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内,灯火通明,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件被高高提起的宫装上。
原本被胭脂污损的“天水碧”云锦,此刻已全然变了模样。污损之处并未被简单遮盖,而是巧妙的以深浅不一的月白、湖蓝、翠青色软烟罗和透影纱,层层叠叠,晕染拼接,化作了一片仿佛天然生成、烟云流动的水墨荷塘意境。破损的边缘被绣娘以金线银丝盘绕成蜿蜒的枝蔓和含苞待放的花蕾,不仅完美掩饰了瑕疵,更赋予整件衣裳一种灵动飘逸、独一无二的艺术美感。
“这…”那位最初提出质疑的老司制嬷嬷张大了嘴,眼中满是惊艳,“化腐朽为神奇…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先前那位大胆尝试的年轻司制宫女也激动得脸颊泛红,看向佳宜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敬佩,虽然她仍觉得这主意出自一个低等宫女有些不可思议。
佳宜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成了!而且效果远超预期!她强压下激动,脸上挤出懵懂又后怕的表情,小声问:“这样…这样可以吗?娘娘会喜欢吗?”
“何止是喜欢!”揽月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看到成品,一向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喜。她深深看了佳宜一眼,语气复杂:“你这次…又立了一功。”
衣裳被小心装箱,迅速送回钟粹宫。李昭仪看到后,阴郁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甚至难得地夸赞了揽月几句,对佳宜这个“出主意的”,也赏下了一对分量不轻的银镯子。
佳宜千恩万谢,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她知道,自己出的风头已经有些过大了,必须更加小心。
赏荷宴的日子转眼即到。
这一日,钟粹宫上下早早忙碌起来。李昭仪盛装打扮,那件改造后的宫装穿上身,果然引得宫人们阵阵低呼,效果绝佳。她对着水晶镜照了又照,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揽月轻声提醒。
李昭仪深吸一口气,扶了扶鬓边的点翠步摇,恢复了一贯的高傲神态:“走吧。”
作为“功臣”之一,且被揽月带在身边“学着规矩”,佳宜幸运地获得了跟随前往宴会的资格,虽然只是作为最外围的侍立宫女,连靠近主位的资格都没有,但这已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走出钟粹宫,见识真正的后宫大型社交场合。
一路上,佳宜低眉顺眼,谨守本分,但眼角的余光却在飞快地扫视着沿途的宫苑景致和来往的各色人等。皇室的奢华与威严,透过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和随处可见的恭敬宫人,无声地彰显出来。
贤妃居住的永和宫花园内,早已是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各宫妃嫔、有头有脸的大臣夫人齐聚于此,俨然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佳宜跟着揽月,在指定的区域垂首侍立,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的暗涌——亲切问候下的比较,恭维话语里的机锋,眼神交汇处的较量,跟穿越前的名媛聚会一样,佳宜可太熟悉了。
李昭仪的出场,果然引起了不小的注意。她那身独一无二的衣裳,在众多华丽却难免雷同的宫装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引来不少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几位交好的妃嫔围上来啧啧称赞,打听是尚服局哪位巧手司制的杰作。
李昭仪心情大好,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凡尔赛:“不过是尚服局那帮奴才捣鼓出来的小玩意儿,本宫瞧着还算别致,便穿来了。”
佳宜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生怕李昭仪一个高兴就把自己捅出来。
宴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丝竹悦耳,歌舞曼妙,觥筹交错间,一派和谐景象。贤妃坐在主位,端庄得体,应对自如,尽显一宫主位的风范。
佳宜默默观察着在场的妃嫔。有几位风头正盛、年轻娇媚的贵人、才人,言谈间带着得宠的傲娇;也有几位资历老、却略显落寞的嫔妃,安静地坐在一旁;还有如王贵妃那般地位尊崇、只是露个面便显得气场强大的高位妃嫔。
她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些伺候在各位主子身边的大宫女、太监,试图从他们的神态举止中分辨哪些是得势的,哪些是紧张的。
就在宴会气氛渐入佳境之时,贤妃笑着开口道:“光是饮酒赏花听曲儿,未免有些单调。今日难得姐妹们聚得如此齐整,本宫特意备了些小巧的玩意儿,咱们来行个酒令助助兴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
酒令的内容并不复杂,无非是吟诗作对、猜谜射覆,考较的是急智和才学。几位素有才名的妃嫔表现活跃,引得阵阵喝彩。李昭仪于诗词上并不十分出众,对了两轮便有些词穷,罚酒一杯后,脸色便微微沉了下来,显然觉得有些失了颜面。
佳宜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叫不妙。李昭仪心情若是不好,回去后她们这些身边人难免要遭殃。
又一轮酒令,题目是要求以眼前景物为题,作一句藏头诗。难度不小,席间一时冷场了几分。
就在这时,坐在李昭仪下首不远处的、一位平日与她不算和睦的吴昭容,忽然用手帕掩嘴轻笑一声,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李昭仪那身惹眼的衣裳,开口道:“李姐姐今日这身衣裳,倒是应景得很,荷塘月色,意境悠远。姐姐不如就从这衣裳上得个灵感,也好让我们姐妹开开眼?”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刁难。谁都知道李昭仪不善诗词,这分明是想让她当众出丑。
李昭仪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揽月在一旁也蹙紧了眉头,却无法出面解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昭仪身上,等着看她的反应。花园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佳宜的心也提了起来。她脑中飞快转动。藏头诗…她前世为了附庸风雅,倒也背过不少诗词名句…
就在李昭仪骑虎难下,准备硬着头皮随便诌两句再次认罚时,佳宜忽然像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捧着的备用酒壶差点脱手,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
这声响动在略显安静的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佳宜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娘娘恕罪!”
