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豪车如同一尾沉默的巨鲨,悄无声息地滑入昏暗巷口,尾灯猩红的光点只一闪,便被更为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巷子里,那浑浊的、混杂着劣质油烟、陈旧垃圾和潮湿苔藓气息的空气,仿佛被瞬间冻结,沉重得令人窒息。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唯有远处大排档鼎沸的人声、锅铲碰撞的喧哗、食客模糊的吆喝,隔着重重叠叠的房屋墙壁隐隐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非但未能打破此地的沉寂,反而像一面巨大的、无形的镜子,将这片角落的静默映照得愈发深沉、愈发绝对。那是一种连心跳都嫌吵闹、连呼吸都显得突兀的静,静得能清晰捕捉到尘埃在微弱光线下缓缓飘落的轨迹,静得能听见隔壁老旧空调冷凝水一滴、一滴砸在下方锈蚀铁皮棚顶上的单调回响。赵思萍只觉得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那是被这极致的安静压迫出的错觉。她双臂紧紧箍着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昂贵挺括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手臂内侧,带来一阵阵钝痛。这纸袋此刻在她怀中,不再是什么机遇的象征,它滚烫、沉重,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更像一个传说中碰不得的、会带来无穷祸患的烫手山芋——那里面装着的是足以改变命运的巨大诱惑,却也可能是将他们拖入更黑暗深渊的致命枷锁,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精美光滑的纸面在她因长期劳作而变得粗糙、布满细小裂口的指腹下,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窸窣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蜿蜒潜行,一下下刮擦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李长庆身上。他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凝固在原地,连一丝最微小的颤动都没有。巷口那最后一点车灯残影早已消失无踪,他却依然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面朝着轿车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那里。他的脸,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如同被反复漂洗过无数次的劣质宣纸,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连嘴唇都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白。那双平日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像两口干涸枯竭的深井,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他的嘴唇在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幅度极小,频率却快得惊人,似乎拼尽全力想要发出声音,想要质问,想要呐喊,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只余下无声的翕动,在死寂的空气里投下更深的绝望。
“长庆!”赵思萍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巨大恐慌,那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几乎是扑过去,伸手想去抓住他的胳膊,想用身体的触碰将他从那可怕的空洞状态中拽回现实,“他刚才……他说什么?你爸?那个王振业……他认识你爸?他怎么会认识你爸?!”
李长庆像是被她的指尖突然烫到,又像是从一场极其恐怖的噩梦中被强行惊醒,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哆嗦,脚下踉跄着,下意识地急退了一步,如同躲避瘟疫般避开了她伸来的手。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死寂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然而聚焦起来的,却是翻江倒海般的惊魂未定和一片狼藉的难以置信——仿佛刚刚目睹了世界在眼前崩塌,碎片还在纷纷扬扬落下,而他却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混杂着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混乱。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从干涩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微弱得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爸的事……他怎么会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带着血腥味。
这句话,如同一桶彻骨冰寒的雪水,兜头盖脸地泼下,瞬间浇灭了赵思萍心头刚刚被王振业那番“广阔舞台”、“前程无量”的话语所点燃的、那点摇摇欲坠、不切实际的幻想火苗。那点幻想如同肥皂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啵的一声轻响便彻底破灭,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她看着李长庆眼中那深重得如同实质的痛苦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惊惧,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布满倒刺的铁手狠狠攥住了,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纸上描绘的所谓“未来”,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可笑。
“走!先离开这儿!”赵思萍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她一把攥住李长庆冰凉僵硬得如同铁块般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那个烫手的纸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将李长庆往他们那破旧出租屋的方向拉去。她的力气出奇地大,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凶狠。而李长庆,则完全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失魂落魄的木偶,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她踉踉跄跄地拖行在昏暗肮脏的巷弄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能力,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
“砰!”
