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骂我造反,可百姓认我当爹
北风卷着黄沙拍打在安民府斑驳的城墙上,五具尸体早已风干成黑褐色的枯影,悬于城门之上随风轻晃,衣袍碎裂如幡。
可怪的是,每日清晨,总有人偷偷在尸首下放一束野菊,或是一碗清水、几个粗饼。
监察御史王守仁立于城门前,眉头紧锁,目光在那五具尸身上来回逡巡。
“此等逆贼,为何民不恨反敬?”他声音冷峻,却难掩心头疑惑。
随从低着头,脚步微微后退半步,才敢开口:“周文远在时,流民每年‘损耗’过半,运粮船走一趟,人就少一船。徐谦杀了他,开仓放粮,还从沂水底下捞起三百多活人……”
“百姓说,徐爷杀的是畜生,活的是人。”
王守仁瞳孔一缩。
周文远是他同僚,户部出身,奉旨督运北地赈粮,官衔虽不高,却是刘瑾亲信。
如今被斩首示众,头颅泡在盐水罐里送入京城,朝堂震怒,天子拍案。
可眼前这满城百姓供奉的,竟是一个“贼”?
他踏进驿馆时,正午阳光斜照,尘埃在光柱中翻飞。
屋内没有香炉,没有仪仗,只有一张破木桌,几条矮凳。
徐谦坐在那儿,一身发白的粗布短打,脚上是一双草鞋,手里拨着算盘,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正跟几个流民老汉核对名册。
“李大柱,领粟米两斗,红薯种一筐,登记在册。”
“赵婆子,孤儿两名,住房一间,炭火三斤每周。”
“记好了啊,我这儿可不许多拿一粒米,少发一寸布。”
徐谦抬头,见王守仁进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王大人来得巧,正算救济账,您来当个见证?省得回去又说我劫国库、养私兵。”
王守仁面色铁青:“本官是来查你罪证,不是听你演戏。”
“罪证?”徐谦慢悠悠放下算盘,拍了拍手,
“有啊,小豆子,拿上来。”
小豆子应声而出,捧着三本账册,恭敬呈上。
第一本,是周文远贪墨明细,从通州到雁门,层层克扣,以银代粮,每一笔都盖着户部红印。第二本,是朝廷运银记录,显示原本应拨三十万石粮的额度,竟折成十万两白银走账,去向不明。
第三本,则是沂水火药船事件后,徐谦组织救援的全过程——救起多少人,埋葬多少具尸体,发放多少口粮,连烧焦的船板编号都一一登记。
“您要的罪证,都在这儿。”徐谦靠在墙边,语气平淡
“不过我建议您先去城外看看——那些靠吃观音土活下来的人,还想当面谢谢您那位‘好同僚’周文远。”
王守仁没说话,接过账册的手却微微发颤。
他去了流民营。
那是一片用破席和泥巴搭成的窝棚,一个妇人正用树皮煮汤,锅里浮着几片发黑的叶子。
孩子蜷缩在角落,肋骨根根分明,眼神呆滞。
老农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周钦差来时,我家交不出三钱银子的‘转运费’,儿媳被鞭子抽了三天,活活打死……”
“孙子不愿被卖去挖矿,跳了崖。徐爷来了,发粮、修屋、教种耐旱粟……大人,您说他是贼?那我们宁可一辈子当贼的百姓!”
王守仁僵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夜宿驿馆,烛火摇曳。
他铺开奏纸,提笔欲书:“徐谦专权跋扈,擅杀命官,聚众为乱,实乃国之大患……”
可笔尖刚落,字迹却如虫爬,滞涩难行。
他想起今日所见:城门下的野菊,流民眼中的光,孩子终于能吃饱饭后露出的笑容。
还有徐谦——
那个曾执掌内阁、执笔批红的首辅,如今蹲在泥地里,亲手给一个瞎眼老妪系鞋带,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他若真想造反,何必留我性命?”王守仁自问。
“他若真为私利,为何账目公开,分毫不贪?”
“他若真是乱臣贼子……为何百姓称他为‘徐爷’,如呼亲父?”
