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冰冷刺骨,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李长庆裸露在外的皮肤里,顺着湿透的衣裤缝隙钻进骨髓深处。他瘫在污秽不堪的泥泞和油污混合物中,身体沉重得仿佛嵌进了冰冷的地面,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刺骨的寒意。赵思萍揪着他衣领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几乎要将他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t恤撕裂。她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他冰冷的脸上,带着硝烟的气息。老周站在一旁,慢悠悠地从他那件油渍斑斑、口袋磨得发亮的工装上衣里掏出一小叠同样饱经沧桑的旧报纸剪报。他像是精挑细选,又像是随意一抽,捻出一张边缘卷曲、沾着可疑油污和黑色指印的纸片,那剪报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显得格外脆弱。他像展示某种秘宝般,将这张肮脏的纸片,轻轻投入李长庆那如同死水般空洞的眼眸里。出乎意料地,这块“石头”竟真的在那片沉寂的、毫无生气的死水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一丝困惑的、茫然的微澜。
“破……窗……理论?”李长庆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胸腔深处,被无形的重物狠狠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彻骨的寒意。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张发黄的剪报上。
“对喽!”老周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老眼里骤然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废品堆里终于挖到了稀世珍宝,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知音。“邪门吧?听着就跟胡扯似的!可它偏偏就管用!邪门就邪门在这儿!”他兴奋得唾沫星子四溅,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用力戳着那张脆弱的、随时可能碎裂的剪报,“打个比方!你家窗户玻璃破了个洞,风吹雨打你不管它,由着它破着!别人打这儿路过一瞅,哟呵!这地方没人管!没规矩!破罐子破摔了!得,胆子大的就敢捡块石头,哐当!再砸你第二块玻璃!接着第三块!第四块!越破越没人管,越没人管就越破!坏的因结了坏的果,坏的果又成了新的坏的因,一圈一圈转下来,越来越糟,越来越烂!这就叫恶性循环!掉进去就爬不出来!”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光,“反过来呢?你窗户刚破个小口子,立马就给它补上!修得整整齐齐,擦得亮亮堂堂!别人再打这儿过,一看,哟!有人管!有规矩!门清着呢!心里那点想使坏的念头,立马就缩回去了!这就叫防微杜渐!在错误或者坏事刚冒头、还没成气候的时候,就给它掐死在摇篮里!不让它有生根发芽、祸害人的机会!”
赵思萍在一旁听着这云山雾罩、天马行空的理论,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团乱麻。说话漫无边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让人摸不着头脑,困惑不解。再看看自己那如同被飓风扫过、彻底沦为废墟的摊子——灶台歪斜,锅碗瓢盆散落一地,珍贵的食材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这哪是“破窗”?这简直是整栋房子都塌了!一股邪火“噌”地又蹿上脑门,烧得她眼前发黑:“周伯!您老行行好!别在这儿光动嘴皮子、纸上谈兵了行不行?!空谈这些不着边际的理论,能解决我眼前这火烧眉毛的实际问题吗?!我这‘破窗’都碎成渣了!连窗框都让人撞散架了!修?您说得轻巧!拿什么修?!拿我这双手?还是拿西北风?!”
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锐。
老周却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他慢悠悠地晃了晃那颗花白的脑袋:“小赵啊,你这丫头,还是太嫩!急中生智懂不懂?火烧眉毛的时候,脑子转得快,才能想出救命的好办法!眼下这烂摊子,就是老天爷摆在你面前的‘破窗’!你光顾着生气骂娘,怨天尤人,怨恨老天爷不长眼,责怪别人撞了你的摊子,有个屁用?除了气坏自己身子骨,还能落下啥好?你得动起来!得让人看见你在修!在收拾!在想办法!”他浑浊的目光锐利地环视一圈,像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审视战场,最后定格在散落泥水里、沾满油污的青菜豆芽和那扭曲变形、像被巨兽踩踏过的灶台金属支架上,“瞧瞧,多好的机会啊!别人撞烂了你的摊子,是祸!可你把它收拾好了,收拾得比原来还光鲜,这不就是因祸得福吗?坏事变好事了!”