回到李长庆那间依旧弥漫着浓重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小屋,赵思萍反手用尽全力狠狠摔上了门。单薄的木板门撞击门框发出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一个决绝的休止符,将外面那个喧嚣又冷酷的世界暂时隔绝在外。然而,门内的空气并未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加压抑粘稠,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霉味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她几乎是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将那个精美得刺眼的纸袋重重地掼在房间中央那张油漆剥落、摇摇晃晃的破旧方桌上。纸袋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它紧挨着的,是那个深褐色、冰冷、毫无生气的骨灰盒。两个物体,一个闪烁着金钱与权力精心包装的光泽,象征着冷酷的诱惑与可能的陷阱;另一个则代表着无法挽回的死亡、沉重的伤痛和刻骨的仇恨。它们并置在斑驳的桌面上,形成一种极端荒谬又触目惊心的对比,像一幅无声的控诉,强烈冲击着视觉,也狠狠刺痛着心灵。
“到底怎么回事?!”赵思萍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钉在李长庆那张依旧惨白的脸上,声音因为急促和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那个王振业!跟你爸!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认识你爸?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李长庆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床架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他双手深深插进自己那头本就不长的头发里,十指死死地抠着头皮,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脊背佝偻着,肩膀垮塌下去,仿佛有一座无形的、重达千钧的大山正死死压在他的背上,要将他彻底压垮、碾碎。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用一种极其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又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地开启了那段尘封的、血淋淋的往事:
“我爸……李国栋……”他吐出这个名字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以前……是做建材生意的……白手起家……拼了十几年……厂子……小有规模……在本地……也算有点名气……”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攒说出那个名字的勇气,“王振业……是振业资本的老板……很大……很大的人物……他的生意……遍及全国……手眼通天……”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墙角一处霉斑,声音飘忽,“我爸……想扩大厂子……引进新设备……接更大的订单……可……资金周转不开……缺口很大……银行那边……手续繁琐……门槛又高……等不及……就……就病急乱投医……找了……找了振业资本旗下的……一个贷款公司……”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面翻滚着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屈辱:“那利息……高得离谱……简直就是喝人血……但当时……市场看着一片红火……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爸觉得……只要撑过这阵子……机器转起来……货出去……钱就能回来……总能还上……”他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形势大好?呵……全是……全是骗人的鬼话!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后来……”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市场……说变就变……毫无征兆……订单……像退潮一样……一落千丈……没了……全都没了……可那贷款……它……它像滚雪球……利滚利……越滚越大……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他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我爸……我爸他……放下所有的脸面和尊严……去求过他们……无数次……在那个姓王的爪牙面前……卑躬屈膝……就差跪下了……想求他们……延期……哪怕……分期……一点点还……慢慢还……”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嘶吼,“可他们!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们步步紧逼!变本加厉!天天堵门!泼油漆!写大字!威胁恐吓!甚至……甚至在我爸最困难的时候……他们落井下石!掐断了最后一点活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模糊的心口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鲜血和刺骨的寒意。李长庆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再后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蕴含着更深的绝望和暴戾,“就是……恶意收购……他们看准了时机……像秃鹫闻到腐肉……压价……压得……低到尘埃里……简直是白抢!惨不忍睹……我爸……我爸他不肯……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是他流血流汗……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他死也不肯签字……他们就……就使出了最下作的手段……到处散布谣言……造谣说我们厂……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说我们资金链早就断了……是空壳子……银行听信了……断了贷……其他债主也慌了……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全堵上门来……挤兑……逼债……厂子……彻底断裂……彻底垮了……”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捂住脸,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里硬生生挤出来,断断续续,撕心裂肺:“我爸……我爸他……急火攻心……一下子就……就倒下了……送去医院……没……没救过来……”他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仿佛又看到了那绝望的一幕,“他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厂子的……那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死死攥着……眼睛……都没闭上……就那么……那么睁着……看着天花板……”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沉重得如同坟墓。只有李长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窗外那永远不休的、属于市井底层的模糊噪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绝望的图景。赵思萍呆呆地站着,感觉一股阴寒刺骨的冷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头顶,让她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巨大悲痛彻底摧毁、几乎泣不成声的男人,再联想到王振业那张在豪车里温文尔雅、道貌岸然、仿佛悲天悯人的脸孔,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伴随着熊熊燃烧的、几乎要将她理智焚毁的愤怒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身心。
“畜生!”赵思萍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两个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碎,她的拳头捏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衣冠禽兽!披着人皮的恶鬼!笑里藏刀的魔鬼!他不得好死!”
