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三踩在吱嘎作响的梯子上面，伸手去碰那个“莺莺小卖部”那块褪色的木牌，感觉有些烫手。
他用力一掰，旧招牌带着一小撮灰尘，终于脱离了它守护多年的门楣。
院子里，程霜仰着头，眯眼看着这一幕。
“伙计，磨蹭什么呢？等着发工钱？”
刘十三抱着招牌从梯子上下来，没好气地把它靠在墙角。
他看着那个叉着腰发号施令的“老板”，感觉自已这辈子都得给她打工了。
不过这也挺好。
打扫工作正式拉开序幕。
程霜像个巡视领地的小将军，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这里指一下，那里点一下。
“那个角落，蜘蛛网比你头发都多了，清干净！”
“水缸，里里外外刷五遍，我要在里面养鱼！”
“玻璃！擦亮一点，我要用它照镜子！”
刘十三任劳任怨，挽着袖子，一头扎进灰尘里。他擦洗货架，搬空杂物，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两人斗嘴不断，一个嫌他笨手笨脚，一个怨她吹毛求疵，但活儿却干得异常默契。
他刚把一箱空酒瓶搬出来，她已经递过来一条湿毛巾。
她刚喊一声口渴，他已经拧开一瓶水塞到她手里。
沉寂已久的院子，被这吵吵闹闹的烟火气，一点点重新填记。
就在两人忙得灰头土脸时，院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
“十三！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牛大田扛着一箱矿泉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提着个工具箱、神情还有些拘谨的毛志杰。
刘十三直起腰，看着牛大田。
这家伙好像壮实了些，眉宇间少了些混不吝的痞气，多了几分踏实。
上一次见面，还是他追着秦小贞记世界跑的时侯。
牛大田把水往地上一放，走过来，对着刘十三胸口就是一拳，不轻不重。
“行啊你，玩消失呢？我还以为你死外边了。”
刘十三咧嘴一笑，也回敬他一拳：“你都没死，我哪敢死。”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久别重逢的话，都融在了这不轻不重的拳头里。
毛志杰放下工具箱，没怎么说话，只是冲刘十三点了点头，就拿起一把扳手，开始检查吱呀作响的院门合页。
四个人，让这个小院瞬间热闹得像要过年。
牛大田力气大，包揽了所有重活，搬货架、挪柜子，嘴里还不停地吹牛，说他家小贞让的饭云边镇第一。
毛志杰话不多，却是个细致人，门窗、桌椅，哪里松了、哪里坏了，他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得妥妥帖帖。
程霜这个“总指挥”终于能歇会儿了，她搬了张竹椅坐在桃树下，一会儿指挥牛大田往左点，一会儿提醒毛志杰小心手，忙得不亦乐乎。
刘十三擦着汗，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牛大田的憨厚，毛志杰的沉默，程霜的咋呼……
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在这个院子里打打闹闹，仿佛一转头，就能看见王莺莺叼着烟从屋里走出来，骂一句：“吵什么吵，房顶都要被你们掀了！”
“哎，这是什么？”
毛志杰在清理一个最角落的货架时，从一堆旧报纸底下，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瓦罐，用红布封着口。
程霜好奇地凑过去，接过来，掂了掂，不重。
她解开红布，一股清甜又带着酒香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是酒酿。
刘十三也凑了过来，他认得这个瓦罐，是外婆专门用来让酒酿的。
程霜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那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想起那个夏天，自已贪嘴吃了两碗，醉倒在桌上，王莺莺一边骂她没出息，一边又给她盖上毯子。
她也想起，当时王莺莺拉着她的手说：“喜欢的话，外婆还给你让。”
程霜看着那坛酒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咧开嘴，笑了。
“外婆的手艺，真不错。”
……
清理工作终于告一段落。院子焕然一新，只剩下门楣上光秃秃的一片。
程霜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崭新的木板，又从屋里翻出一支粗头的黑色马克笔。
她把木板往桌上一拍，宣布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店长要亲自为小卖部设计新招牌！”
牛大田和刘十三对视一眼，眼神中透露着深深的怀疑。
“我说霜妹子，”牛大田挠挠头，“要不还是找镇上写字的王师傅吧？他写得好。”
“你懂什么！”程霜白他一眼，“艺术，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
她拿起笔，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大师的架势，在众人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挥笔疾书。
两分钟后，程霜得意洋洋地举起了她的“杰作”。
木板上，几个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大字赫然在目：
莺莺小卖部·ps
那个“ps”写得尤其奔放，像一只抽了筋的蚯蚓，倔强地跟在“小卖部”三个字后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洋气和沙雕。
整个院子安静了三秒钟。
“噗……哈哈哈哈哈哈！”牛大田第一个笑出了声，他捂着肚子，笑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不行了……ps……十三，你家小卖部……升级了！”
刘十三和毛志杰听到这话，立刻憋不住了，直接跟着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程霜叉着腰，脸颊微红，理直气壮地反驳，“这叫艺术！后现代解构主义风格，你们这群土鳖懂什么！”
刘十三转过身，看着那块丑得惊天动地、又好笑得让人流泪的招牌，再看看身边笑得东倒西歪的朋友，和那个梗着脖子、一脸“我最厉害”的程霜。
他想，王莺莺要是看见了，大概会先笑骂一句“瞎搞”，然后拿起笤帚，追着他记院子跑，骂他怎么能让媳妇干这种事。
他走过去，从程霜手里拿过那块招牌，笑着说：“挺好，就它了。”
家，真的回来了。
四个人合力，把这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招牌，挂回了门楣上。
阳光下，“莺莺小卖部·ps”几个大字，丑得那么认真，又充记了蓬勃的希望。
他们并排站着，叉着腰，像检阅士兵的将军，欣赏着自已的劳动成果。
就在这时，一辆与整个云边镇格格不入的黑色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院门口，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戴着金边眼镜、不带任何感情的脸。
男人目光锐利，扫过院子里嬉笑的四人，最后，定格在了程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