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家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车厢里的人,大多都睡了,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
陈兰芝却毫无睡意,她靠着窗,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悬崖上的松树。
夜里的车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映出她身后,过道里站着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是她上铺的,叫李强,据他自己说是市里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这次是去广城学习交流,一路上都在显摆他的见识。
“大娘,您也是去广城?探亲呐?”李强睡不着,又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
“嗯。”陈兰芝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跟您说,广城那地方,跟咱们这儿可不一样。”李强来了兴致,压低了声音,像是要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那边的人,脑子活!就说我们厂吧,现在还在生产老掉牙的柴油机,人家广城那边,都开始琢磨着生产摩托车了!我这次去,就是去学那个技术的,等我学成回来,就是厂里的宝贝疙瘩!”
李强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看着陈兰芝的眼神,十分不屑。
陈兰芝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煮鸡蛋,慢条斯理地剥着壳,“摩托车是好,跑得快,就是太费油,听说,国家最近要调整成品油的价格,不知道你们厂里的柴油,还能不能卖上价钱。”
闻言,李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成品油调价?他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国家机密,一个乡下老太太怎么会知道?
可看她那副笃定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胡说八道,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股子火热的兴奋瞬间凉了半截。
“大娘,您您听谁说的?”
陈兰芝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没再理他。
李强看着她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再也显摆不起来了,悻悻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琢磨起人生大事来。
陈兰芝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条关于成品油价格调整的讨论,就夹在七一年那张《广城日报》的一篇社论里,只有短短两行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知识,有时候比拳头还好用。
火车抵达广城时,正是清晨。
一股夹杂着海腥味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与北方干燥的尘土味截然不同。
陈兰芝背着帆布包,随着人潮走出车站。
她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对这个陌生的城市熟悉到了骨子里。
她没有急着去找落脚的地方,而是先钻进了一家国营饭店。
“同志,一碗云吞面。”她把粮票和钱放在柜台上。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皮薄馅大,汤头鲜美。
陈兰芝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像是在品尝,更像是在补充长途跋涉后的体力。
吃完面,她才不紧不慢地朝着一个叫高第街的地方走去。
这个年代的高第街,还不是后来那个闻名全国的服装批发市场,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街道。
但陈兰芝知道,这里鱼龙混杂,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找到门路的地方。
她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是找了个街角的榕树下,把帆布包放在脚边,像个等人的乡下婆婆一样,安静地坐了下来,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视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梅花牌手表的青年,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阿婆,等人啊?”青年操着一口广式普通话,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陈兰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青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她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递了一根过去。
陈兰芝摆了摆手。
“阿婆,看你样子,是从北边来的吧?”青年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想找活干,还是想出货啊?”
陈兰芝这才缓缓开口,“我手里有块石头,想换点钱。”
青年眼睛一亮,来了兴趣:“石头?什么石头?拿出来看看。”
陈兰芝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你做得了主?”
青年被她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噎了一下,脸上的轻视收敛了几分,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笑了笑:“阿婆,你先别管我做不做得了主,你得先让我看看货,我才好帮你找买家嘛,在这高第街,我王浩要是说不认识的人,那基本就是不存在的。”
陈兰芝从怀里,慢慢掏出那个用好几层布包着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揭开。
当那块温润油亮的田黄石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王浩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虽然不是什么顶级的鉴宝专家,但常年在这行里混,好赖还是分得清的。
这块石头的质地、色泽、光感,无一不是上品。
他下意识地伸手就想去摸。
“别动。”陈兰芝的手快如闪电,一把将石头重新包好,塞回了怀里。
王浩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心里的那点轻视,彻底变成了凝重。
这是个行家,不好糊弄。
“阿婆,开个价吧。”他收回手,语气客气了不少。
陈兰芝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不开价,你去找能开价的人来,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我只等一个钟头。”
说完,她背起帆布包,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留下王浩一个人蹲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半截烟,愣愣出神。
就在陈兰芝为自己的第一桶金寻找买家的时候,周家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夜已经深了,周福早就睡下,鼾声打得山响。
周建军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他正对着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物理教材,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
院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周建军的笔尖一顿,抬起了头,目光如电,射向门口。
一道瘦削的人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院子中央。
“爸、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