李长庆慢慢止住了哭泣,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泪水混着鼻涕在他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他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不再有刚才的脆弱和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深不见底。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法院……判了……白纸黑字……厂子……房子……家里的车……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抵给了他们……连我奶奶留下的一个金镯子都没放过……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还欠着……几百万的债……天文数字……”他环视着这间破败霉烂的出租屋,眼神空洞,“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流落街头……像条野狗……”
赵思萍的心像是被一只带着倒钩的铁爪狠狠揪了一把,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看着桌上那个深褐色、冰冷沉默的骨灰盒,里面安放着一位被逼至绝境的父亲;再看看旁边那个印着“振业资本”烫金logo、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精致纸袋——那是来自仇敌的“橄榄枝”。这荒谬而残酷的并置,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讽刺。王振业!就是这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刽子手!是他,用贪婪的资本和卑劣的手段,一步步将李长庆的父亲逼上了绝路,活活气死!是他,冷酷无情地夺走了李家两代人奋斗积攒下的一切,让他们家破人亡,让李长庆从云端跌落泥潭,流落街头,尝尽世间白眼!而现在,这个手上沾满血泪的刽子手,居然能厚颜无耻地、笑容满面地主动找上门来,假惺惺地说什么“欣赏才华”,许诺什么“东山再起”?!这简直是对死者最恶毒的亵渎,对生者最残忍的戏弄!
“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赵思萍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屋顶,“没安好心!绝对没安好心!他想干什么?假惺惺地施舍点残羹冷炙,好利用我们替他卖命?还是……还是想彻底斩草除根?!把我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或者……把我们彻底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道……”李长庆的声音空洞而疲惫,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他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桌前,目光先是落在那个冰冷的骨灰盒上。他颤抖着伸出苍白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恸,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那光滑而冰冷的表面,指尖传递来的寒意直透心底。然后,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缓缓移开,落在了桌角一个毫不起眼的、落满了厚厚灰尘的硬壳旧笔记本上。那是他整理父亲遗物时,在废墟般的家中,唯一带出来的、不值钱却承载着父亲一生印记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笔记本,封面是普通的深蓝色人造革,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纸板,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模糊的“工作笔记”字样。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汲取某种早已消逝的力量,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仪式。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翻开了那硬挺的封面。
扉页上,映入眼帘的,是父亲李国栋用他特有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下的大字。墨水早已干涸,却依旧深沉如铁,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纸张的骨髓里——诚信。
李长庆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凸起的墨迹,描摹着那熟悉的笔锋走向。他继续往后翻。笔记本内页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密密麻麻记载着父亲创业以来无数个日夜的点滴:某年某月某日,采购某型号钢材xx吨,价格几何,供应商某某某,此人信用如何,有无拖欠前科;某笔订单利润计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人工、水电、损耗一一列明;厂里工人张三李四王五的工资、奖金、福利明细,甚至谁家孩子升学、谁家老人看病预支了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对市场行情的预估分析,对政策变化的敏感捕捉……字里行间,充满了令人肃然起敬的一丝不苟的严谨,和对“诚信”二字最朴素也最深刻的身体力行。他甚至在一些页面的空白处,用红笔写下深刻的反思和自我警醒:“今日与张老板议价,寸步不让,是否过于锱铢必较?虽在商言利,然和气生财,当留三分余地,以图长久。”“王工家中老母突发急病入院,预支三月薪水,虽不合厂规,然情有可原,人心皆肉长。特批,立字为据,从其后续工钱中分月扣除即可。”那些红字,如同父亲心头滚烫的烙印。
然而,翻到笔记本的后面部分,那原本工整有力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凌乱,笔画时而虚浮时而用力过猛,字里行间充满了焦躁、挣扎和巨大的压力:“振业资本,条件苛刻,利息畸高,无异于饮鸩止渴!然……厂子等米下锅,工人等着开饭……别无他法……别无他法啊!”“市场风云突变,价格暴跌,库存如山!回天乏术……回天乏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催债电话,日夜不休,凌晨三点仍响个不停!不堪其扰!信誉扫地,昔日伙伴避之不及,亲朋故旧亦……众叛亲离……”“国栋啊国栋!一生守信,童叟无欺,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天亡我也?!天亡我也?!”最后几页的字迹,狂乱得几乎无法辨认,如同垂死之人的痉挛涂鸦,笔画纠缠在一起,充满了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绝望,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前的最后嘶喊。
李长庆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发黄脆弱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墨迹,仿佛父亲当年落在纸上的汗与泪。父亲的音容笑貌——他爽朗的大笑,他紧锁的眉头,他深夜伏案的身影;他坚守一生的信条;他在绝境中左冲右突、遍体鳞伤却仍不肯低头的挣扎;他那巨大的不甘与无边的痛苦……如同走马灯般在李长庆的眼前疯狂地旋转、重现、撕裂着他的心。
