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市
周建国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从赵家集带回来的尘土味和寒气。
他没说话,只是拉开椅子,在李桂花对面坐下。
李桂花不敢看他,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屋子里的空气,冷得能结出冰来。
“我妈,跑了。”周建国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李桂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惊恐。
“她卷了家里所有的钱。”
“都是因为你。”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判官,给李桂花定了罪。
李桂花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她想说,要不是你逼得那么紧,要不是你天天惦记那笔抚恤金,妈怎么会走?
可看着周建国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从她偷钱给弟弟的那一刻起,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从明天起,你去跟你车间主任说,身体不舒服,要请长假。”
李桂花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在厂里,看到你这张丢人现眼的脸。”
周建国说完,站起身,走进了里屋。
“砰”的一声。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李桂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又孤单。
她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通往市里的客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摇晃晃。
陈兰芝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个坚硬的铁盒子。
又摸了摸那块用手绢包着的黄色石头。
这才是她的底气。
她想起了周建军。
那孩子,该长大了。
不把他逼到绝路,他永远学不会亮出自己的爪牙。
一个男人,光有隐忍和善良是不够的,还得有能保护自己的狠劲。
汽车在黄昏时分,终于驶进了市里的汽车站。
喧嚣的人声和刺耳的喇叭声,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陈兰芝背着帆布包,下了车。
她没有丝毫的茫然和胆怯。
前世,她在这个城市里,为了给周建国还债,给人当过保姆,刷过盘子。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熟悉这里的每一种味道。
她没去火车站,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深处,有个不起眼的小旅馆,招牌上的字都掉漆了。
“开一间房。”
她把钱和一张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介绍信拍在柜台上。
旅馆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抬眼皮瞅了她一下,就把钥匙扔了出来。
拿到钥匙,她走进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
她从包里拿出两个玉米面饼子,就着搪瓷缸子里的凉白开,小口地吃着。
吃完,她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火车票。
后天晚上,去广城。
这个时间点,是她精心计算过的。
足够周建国从赵家集那个虚无缥缈的发财梦里醒来,也足够他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
等他那股疯劲儿过去,再想找人堵她,她早就在千里之外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陈兰芝就醒了。
她没有赖床,而是从帆布包的最底层,摸出了那个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沓大团结,还有各种票证。
最下面,静静地躺着那块黄色石头。
这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把钱和票证分成了几份,一份贴身藏好,一份放在铁盒子里,剩下的零钱和粮票则塞进了随身的口袋。
做完这一切,她换上了一身在镇上供销社买的最不起眼的灰色衣裳。
又从包里拿出一块蓝色的头巾,把头发利落地包了起来。
镜子里的人,看着就像一个进城探亲,再普通不过的乡下老太太。
普通,才最安全。
她锁好门,走出了小旅馆。
市里的清晨,比镇上要喧嚣得多。
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卖早点的吆喝声,还有公共汽车启动时喷出的黑烟,一切都显得那么鲜活。
陈兰芝没有闲逛,而是径直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片自发形成的市场,人称“鸽子市”。
天不亮就开市,天一亮就散,卖什么的都有,是城里黑市交易最活跃的地方。
前世,她为了给周建国还债,没少来这里倒腾东西。
对这里的门道,她熟得很。
她不急着买卖,只是背着手,像个闲逛的老人,在人群里慢慢地走着。
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各种有用的信息。
“处理一批的确良布票,要的赶紧!”
“手表票有没有?上海牌的,加十块!”
“刚弄到的缝纫机票,换一百斤全国粮票,不换钱!”
陈兰芝的脚步,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戴着眼镜的干瘦老头,摊子上摆着几本破破烂烂的连环画和几本卷了角的旧书。
她的目光,却落在了摊主脚边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上。
箱子敞着口,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发黄的旧报纸。
“大爷,这报纸怎么卖?”
老头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道:“五分钱一斤,自己挑。”
陈兰芝点点头,蹲下身,开始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她翻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找什么特定的新闻。
旁边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正跟摊主讨价还价,想用一张工业券换一本《林海雪原》。
两人正说着,一个打扮得油头粉面的青年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
“同志,看看手表不?我叔叔从上海带回来的,正经的好东西,急着用钱,便宜卖了。”
那个工装青年眼前一亮,显然是动了心。
“多少钱?”
“不要你多,一百二,再给我二十斤粮票就行。”油头青年压低了声音。
这个价格,比供销社里便宜了将近三十块,相当诱人了。
工装青年有些激动,伸手就要去接那手表。
“哎,小伙子。”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