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瓶来自边关的伤药,静静地躺在妆匣里,与那封未曾再启的信笺为伴。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早已消退,但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瓶时,苏禾心头那圈微澜,却并未完全平息。
他知道了。
他特意送了药。
他…在遥远的战场上,分神挂念着后方这点小小的意外。
这种感觉很陌生。苏禾习惯了掌控一切,规划清晰的人生。这瓶药,连同那个名字——“萧珩”,像是不请自来的变量,扰乱了她的心绪方程式。她不喜欢这种失控感,却又无法否认心底那一丝…奇异的熨帖。
“嫂子!嫂子!”萧锐风风火火地闯进听雪轩的小书房(苏禾刚布置出来处理“业务”的地方),手里晃着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单子,“你要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香料和豆子,我托人从海商那儿弄到一批!还有你上次说的那种‘硬得像石头’的面粉,也找到了!什么时候开做那个…那个‘行军饼’?”
行军饼?苏禾回过神。这是她“开源节流”计划里重要的一环,也是回应那瓶伤药的…独特方式。
自从赵诚送来伤药,并转达了萧珩那句干巴巴的“在外放心”后,苏禾就一直在想,该回点什么。金银?俗气,且边关未必用得上。书信?她对着信纸枯坐半晌,最终只写下“药已收到,多谢。府中安好,勿念。”
寥寥数语,比萧珩的信还要简洁客套。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直到她想起赵诚风尘仆仆的样子,想起他提起边关“干粮粗粝,将士们时常食不果腹,只能硬扛”,一个念头瞬间清晰——她最拿手的是什么?是吃!最能让那些在苦寒之地搏命的将士们感受到“家”的温暖的,是什么?也是吃!哪怕只是多一分饱足,多一丝滋味!
于是,“改良军粮”计划在她脑中成型。目标:高热量、耐储存、易携带、能顶饿,最好…还有点滋味!
“东西都齐了?”苏禾压下心中那点异样,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眼睛亮了。她要的几种耐储存的杂粮(粟米、黍米、豆粉)、大量的粗糖和蜂蜜(提供热量和甜味)、油脂(动物油和植物油混合)、还有晒干的肉松和磨碎的果仁(补充蛋白质和风味),以及最关键的高筋面粉(为了做出足够硬实耐嚼的口感),竟然都凑齐了!萧锐这小子,跑腿的能耐是越来越强了。
“齐了!都堆在小库房里了!嫂子,咱们什么时候开工?我都等不及看那些硬邦邦的饼了!”萧锐搓着手,一脸兴奋。他对嫂子捣鼓新食物的热情永远高涨。
“就现在!”苏禾当机立断,“叫上青杏、夏荷,还有…玥儿要是感兴趣,也让她来搭把手。咱们开个‘点心工坊’特别行动组!”
小小的点心工坊再次热火朝天。这次的目标不再是精致风雅的甜点,而是朴实无华却肩负重任的行军能量棒(古代版)。
1.
和面:
大量的高筋面粉混合粟米粉、黍米粉,加入融化的油脂(保证不易腐坏和热量)、大量的粗糖和浓稠的蜂蜜(甜味和粘合剂)、少量盐(补充电解质)。苏禾亲自上手,加入温水,揉成一个极其硬实、几乎能当砖头用的巨大面团。力气不够的萧锐揉得龇牙咧嘴,直呼“嫂子你这是做饼还是打铁?”
2.
加料:
将面团分成几大块。在其中几块里,分别揉入细细的肉松、炒香的碎核桃仁(萧锐磨粉的升级版)、以及苏禾秘密武器“苏氏秘酱”的粉末(少量,提供咸鲜风味和刺激食欲)。
3.
压制:
没有现代模具,苏禾让人做了几个厚实的木框。将硬面团塞进木框,用巨大的擀面杖反复、用力地压实!压得越紧实,越耐储存,越顶饿!这一步成了力气活,萧锐和几个健壮的小厮轮番上阵,累得满头大汗。
4.
分割烘烤:
将压成厚砖的面团切成大小均匀的长条块状(约成人手掌长,两指宽厚)。送入特制的大烤炉(苏禾让工匠改造过,能提供更均匀持久的火力),用文火慢慢烘烤!时间很长,需要极大的耐心。烤炉散发出浓郁的粮食焦香、蜂蜜甜香,还夹杂着肉松和坚果的诱人气息。
5.