李昭仪正愁没台阶下,见状立刻将怒火转移,柳眉倒竖,呵斥道:“笨手笨脚的东西!惊扰了贤妃娘娘和各位姐妹,还不滚下去!”
“慢着。”主位上的贤妃忽然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目光落在吓得瑟瑟发抖的佳宜身上,又看了看面色不虞的李昭仪,微微一笑:“罢了,一个小宫女,难免紧张。今日赏荷宴,图的是个喜庆,不必过于苛责。”
她顿了顿,似乎为了缓和气氛,随口问道:“这小宫女看着倒是眼生,是李妹妹宫里的?方才本宫就瞧见妹妹这身衣裳别致,莫非与她有关?”
李昭仪没想到贤妃会问起这个,愣了一下。她自然不愿承认自己的风光倚仗了一个小宫女,但贤妃问起,又不好不答,只得含糊道:“回娘娘,确是钟粹宫新来的粗使丫头,叫苏佳宜。笨得很,也就偶尔能有点歪主意,上不得台面。”
佳宜伏在地上,心脏狂跳。贤妃竟然注意到了她?!是福是祸?
贤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笑道:“哦?歪主意也能做出这般巧思的衣裳?看来是个有福气的。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佳宜不敢违抗,颤巍巍地抬起头,但眼睛依旧不敢直视,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
贤妃打量了她片刻,点点头:“模样倒也周正。既然李妹妹说她有福气,又冲撞了酒令,不如就罚她…来替李妹妹接了这酒令如何?若接得上,便免了她的罚,也算给妹妹解了围;若接不上,两罪并罚,李妹妹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让一个宫女替妃嫔行酒令?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但由贤妃说出来,又带着一种戏谑和宽容的意味,仿佛只是宴席间的一个小游戏。
李昭仪一时也懵了,不知贤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应吧,让宫女替自己,面子上似乎过不去;不答应吧,又是驳了贤妃的面子,而且自己确实对不上来。
佳宜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简直是要把她放在火上烤!对上了,得罪李昭仪;对不上,当场受罚,还可能连带李昭仪一起丢脸!
就在她心神俱震之际,脑中忽然闪过很多应景的诗!但此时无人知晓!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立刻以头抢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奴婢蠢笨…怎敢替娘娘…奴婢…奴婢只是刚才摔倒时,看到娘娘衣角上的荷花…好像…好像在月光下水里摇…就…就想到一句听来的歪诗…不知道对不对…”
她磕磕巴巴,再次将灵感归结于“摔倒瞬间的所见”和“听来的歪诗”。
贤妃似乎觉得很有趣,鼓励道:“无妨,说来听听。”
佳宜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戏文里的腔调,断断续续地吟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水殿风来珠翠香。荷花…荷花深处小船通…”她故意背错,且诗句内容与藏头要求并不完全吻合,显得十分生涩笨拙,但意境却奇妙地贴合了眼前的景致和李昭仪那身衣裳。
席间静了一瞬。
这诗…辞藻清丽,意境华美,虽不工整,却灵巧至极,绝非一个普通宫女能作出的!看来真是她不知从哪听来的残句。
李昭仪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这残句虽然没能完全解了藏头诗的围,却极大地缓解了她的尴尬,甚至隐隐给她挣了面子。她立刻顺势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有点歪运气,不知从哪个戏文里听来的胡话,倒也勉强应景。罢了,看在贤妃娘娘面上,饶你这次。”
贤妃也笑了:“果然是个有急智的。虽是残句,却也难得。看来李妹妹宫里,真是藏龙卧虎啊。好了,游戏而已,继续饮酒。”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佳宜再次以“急智和运气”化解。
但经此一事,“钟粹宫有个有点小聪明、运气不错的宫女苏佳宜”这件事,却在与宴的不少妃嫔心中留下了印象。
赏荷宴结束后,回钟粹宫的路上,李昭仪的心情明显复杂。一方面,她的衣裳出了风头,最后也没太丢面子;另一方面,自己的风头差点被个小宫女抢了,最后还得靠这小宫女的“运气”解围,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对佳宜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赏赐照旧,却不再亲自过问,交给揽月安排。佳宜依旧跟在揽月身边做事,但揽月交代任务时,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距离感。
佳宜心知肚明,自己这次锋芒露得有些过了,引起了主子的忌惮。她更加小心谨慎,做事愈发“笨拙”一点,恨不得把“我只是运气好”写在脸上。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影响便已种下。