李长庆在泥水里挣扎着,试图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冰冷刺骨的泥浆包裹着他,吸走了他仅存的热量,手脚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深入骨髓的沉重感。赵思萍满腔的怒火被老周这番歪理邪说搅得七上八下,像一锅烧开了又泼进冷水的粥。看着李长庆那副失魂落魄、惊慌忧虑、心神不定、行动完全失常的样子,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麻木地重复着动作,没有灵魂。再看看自己辛苦置办、如今却化为乌有的家当,一股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她,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猛地松开了揪着李长庆衣领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身体失去支撑,颓然地跌坐在同样湿冷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她双手猛地捂住了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从漆黑的夜幕中泼洒下来,冲刷着三个如同泥塑般狼狈的身影,冲刷着地上的狼藉,也冲刷着各自心中翻腾的绝望、愤怒与茫然。时间在哗哗的雨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赵思萍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脸上早已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带着豁出去一切的决绝。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李长庆,也不再理会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周。她弯腰,直接徒手伸进冰冷刺骨、混杂着油污和泥浆的地面,开始捡拾那些散落的、被踩扁的一次性碗筷,拾起那些被污泥包裹、叶片破损的青菜豆芽。她的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发泄在这片狼藉之上。这姿态,透着一股破釜沉舟、下决心不顾一切干到底的狠厉。
老周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笑了。他用沾满泥污的旧胶鞋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还瘫在泥水里、像条死鱼的李长庆:“喂,小子!还装死挺尸呢?祸是你闯的,天塌下来也得顶着!想当缩头乌龟?遇事就缩脖子,胆小怕事地躲起来?门儿都没有!起来!搭把手!别像个废物似的!不然,”他朝赵思萍努努嘴,语气带着点戏谑的威胁,“小赵这股邪火没处撒,真能把你当废铜烂铁拆了,卖到我这废品站换俩钱儿!”
李长庆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电流击中。他那涣散茫然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落在了赵思萍那双沾满泥污、冻得通红、却异常稳定有力地收拾着残局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污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一股微弱而陌生的电流感,顺着冰冷的脊椎悄然爬升,带来一丝几不可察的麻痒。他喉结上下滚动,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终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臂肌肉贲张,撑起同样沾满泥浆、沉重无比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大地仿佛在脚下旋转,但他终究是踉跄着,沉默地加入了赵思萍。他弯下腰,伸出同样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手,去扶那辆被撞得歪斜扭曲、轮子都变了形的三轮车沉重的车架,试图将它扳正。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隆起,额角的青筋在泥污下突突跳动。
赵思萍清理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一眼,只是继续埋头,更加用力地清理着地上的污秽,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都清扫干净。巷子里其他尚未收摊的摊主和零星的食客,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好奇的探询,毫不掩饰的嘲弄,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态。窃窃私语像一群讨厌的苍蝇,嗡嗡地在湿冷的空气中盘旋、交织。
“快看,赵寡妇那破摊子,这回是真玩完了……”
“那男的是谁啊?一脸晦气相,跟撞了邪似的。”
“还能是谁?撞的呗!瞧着也是个倒霉透顶的可怜虫……”
“收拾?收拾有啥用?黑三那帮人能放过她?我看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就是,等着看好戏吧,这摊子早晚还得被砸……”
老周叉着腰,挺着并不存在的胸膛,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洪亮的嗓门猛地拔高,刻意压过那些令人不快的议论:“都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收拾烂摊子啊?!这叫自力更生!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这双手,把事情办起来!这叫艰苦奋斗!再难再苦,也得挺直腰杆往前闯!懂不懂?!比某些人坐吃山空、光会消费不事生产,等着坐吃山空的废物强!比那些只会幸灾乐祸、对别人灾祸拍手叫好的小人强多了!”
他的大嗓门在雨夜中回荡,与赵思萍、李长庆二人狼狈不堪却沉默坚韧的收拾动作,形成一种奇异而极具张力的画面。渐渐地,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声低了下去。一个常来赵思萍这里吃炒粉、穿着褪色工装、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啤酒瓶,默默地走过来,弯腰帮赵思萍扶起一个被撞倒、滚在泥水里的塑料大桶。接着,旁边卖水果的阿婆,颤巍巍地从自己摊子上拿了几块还算干净的旧抹布,一声不响地递了过来……一种微妙的、无声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开始在这片冰冷的狼藉之中汇聚、弥漫。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团结一致,就像坚固的城墙,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李长庆那颗早已被绝望冻得麻木僵硬的心底,似乎被这冰冷雨夜中一点点汇聚起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碰触了一下,带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
接下来的几天时光,在李长庆的生命刻度上,成为了最具体、最疲惫也最混沌不清的一段。他无处可去,身上背负的天文数字债务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死在这条污水横流的巷子里。赵思萍最初的滔天怒火,在经历了最初的爆发和发泄后,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现实的残酷窘迫硬生生压了下去。她没有开口赶他走,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把他当成了一个免费的、可以随意使唤的苦力。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冰冷的,话语极少,除了必要且生硬的指令:“搬这个箱子!”“把那根松了的铁丝给我拧紧!”“去巷子口公共水管那儿打桶干净水来!”