出炉封装:
烤好的“能量棒”通体呈现深沉的焦糖色,坚硬无比!敲上去邦邦响!苏禾拿起一根,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这种硬度,才能扛得住长途跋涉和恶劣储存。待其完全冷却,用厚厚的、浸过油的桑皮纸严密包裹,再装入防潮的竹筒或小陶罐中,用蜡密封。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第一批“苏记行军蜜饼”诞生了!分三种口味:
·
原味:
纯粹的粮食焦香和蜂蜜甜味。
·
肉松咸香:
咸鲜提神,补充体力。
·
果仁能量:
坚果香浓,热量更高。
苏禾自己尝了一点碎屑。硬!非常硬!需要用力咀嚼,但越嚼,粮食的天然甘甜、蜂蜜的醇厚、以及肉松或果仁的独特风味便慢慢释放出来,滋味朴实却扎实,饱腹感极强。在这个时代,绝对是行军干粮中的奢侈品了!
“嫂子…这玩意儿…牙口不好还真啃不动!”萧锐拿着一根肉松味的,费劲地咬了一小口,龇牙咧嘴,但眼睛亮了,“唔!越嚼越香!比军营里那些又干又噎人的粗饼子强一万倍!”
萧玥也好奇地尝了果仁味的,小口小口费力地啃着,斯斯文文地评价:“虽然硬,但滋味甚好,回味甘香。大哥和将士们…定会喜欢的。”
看着眼前这几大筐密封好的“蜜饼”,苏禾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这比任何客套的回信都更有意义。
“赵将军可还在府中?”苏禾问林嬷嬷。
“在的,夫人。赵将军说侯爷吩咐,等夫人这边事了,他再带话回去。”
“好。”苏禾点头,对青杏吩咐:“取一个最结实防潮的大木箱来。把这些蜜饼,每种口味各装三分之一进去,务必塞紧防震。”她又转向林嬷嬷:“嬷嬷,烦请您准备些上好的金疮药、止血散、防冻膏等常用军需药品,也一并装上。边关苦寒,将士们用得着。”
最后,她回到书房,提笔。这一次,她面前没有信笺,只有一张干净坚韧的桑皮纸。她沉吟片刻,落笔写下几行字,依旧简洁:
“萧侯钧鉴:
药效甚佳,伤愈无痕,感念于心。
府中上下安好,母亲康健,弟妹勤勉,无需挂怀。
特备薄物数种(蜜饼三味、药品若干),随赵将军奉上。蜜饼乃新制干粮,耐储顶饿,聊供将士行军之需。虽粗陋,胜在饱腹。
边关风急霜重,望善加珍摄,以安亲心。
苏禾
手书”
她将这张桑皮纸仔细折好,却没有放进信封,而是取过一个比装伤药略大些的、同样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小木盒。她将折好的信纸,轻轻放在木盒底部。
然后,她走到那些密封好的蜜饼旁,挑了一块烤得最完美、色泽最均匀的原味蜜饼。拿过一张干净的油纸,小心地包裹好。她没有将这蜜饼放进大木箱,而是单独拿在手里。
“青杏,把大木箱抬去给赵将军。”
“是,夫人。”
“林嬷嬷,这盒药和这封信,也请一并交给赵将军,请他务必亲手转交侯爷。”
“老奴明白。”
最后,苏禾拿着那块单独包裹的蜜饼,走到一直等候在外的赵诚面前。
赵诚一身便装,依旧站得笔直如松。
“赵将军,一路辛苦。这箱蜜饼和药品,烦请带回军营,分与将士们,算是我侯府的一点心意。”苏禾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赵诚看着那沉甸甸的大木箱,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在军中多年,深知一口好干粮对士兵意味着什么!他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代边关将士,谢夫人厚恩!”
苏禾虚扶一下:“将军请起。”她将手中那块单独包裹的蜜饼递过去,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这块…是单独给侯爷的。请将军…私下转交。告诉他…府里一切都好,让他…保重身体。”
赵诚微微一怔,双手接过那块小小的、却包裹得格外用心的蜜饼,瞬间明白了!这是夫人单独给侯爷的!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憨厚的笑容,用力点头:“夫人放心!末将定将此物和夫人的话,一字不漏地带到侯爷面前!”
看着赵诚带着满载的物资和那块特别的蜜饼,再次风尘仆仆地踏上归程,苏禾站在侯府门口,迎着微凉的秋风,轻轻吁了口气。
那封规规矩矩的“家书”在盒底。
那块单独包裹的蜜饼在萧珩手中。
她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他能懂吗?
苏禾不知道,也不愿深想。她转身回府,还有大把的生意和府务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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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永宁侯中军大帐。
灯火通明,军情地图铺满桌案。萧珩刚结束一场军事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玄色战袍上似乎还沾着未散的硝烟气息。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让他不怒自威。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思虑。
“侯爷,赵诚回来了!”亲兵通传。
萧珩精神一振:“快传!”