几天后,皇帝偶然驾临钟粹宫——这是佳宜穿越后的第一次。
李昭仪欣喜若狂,精心打扮迎接。帝妃二人闲聊时,皇帝似乎心情不错,随口问起赏荷宴的情景,称赞了一句李昭仪当时的衣裳别致。
李昭仪自然不敢居功,只说是尚服局的手艺。但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宫里有能人,或许只是随口一提,她带着几分嗔怪的语气,将佳宜“歪打正着”想出改造主意、以及在宴会上“慌里慌张背了句歪诗”的事情,当作趣事讲给了皇帝听。
她重点强调了下人的“笨拙”和“好运”,以此来衬托自己的宽容和运气。
皇帝朱棣日理万机,对这种后宫小事本不甚在意,但听到“歪打正着”、“运气好”这几个字时,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哦?就是那个之前库房出事时,说了句实话的小宫女?”
李昭仪一愣,没想到皇帝竟然还记得这茬,连忙称是。
朱棣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目光却微微闪动了一下。他记得张诚的回禀,那个小宫女在查库时吓得胡言乱语,反而阴差阳错推动了案情。如今看来,这小宫女倒是有点意思,似乎总能误打误撞地碰上点事儿。
皇帝的金口玉言,哪怕只是随口一提,效力也是惊人的。
不知怎的,“钟粹宫有个福星小宫女”的说法,开始在小范围内悄然流传开来。虽然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在笃信命运、热衷玄学的后宫里,这种话题总是传播得特别快。
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这天下午,佳宜被揽月派去给永和宫送还上次赏荷宴时借用的几件器皿——这是一桩跑腿的闲差。
她低着头,小心地端着锦盒,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突然,一个小太监从斜刺里快步走出,似乎没看路,直直撞在了她身上!
佳宜猝不及防,手中的锦盒脱手飞出!虽然她反应极快地蹲下身想去接,但盒盖还是被震开,里面一柄玉如意滑了出来,“啪”地一声脆响,虽然没完全碎裂,但如意头撞在金砖上,明显磕掉了一小块!
佳宜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冷汗涔涔而下!
打碎御赐之物!这简直是弥天大罪!
那小太监也吓傻了,脸色惨白,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没看见…”说完,竟像是怕极了惩罚,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佳宜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破损的玉如意,浑身冰冷。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打碎贤妃宫中之物,谁也保不住她!
就在她绝望之际,永和宫的管事嬷嬷闻声带着几个宫女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情形,脸色顿时一沉:“怎么回事?!”
佳宜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解释:“嬷嬷恕罪!是…是刚才有个小太监撞了奴婢…”
“小太监?哪来的小太监?这附近当值的我都认识!”那嬷嬷根本不信,厉声道,“好你个毛手毛脚的丫头!竟敢损坏贤妃娘娘的器物!跟我去见娘娘!”
就在这混乱之时,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何事喧哗?”
佳宜抬头望去,只见贤妃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正缓步从永和宫方向走来,似乎正要出门。她今日穿着一身常服,神色恬淡,目光落在佳宜和那破损的如意上,微微蹙起了秀眉。
那管事嬷嬷连忙上前禀报。
贤妃听完,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佳宜身上,似乎认出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若有所思。
她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缓步上前,亲自弯腰,捡起了那柄磕损的玉如意,仔细看了看破损处,又看了看吓得几乎晕厥的佳宜。
良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颇为奇异,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周围的人听:
“又是你?苏佳宜?本宫这柄如意,乃是陛下所赐,本是最爱…罢了,罢了…”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尤其是佳宜,都难以置信的话:
“看来,你这‘福星’之名…倒是有些意思。只是这‘福气’,似乎…有些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