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油纸掀开的一角,那一小撮纯粹、耀眼的金黄,如同黑暗中骤然刺破阴霾的晨曦。集市浑浊的空气里,那细微却清晰的谷物清香,仿佛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生命力量,霸道地驱散了周围的汗味和尘土气。
疤脸军装男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抹金黄之上。他深褐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深植于骨髓、对真正粮食的敬畏,更深处,似乎还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痛楚?那道横亘在他脸上的狰狞疤痕,随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而微微抽动,如同蛰伏的蜈蚣活了过来。
空气凝固了。集市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有寒风刮过高墙的呜咽,和苏禾自己心脏擂鼓般狂跳的巨响。
“同志,我用这个,换你一块腊肉。行吗?”
苏禾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手指,坚定地指向包袱皮上那块暗红色的、散发着油脂咸香的肉块。
疤脸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那双冰封般漠然的眼睛,终于缓缓从那抹金黄移开,抬了起来,重新落在苏禾脸上。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不再仅仅是审视,里面多了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重量。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这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苏禾心头。她能感觉到自己攥着油纸包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冰冷的石片边缘深深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为什么不答应?是嫌少?还是…
就在苏禾的心沉入谷底,几乎要绝望地收回手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苏禾浑身一僵!
她猛地低头,只见自己刚才因紧张而微微松懈的破背篓边缘,半截灰扑扑、却异常光亮、仿佛被无数遍摩挲过的黄铜弹壳,正从她怀里滑落出来!它掉落在蔫黄的野菜叶子上,圆钝的底部撞击在荆条上,发出那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枚子弹壳!丈夫陆悍城离家时,最后塞进她手里,让她“留着,当个念想”的东西!昨夜在灶台边,她曾下意识地摩挲过它!
冰冷的黄铜在灰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内敛却不容忽视的金属光泽!
苏禾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糟了!这东西在这个年代、这个地点暴露,极易惹祸上身!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将它抓起藏好!
然而,她的动作快,疤脸男人的反应更快!
就在弹壳滑落、发出轻响的刹那,男人那双刚刚沉淀下些许波澜的眼睛,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如同被毒蛇噬咬般,他的视线猛地从苏禾脸上移开,死死钉在了那枚静静躺在野菜叶上的黄铜弹壳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苏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男人刀削斧凿般冷硬的脸庞,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那道狰狞的疤痕因为面部肌肉的极度绷紧而扭曲变形,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凶戾!他深褐色的眼底,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古井,所有的漠然、震惊、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狂暴的东西取代——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嗖!”
男人快如闪电!一只布满厚厚老茧、骨节粗大、带着战场上硝烟和风霜气息的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猛地探出!目标不是腊肉,不是罐头,更不是苏禾手中的小米,而是那枚毫不起眼的黄铜弹壳!
冰冷的黄铜落入他宽大粗糙的掌心,被他死死攥住!力道之大,苏禾甚至能听到他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的轻微“咯咯”声!
男人猛地低下头,布满厚茧的拇指以一种近乎虔诚又极其粗暴的方式,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弹壳底部!仿佛要擦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尘埃!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迫和颤抖!
苏禾的心沉到了冰点。完了!这东西果然惹祸了!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攥紧了手心的石片,身体绷紧,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下一秒——
男人擦拭弹壳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的拇指死死按在弹壳底部某个位置,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高大的身躯如同被冻结的雕像,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如同淬了火的利刃,带着一种能刺穿灵魂的恐怖力量,死死攫住了苏禾的脸!那目光不再是漠然,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某种急迫到极致的、近乎癫狂的求证!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吸气声。终于,一个嘶哑、低沉、仿佛砂砾在粗糙铁皮上摩擦、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从他紧咬的齿缝里,一字一顿地迸了出来:
“这…这弹壳…你…你从哪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冀?!
苏禾被他眼中那恐怖的情绪风暴彻底震住了!那不仅仅是怀疑,更是一种…失而复得又怕再次失去的、濒临崩溃的狂乱!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嘶哑地、下意识地回答:
“我…我男人给的!他叫陆悍城!他…他是当兵的!”
