汗,“闩能换好吗?”
“换好了。”林河把铁卡往门框上一敲,钉稳,声音厚实。
清雅停下,忽然低声:“你脸色不对。”
林河张了张口,最终只说:“刚……掉了一只鸟。”
清雅一怔,眼神闪过慌意,可她很快摇头:“别说。”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哗”一声,一群麻雀从屋脊惊起,飞得极乱。好几只扑到玻璃上,又弹开。屋里的人同时抬头,心头一颤。
清雅伸手,把红线在手腕扯紧:“鸟乱飞,是要变天。”
林河看着她腕上那根红线,忽然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想护住她的冲动。
午后,北风愈大。巷子里尘土卷起,像无数细小的纸屑。
街角茶馆里,几个老人围坐,声音压得极低:
“七月里该往南飞,哪有麻雀往下掉的?”
“火星子也怪,早晨看着青。”
“是不是……又要闹水?”
有人赶紧捂住他的嘴:“胡说!再说祸上身。”
可怕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街头巷尾的眼神都像躲避,又像探问,越避越显得事大。
到了傍晚,连孩子们也不再追逐打闹。麻雀坠的事,已化成空气里的一股暗潮。
日头快落,王三魁又来了。
他肩上扛着那捆刀,嘴里还叼着草梗,只是这回神情不似早上那般轻慢。
“齐师傅,刀打好了没?”
齐师傅冷淡:“规矩是明儿。”
王三魁眯眼看火,又看门口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
“听说——”他拖长声,“今儿有鸟死在这儿?”
屋里气息一紧。虎子正要说话,被齐师傅狠狠瞪住。
“哪儿来的话。”齐师傅一锤砸下去,“炉里只生铁,没有鸟。”
火星迸开,几粒落在王三魁脚边。
他笑了一声,没再逼问,把刀捆往肩上一甩:“明儿我再来。你要是真不打,那就别怪我另寻匠人。”
他走后,空气才松一点。可每个人都明白,他的那句问,其实把“麻雀坠”的传闻推得更远。
天黑得快。林河帮清雅把舞台门闩钉稳,又陪她走到家门口。
巷子口,清雅忽然停住,眼睛望向暗处:“你听见没?”
林河竖耳。风里,仿佛真有一丝极细的笛音,忽有忽无。
“又是这个声。”清雅低声。
“别怕。”林河硬着嗓子,“齐叔说火能镇。”
“可家里没火。”清雅轻声。
林河想了想,把腰间的铁片递给她:“拿着。”
清雅愣住:“铁能挡?”
“……总比空手强。”林河不敢说自己也没把握。
他们对视一瞬,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慌。
夜半。镇北头传来女人尖叫。
人们提灯出来一看,只见巷口的电线杆下,落着七八只麻雀,全都直直坠地,翅膀张开,眼睛半闭。
灯光照上去,羽毛反着冷白光,像撒了一地纸钱。
“鸟成群坠了——”有人喊。
顷刻间,四下炸开。哭的、叫的、跪地磕头的都有。老人拉着孩子往屋里跑,年轻人面色铁青。
“要出事了!”
“快烧香!”
“找齐师傅!”
人心第一次乱成这样。北舞渡镇从来少见。
齐师傅拄着铁锤赶来,沉声:“都回屋!灯关了!别看!”
可声音已压不住恐惧的潮。
志远老师在人群里挤过来,眼镜歪斜,低声对林河说:“这不是自然。风在催。”
“催什么?”林河问。
志远抿嘴没答,只盯着那些麻雀的排列——七只,正好连成一弧。
有人胆子大,把麻雀捡起来丢进火盆。
谁知火盆里立刻“呜”的一声,火舌反而缩小。火光照得众人脸色青白,更加惊惶。
“火镇不住了!”有人嚷。
齐师傅厉喝:“别乱烧!”他一脚把火盆踢翻,炭火撒了一地。风一吹,火星子四散,却全在半空灭了。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吓住。空气里冷得像秋水浸骨,孩子哇地哭,女人抱紧怀里的婴儿,男人们下意识把门关得更紧。
林河盯着那七只麻雀,脑子里忽然浮起早晨纸上七个圆点的图。
一股无法言说的联系,把他心口勒得紧。
夜更深时,人们各自躲回屋里。街心只剩风吹。
林河走回家,心里翻着那七点、麻雀、青火。耳边仍若有若无响着笛声,像有人在水下长吹。
他想告诉父亲,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屋外,铁匠铺方向忽然传来“当——”一声,比白日更空,更凉。
林河心头一抖。
紧跟着,像是回应,那笛声更清晰了半寸。
他明白,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