赵思萍默默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看着李长庆那因极力压抑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那本承载着血泪与风骨、几乎要被悲恸压垮的旧笔记,再看向桌上那个印着“振业资本”烫金标志、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冰冷而诱人光泽的纸袋。此刻,她彻底明白了王振业那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机锋的“令尊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背后,所蕴含的深不可测的、足以将人灵魂冻结的寒意。那不是悲悯,那是最恶毒的猫哭耗子!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对脚下尘埃里挣扎的失败者,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欣赏”!那眼神,如同看着笼中困兽最后的表演。
“长庆……”赵思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的哽咽,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沉甸甸的铅块。
李长庆猛地合上了那本承载着父亲一生荣辱与血泪的笔记本,动作缓慢得如同推动千钧巨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如沟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刚才被悲痛淹没的死寂,也并非最初的恐惧迷茫。此刻,那眼底燃烧着一种彻骨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痛楚,混合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挣扎烈焰。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父亲的骨灰盒上停留——那里是冰冷的死亡与永恒的遗憾;又落在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上——那里是滚烫的信条与不屈的过往;最终,死死地钉在那个精美的、散发着致命诱惑光辉的纸袋上——那里是仇敌抛出的、裹着蜜糖的毒药,是通往地狱的可能捷径,却也可能是……唯一能撬动复仇杠杆的支点?
王振业那温和醇厚、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再次在他耳边清晰无比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振业,向来爱才惜才,尤其愿意给像你这样有才华、有潜力的年轻人,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你点头,资源、平台,都不是问题……”
“东山再起……”李长庆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毛骨悚然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苦涩,“用仇人的钱……在逼死我父亲的仇人的施舍下……东山再起?”他猛地闭上眼睛,像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荒谬和屈辱,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倾覆的危船,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随时会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夜,李长庆房间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彻夜未熄。惨淡的光线透过门缝,在走廊地上投下一道狭长而孤寂的影子。赵思萍躺在自己小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同样辗转反侧,心乱如麻。王振业抛出的糖衣炮弹,那纸袋里描绘的锦绣前程,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而李长庆泣血讲述的家仇,那骨灰盒的冰冷,笔记本上绝望的字迹,则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这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大的力量,像两条冰冷滑腻、吐着信子的毒蛇,死死缠绕撕咬着她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找不到一丝喘息的空间。每一次闭上眼,不是看到王振业那虚伪的笑脸,就是看到李长庆父亲临终前圆睁的怒目。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灰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出租屋布满污渍和灰尘的玻璃窗,吝啬地洒进李长庆的房间时,坐在桌前一整夜、如同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的李长庆,终于有了动静。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般,抬起了那低垂了整夜的头颅。
赵思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清汤素面。廉价挂面的寡淡气息在霉味中弥散开。当她借着那微弱的晨光,看清李长庆此刻的样子时,双手猛地一抖,滚烫的面汤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也浑然不觉。她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长庆!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了?!”
李长庆原本乌黑浓密的短发,竟然在一夜之间,变得灰白相间!如同被深秋最凛冽的寒霜骤然染过!大片的、刺眼的灰白色毫无规律地掺杂在残余的黑色中,触目惊心!他才不到三十岁啊!那花白的头发,如同一面无声而残酷的旗帜,触目惊心地宣告着这一夜,他内心经历了怎样惨烈到足以摧毁身心的煎熬和天人交战!那是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将灵魂反复撕裂又强行粘合的酷刑!
他似乎被她的惊呼声惊动,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晨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上面写满了透支生命般的疲惫,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色蜡黄。然而,那双看向赵思萍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不是希望的光,更像是经历地狱烈焰焚烧后,余烬中残存的、一种破茧而出般的、死寂的清明——一种看透一切、摒弃所有幻想、带着毁灭与重生气息的决绝。
他没有回答她关于头发的问题,只是抬起沉重的手臂,用一根微微颤抖的、同样带着一夜煎熬痕迹的手指,指向了桌上摊开的那个纸袋。袋子敞开着,里面那份制作精良、纸张考究、字字千钧的合作意向书,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冰冷而坚硬的金属般的光泽。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朽木般的嘶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的决绝:
“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