“陆…悍…城…”
疤脸男人如同魔怔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锤砸在他心上。他攥着弹壳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指关节惨白。深褐色的眼瞳死死盯着苏禾的脸,仿佛要在她憔悴的眉眼间,寻找某个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影子!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集市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终于,男人眼中那翻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惊涛骇浪,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如同磐石般沉重的哀恸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但那释然中,又带着刻骨的痛。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极其罕见的水光!那水光在他深褐色的眼瞳里迅速凝结,却倔强地没有滚落。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枚被他擦得铮亮的弹壳上。布满厚茧的拇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珍重,摩挲着弹壳底部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刻痕。
苏禾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不知道这枚弹壳意味着什么,但眼前这个如同钢铁铸就般的男人,此刻流露出的巨大悲伤和一丝微弱的慰藉,让她心头剧震!
“他…”
男人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他还…活着吗?”
这句话问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听到答案的恐惧。
苏禾的心猛地一揪!丈夫…陆悍城…自从上次接到“重伤垂危”的通知后,已经快一年杳无音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最终只能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
看到苏禾摇头,疤脸男人高大的身躯又是微不可察地一晃。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层水光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痛。但那沉痛之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责任感!
他不再看苏禾,也不再问。动作快得惊人!
他猛地抓起包袱皮上那块暗红色的腊肉,看也不看,直接塞进苏禾还僵在半空、攥着小米油纸包的手里!腊肉冰冷油腻的触感让苏禾一颤!
紧接着,他一把抄起地上那盒印着五角星的军用罐头,同样粗暴地塞进苏禾怀里!
然后,他那只刚刚还攥着弹壳、布满老茧的大手,闪电般伸进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棉袄内兜!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卷东西!
不是粮票!不是零钱!
是厚厚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大团结”!
十元面值!整整十张!一百元!
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代,在这个饿殍遍野的冬天,这笔钱,无异于天文数字!
男人看也没看,将那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连同那枚被他擦得铮亮的黄铜弹壳,一起,极其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苏禾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另一只手里!
苏禾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腊肉、沉重的罐头、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还有那枚带着男人掌心余温的弹壳…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手里,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拿着!”
疤脸男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战场上不容违抗的军令!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苏禾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沉痛,有决然,更有一种沉重的托付!
“回去!藏好!照顾好孩子!等信儿!”
说完这最后几个字,他猛地一把抓起地上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包袱皮,胡乱一卷!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剑,毫不犹豫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集市熙攘的人群之中!几个呼吸间,那抹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影,就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人流深处,再也看不见。
只留下苏禾一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原地。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打在她滚烫的脸上。
她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冰冷的腊肉散发着油脂咸香,沉甸甸的军用罐头盒硌着她的肋骨,厚厚一沓崭新的十元钞票在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散发着令人眩晕的油墨味,那枚被擦得铮亮的黄铜弹壳,静静地躺在钞票之上,圆钝的底部,似乎还残留着男人掌心滚烫的温度和…某种刻骨铭心的印记。
换腊肉?她用那点小米,不仅换来了腊肉,换来了价值连城的军用罐头,还换来了…一百元巨款?!
那个疤脸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认识陆悍城的弹壳?他最后那句“等信儿”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冲击和无数疑问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苏禾心中刚刚燃起的狂喜。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这钱…这罐头…是福?还是祸?!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怀里的东西变得无比烫手!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腊肉、罐头、钞票和弹壳一股脑地塞进破背篓的最底层,用那些蔫黄的野菜和蕨菜死死盖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破背篓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三个崽的命!
她不再犹豫,甚至不敢再看一眼疤脸男人消失的方向,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拖着依旧虚浮的脚步,用最快的速度,一头扎进集市边缘更幽深、更狭窄的小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怀里的背篓沉重得如同山岳,里面装着救命的希望,也装着足以致命的炸弹!她必须立刻!马上!回到那间破屋!回到她的崽身边!
风雪似乎更大了。归途,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凶险。苏禾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泥泞的雪地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集市角落里,一双浑浊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仓惶离去的背影,又飞快地扫过她紧紧护在胸前的破背篓,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阴冷的笑容。
苏禾抱着沉甸甸的背篓,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破屋摇摇欲坠的门板。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草药味混杂着某种腐败的酸臭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比这气味更让她肝胆俱裂的,是二宝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快救三宝!大伯娘灌他喝药!三宝吐黑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