他猛地撕碎奏稿,纸屑纷飞如雪。
三日后,王守仁准备返京。
临行前,徐谦设宴相送。
席间无乐,无酒,只有粗茶淡饭。
两人谈的不是政事,不是权谋,而是如何引渠灌溉、如何选种抗旱、何处可掘井得水。
徐谦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拿出一张手绘的水利图,指着某处说:“这儿若挖三丈,必有活泉,明年就能种两季麦。”
王守仁听着听着,竟忘了自己是来查案的钦差,倒像是来请教农事的县令。
宴至尾声,徐谦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轻轻推至案前。
“王大人,”他笑了笑,眼神却冷得像北境的霜,
“刘瑾要杀您。”
王守仁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徐谦没答,只是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唇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
北风如刀,割过白云寨的寨墙,篝火在旷野中熊熊燃烧,映得半边天都泛着血红。
柳莺儿赤足踏火而舞,红衣翻飞如焰,银铃声在夜空中回荡,清脆却凄厉,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礼。
火星四溅,落在她裸露的脚背上,她却恍若未觉,眼神空茫又炽烈,这火不是灼烧她的皮肉,而是焚尽这乱世的污浊。
徐谦坐在高台之上,披着一件旧斗篷,手中拎着一坛烈酒,仰头灌下。
酒液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看着火中起舞的身影,嘴角微扬,眼里却没有笑意。
“你说我造反?”他低声喃喃,声音被风撕碎,
“可你看——是他们,把我抬上了王座。”
话音未落,一道血色光纹自内浮现
【预判:十日后,北疆外敌南下,边军请徐谦‘共御外侮’——国运值+120】。
徐谦瞳孔微缩,喉头一甜,却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眼前画面瞬间闪回:铁蹄踏碎边关雪,烽火连天,百姓哭嚎奔逃。而他站在城楼之上,身后是百万流民举火如海,齐声高呼“徐公”——
那一声声“徐公”,竟比龙椅上的“陛下”更重三分。
他闭了闭眼,冷汗自额角滑落。
“外敌南下?”他冷笑,将酒坛重重顿在石案上,“正好——让我看看,是刘瑾的头,还是敌酋的血,先染红这新朝的旗。”
柳莺儿忽然止步,银铃戛然而止。
她转头望来,赤足踩在焦土上,目光含柔:“你接下来,想怎么干?”
徐谦没答,只抬手抹去唇边酒渍,动作缓慢,却掩饰不住指尖的颤抖。
他站起身,负手望向京城方向,那里灯火渺茫,权宦正磨刀霍霍,而他的名字,已随百姓的哭声,撞上了皇城的朱墙。
“王守仁若敢上《安民实录》,刘瑾必杀他。”
他轻声道,像是自语,“可若他死了,那千万跪在宫前的百姓,就不是请命,是造反了。”
柳莺儿静静走近,红衣猎猎,眼中燃着幽火:“你算准了他们会跪?”
“不是我算准。”徐谦低笑,声音沙哑,
“是人心早就在烧。我不过……顺风点了一把火。”
远处,阿禾默默蹲在暗处,手中紧攥着一卷染血的布条。
那是从沂水捞起的火药船残骸上扯下的编号布,上面用炭笔写着“徐”字。
她抬头看向徐谦的背影,那身影在火光中摇晃,高大却又孤绝,是一根钉进乱世的桩,任千军万马也拔不动。
徐谦忽然咳了一声,极轻,却让柳莺儿神色一紧。
他没理会,只挥了挥手:“传令下去,开仓!流民按户领炭。再派‘暗刃’十二人,潜伏京畿要道,护王守仁回程安全。他若死了,我这盘棋,就少了一枚最关键的‘正’字。”
“你到底想做什么?”柳莺儿终于问出口。
徐谦没有回头,只望着那片无边的夜,低语:“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是皇帝赐活路,是百姓选谁当皇帝。”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向议事厅,步伐稳健,掩盖了刚才那一瞬的摇晃。
【预判:蝗灾将至,不出五日,届时流民将掘草根,易子而食——国运值+50】
可下一刻,他身形一滞,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整个人向前栽倒,口中喷出一道鲜血,溅在案上摊开的《农政全书》上,墨字被血浸染,模糊成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