赵诚大步进帐,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他先将军报呈上,然后指着身后几个亲兵抬进来的大木箱,声音洪亮:“侯爷!夫人命末将带回府中特制干粮‘蜜饼’三大筐,以及上等金疮药、止血散、防冻膏等军需药品若干!夫人说,蜜饼耐储顶饿,聊供将士行军之需!药品请侯爷分发给需要的兄弟们!”
帐中几位将领闻言,眼睛都亮了!干粮!药品!永宁侯夫人?那位传说中的商贾之女?竟有如此心胸和手笔?
萧珩眼中也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沉。他沉声道:“打开。”
木箱开启,一筒筒、一罐罐密封严实的蜜饼露了出来。赵诚立刻拆开一筒原味的,拿出几块坚硬如石的蜜饼分给众将。
“嚯!够硬的!”
“这…能咬得动吗?”
将领们将信将疑地接过,试着用力一咬!果然硬!但随即,粮食的焦香、蜂蜜的甘甜便在口中弥漫开来,越嚼越有滋味,饱腹感十足!
“嗯!好吃!比咱们那干饼子强多了!”
“有甜味儿!还有嚼劲!顶饿!”
“夫人好心思!好手艺!”
将领们纷纷赞叹,看向萧珩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感激。侯爷娶的这位夫人,了不得啊!
萧珩也拿起一块原味的,用力咬下一口。坚硬的饼体在齿间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浓郁的麦香混合着纯粹的甘甜瞬间充斥口腔。这滋味…朴实、厚重,带着一种踏实的温暖。他默默咀嚼着,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丝。
“侯爷,”赵诚见众人都在品尝蜜饼,这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木盒和那块单独包裹的蜜饼,“这是夫人…单独给您的。”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众将领虽然还在嚼饼,但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神暧昧地瞟向自家主帅。
萧珩面不改色,接过木盒和那块小包裹。他先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小盒药品,以及…压在盒底的一张折好的桑皮纸信笺。
他展开信笺,依旧是那熟悉的、清秀中带着韧劲的字迹。内容简洁,报平安,谢赠药,说明蜜饼用途。字里行间,客气而疏离。他快速扫过,目光在“感念于心”、“以安亲心”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折好收起。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手中那块单独包裹的油纸包上。解开油纸,一块同样焦糖色、但看起来烤制得更为精心、大小也更适手的蜜饼露了出来。
“夫人说…”赵诚看着自家侯爷盯着那块蜜饼,硬着头皮,学着苏禾那有点别扭的语气,“‘这块…是单独给侯爷的。府里一切都好,让他…保重身体。’”
帐内落针可闻。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众将领努力憋着笑,眼神在侯爷和他手中那块“特供”蜜饼之间来回扫视。冷面杀神侯爷,收到夫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块小甜饼?这反差…太有意思了!
萧珩握着那块温凉的蜜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饼面。他看着那规规矩矩放在案上的信笺,又看看手中这块用心包裹的、带着府中烟火气息的甜饼。
客套的信笺。
沉默却温热的饼。
她是在用她的方式说:谢意收到了,府里不用你操心,你…顾好自己?
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如同冰河乍裂,瞬间掠过萧珩紧抿的唇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拿起那块蜜饼,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咬了一大口。
咔嚓!
声音格外清脆。
他慢慢地咀嚼着,动作沉稳。甜味在舌尖蔓延,带着阳光晒过麦田的气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悄然熨帖了边关凛冽的风霜。
“嗯。”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赵诚和几位心腹将领却敏锐地察觉到,侯爷周身那冷硬的气息,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萧珩将剩下的半块蜜饼仔细用油纸重新包好,没有再看,随手放进了自己铠甲内侧的贴身口袋里。
那里,离心脏很近。
他抬眸,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锐,扫过帐中憋笑的将领们:“蜜饼分发各营,按需配给,不得浪费。药品交予军医。都下去吧。”
“是!侯爷!”将领们憋着笑,抱着蜜饼筒,鱼贯而出。大帐内只剩下萧珩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张桑皮信笺,又看了一遍。指尖拂过“苏禾”两个字。
随即,他提笔蘸墨,在一张新的军报笺纸的空白处,极其简练地写下几个字:
“饼已收到,甚好。
安。”
想了想,又在“安”字后面,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落笔。他将这张只写了六个字的纸,仔细折好,唤来亲兵:“以军报渠道,发回京城侯府,交予夫人。”
亲兵领命而去。
萧珩走到帐外,望着京城的方向。夜色深沉,寒星点点。他抬手,隔着冰冷的铠甲,按了按胸口那处温热的凸起。
苏氏…
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那块坚硬又甘甜的蜜饼滋味,似乎还在唇齿间萦绕。他冷硬的嘴角,再次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