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官道上打旋,赵文炳跌跌撞撞地走着,半边身子拖在地上,左手三根手指齐根断去,断口焦黑——
那是柳莺儿特意用火烫过的,不让他死于失血,却永远废了执笔的手。
他曾经是礼部最年轻的笔吏,以一笔端方楷书闻名京华。
如今,那双手再也不能写下“忠烈传”三字。
“徐谦弑忠……蛊惑民心……天道不容……”他一路嘶喊。
每过一村,便有人从门缝里探头,继而猛地摔出破碗烂盆。
村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哥藏粮时怎么不说忠?我们吃人时你怎么不哭?现在倒有脸替死人喊冤了?”
一个陶碗砸中他额头,血顺着眉骨流下,混着泪水与尘土,在脸上划出黑红交错的沟壑。
他不再辩解,只是爬,像条断腿的狗,爬进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庙中蛛网密布,神像倾颓,唯有角落一堆干草尚可容身。
他哆嗦着撕下衣襟,蘸血在墙上写字——血书,写给皇帝,写给天下清议,写给一切还信“礼法”的人。
“臣赵文炳泣血上奏:徐谦开棺辱忠臣,立碑蛊万民,行酷政如虎狼,蓄逆志昭然……请天子遣使查办,还朝纲以正,还苍生于道……”
字未成,风骤起。
红衣一闪,铃声轻响。
柳莺儿踩着雪走了进来,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竟无一丝颤抖。
她身后跟着两名暗刃,面无表情地拖着火把与油壶。
“徐爷说,礼部笔吏,不必再写字了。”她语调轻柔,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刀光一闪,墙上血字连同砖石一同崩裂。
下一瞬,火油泼洒,烈焰腾空而起,将那封未完成的血书卷入火舌,焚为飞灰。
赵文炳仰头看着火焰吞噬墙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想扑上去,却被一脚踹回草堆。
柳莺儿蹲下身,银铃轻晃,指尖挑起他下巴:“你说徐谦是乱臣贼子?可你看,谁给他送饭?谁为他守夜?谁跪着求他开仓?”
她笑了一声,极美,也极冷:“你哥哥要是有他一半本事,也不会被埋在米堆底下,等百姓拿他头颅祭天。”
火光映着她眸子,像是烧尽人间的余烬。
她起身离去,留下一句话:“留你命,是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民心’。”
不久后,驿站南坡,一片荒地被清平。
徐谦站在黄土之上,身后是数百名沉默的流民。
他们手中没有锄头,只有刻刀。
“立碑。”他说。
不是为忠臣烈女,不是为节妇孝子。
而是为那些在饥荒中吃过亲骨肉的人,为卖过儿女换一口糠的人,为彼此易子而食、活下来却不敢睁眼的人。
第一块碑,由徐谦亲手立下。
青石无华,刻字简洁:
李氏,食子,活,悔,守碑。
风掠过山坡,吹动徐谦破旧的官袍。
他转身面对众人,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风:“你们不是罪人。你们是这世道的祭品。这碑,不刻罪,不赎过,只刻一句话——我们为何必须变好。”
李氏抱着孙子石头,跪倒在地,额头触土,泪如泉涌。
她终于敢哭了,敢承认了,敢活着了。
云璃站在坡边,黑纱微动,低声说道:“你这是把苦难当权柄。”
徐谦望着远方,眼神清明而冷酷:“对。谁掌控痛苦的解释权,谁就掌控人心。我不给他们赦免,我给他们意义。”
……
瘟疫如预言般爆发。
三省交界之地,尸横遍野。
流民营中日日抬出死人,起初用板车,后来直接用草席裹着拖走。
空气中全是焚烧尸体的焦味。
徐谦站在高台,望着跳动的红字:【重大疫病爆发,死亡预估:十二万七千人。
成就待解锁:饿鬼道判官】。
他闭了闭眼,反噬的头痛再度袭来,但他没有退。
“洪字营封锁病区,设火墙三重,内外不通。医队入内,只救十岁以下孩童。”他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百姓围聚火墙之外,怒吼震天:“为何不救大人?!那是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妻子!”
徐谦立于火墙之前,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十万人,只剩三千石粮。救一个大人,耗粮够养十个孩子。我要的是未来,不是怜悯。”
人群死寂。
他知道这话会让他背负骂名,但他更知道,若不如此,所有人——包括孩子——都会死。
当夜,柳莺儿带回消息:三户藏粮地主,已被沉入冰湖。
没有审判,没有公示,只有湖面一层薄冰下,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影。
从此,再无人敢匿粮。
夜深,风雪骤起。
徐谦独坐帐中,揉着太阳穴,冷汗浸透里衣。
反噬越来越重,但冷却期已从七日缩至五日——国运,正在向他低头。
他望向窗外,忽见雪地中一道小小身影,瘦弱如猫,悄然穿行于火墙之间,朝着病区深处而去。
他没有叫人阻拦。
云璃不知何时立于帐外,低声道:“那是石头。”
徐谦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让他去吧。”
火光映雪,风卷残灰。
而在那无人注意的角落,柳莺儿赤足立于雪中,目光凝在那孩子远去的背影上,许久未动。
银铃无声。
夜色如墨,风雪愈急,火墙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一条条赤红的蛇在荒原上翻腾。
病区深处,那道瘦小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裹着破布,怀里紧抱着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粉,脚步踉跄却执拗地穿过灰烬与焦尸之间的小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昨夜那个发高烧的小女孩,睁着浑浊的眼睛,用尽力气拉住他的衣角,嘴里喃喃“哥哥”,或许是因为他记得母亲咬下兄长手臂时,那一声未出口的哭喊。
他不能说话,可他记得。
他记得所有人的沉默,所有人的痛苦,记得阿禾死前最后看他一眼的眼神——像在托付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每夜的潜行,早已被柳莺儿看在眼里。
她站在雪中,赤足陷在冻土里,银铃不响,呼吸凝成白雾。
暗刃来报时,她只问了一句:“他偷药,给谁?”
“都是些快死的孩子。”
“杀了他。”她当时淡淡道。
可当她亲眼看见石头跪在雪地里,把最后一撮药末喂进一个垂死孩童口中,那孩子咽下后竟微微睁眼,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柳莺儿收回了命令。
“护着他。”她转身,声音冷如冰,“谁敢动他,我剥谁的皮。”
那一夜,她独自立于雪中,望着火墙内那道瘦弱的身影,站了整整一个更次。
云璃悄然走近,黑纱在风中轻扬:“你本该杀他的。”
柳莺儿没回头:“这孩子……像我小时候。”
云璃冷笑:“你也曾是别人刀下的蝼蚁?”
“我不是蝼蚁。”柳莺儿终于转身,眸中燃着幽火,“我是疯狗,咬死过主子的疯狗。”
她顿了顿,忽然问:“你说徐谦救他们,是为了权,还是——真在乎?”
云璃沉默片刻,声音如刀:“他在乎的,是‘被需要’。你动情了?”
柳莺儿笑了,银铃轻响,笑声却像碎玻璃划过夜空:“动了。可我这样的人,只配当刀。”
她忽然抽出短刃,在掌心狠狠一划,鲜血顿时涌出,顺着指缝滴落雪地,绽开一朵朵暗红梅花。
她走向石头藏身的草棚,俯身,将血抹在他昏睡的额头上,低语如咒:“活着……然后——恨所有人。只有恨,能让你比鬼活得久。”
风雪更烈,火墙之外,徐谦正踏着尸骨巡视病区。
他脚步忽然一滞,眼前骤然漆黑,仿佛天地塌陷。
他双手撑住焦土,冷汗瞬间浸透重衣。
【重大疫病控制进度78,成就即将解锁】
【警告:使用者生命体征异常,建议终止预判】
“滚。”他在心底怒吼,咬牙撑起身子,“我没死,就不许停。”
云璃疾步赶来,扶他回帐。
他喘息着摆手:“没事……这次只跪了三息,反噬轻了。”
片刻后,视线恢复,帐内烛火摇曳,他抬手抹去额角冷汗
【成就解锁:人间判官】
【命格+1,吸引力+5】
【解锁称号:饿鬼道判官(被动:流民忠诚度+20,恶名转化为敬畏)】
他望着帐外冲天火光,喃喃:“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比你们更不怕脏手。”
话音未落,帐外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洪闲天子!洪闲天子!”
徐谦猛地掀帐而出,寒风扑面,只见李氏率百人跪于雪中,额头触地,声泪俱下。
他脸色骤沉,厉声喝道:“住口!我非天子!”
人群一震,死寂如渊。
他一步步踏雪而行,声音冷如铁铸:“但——谁再敢饿死一人,我便开谁的棺!掘你祖坟,曝你尸骨,立碑刻名,让后世知你为何而绝!”
火光映照下,他眼底幽深如渊,真从饿鬼道归来,手执判官笔,血书人间律。
风雪中,无人再言。
数日后,驿站东侧的义学门口,一个女子悄然出现。
面黄肌瘦,身形佝偻,却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裙,发间簪着一朵干枯的梅花,花瓣蜷曲,却倔强未落。
她不语,只静静站在檐下,望着院中孩童诵读的声音,眼神空茫,又似藏着千言万语。
守门老卒欲驱赶,却被教习拦下:“让她待着吧,雪太大。”
她便这么站着,一站就是整日。
没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注意到,那朵干枯梅花,曾是三年前,内阁首辅府中,亡妻最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