再无多余的交流。
李长庆像个提线木偶,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只是机械地、麻木地执行着赵思萍发出的每一个命令。他用从废品堆里捡来的锈蚀角铁和一把生锈的锤子,笨拙地敲打着,试图将那变形的灶台支架一点点扳直、加固;用粗糙的砂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打磨着被刮掉漆、露出丑陋锈迹的车身,粉尘混合着汗水沾满了他裸露的手臂;他甚至学着赵思萍的样子,蹲在水管旁,用力清洗那些堆积如山、沾满厚重油垢的锅碗瓢盆,刺骨的冷水将他的手指泡得发白、起皱、失去知觉。奇怪的是,这种高强度、重复性的身体上的极度疲惫,竟暂时压倒了精神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至少,当他全神贯注于拧紧一颗顽固的螺丝,或者用力刮掉一块板结的油污时,脑子里那些不断翻涌、试图将他吞噬的黑暗浪潮,会暂时退去,留给他片刻喘息般的空白。
老周则成了他们这个临时“修理铺”最热心的常客兼自封的总指挥。他背着手,嘴里叼着劣质烟卷,在弥漫着铁锈和油漆味的摊车旁踱来踱去,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哎哎哎!停手!你这螺丝拧得不够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懂不懂?!开始就差这么一小点,结果跑起来整个架子都得散架!”“那漆别光补那一小块破的地方!难看死了!要补就干脆把整面都刷了!这叫一不做二不休!要么不做,做了就索性做到底!弄完了让人看着就耳目一新!听到的、看到的跟以前完全不同,让人感觉新鲜!”他时不时又从他那件“百宝袋”似的工装口袋里,掏出几张新的、同样皱巴巴、沾着油渍和不明污渍的剪报,像献宝一样凑到两人面前:“来来来,瞧瞧这个!‘鲶鱼效应’!听说过没?运沙丁鱼的船,鱼在舱里挤着挤着就闷死了,半路死一大片!嘿,有聪明人往里头扔条活蹦乱跳、凶巴巴的鲶鱼!沙丁鱼怕被吃掉啊,全扑腾起来了!活力四射!全活了!为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安逸享乐死得快,有点忧患意识、有点危机感才能活下来!”
赵思萍通常只回他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或者干脆利落地呛回去:“周伯!您老省省吧!您那‘鲶鱼’还是留着去搅和搅和您那废纸堆吧!我这儿已经够乱够闹腾的了!”但李长庆,在沉默的劳作间隙,偶尔会抬起疲惫的眼皮,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老周手里那些写着“锚定效应”、“幸存者偏差”、“二八定律”等佶屈聱牙、艰涩难懂词组的发黄纸片。这些如同天书般的陌生词组,像一个个未知的密码,带着神秘的力量,一次次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当那辆曾经被撞得七零八落、如同废铁的三轮小吃车,经过几天几夜笨拙却倾尽全力的修复,重新以一种近乎崭新、至少是干净、牢固、漆面完整的姿态出现在巷口时,效果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亮的led灯泡(李长庆咬牙用身上仅剩的几块钱换了个更亮的)将摊位照得亮堂堂;锃亮的不锈钢灶台(赵思萍发狠擦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能照出人影)反射着诱人的光泽;食材筐整齐排列,覆盖着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白布;甚至李长庆这个新面孔,也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整洁的旧t恤,沉默却手脚麻利地帮忙打下手、递东西。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种强烈而无声的视觉信号——这里不一样了!这里有人管!这里有规矩了!
“哟!阿萍!你这摊子……焕然一新啊!差点没认出来!”熟客们惊讶地围上来,啧啧称奇。
“看着就清爽!干干净净的,吃着也放心!”
“这小伙子新来的?手脚挺麻利嘛!看着就踏实!”
生意,竟奇迹般地比出事前还要红火上几分。赵思萍那一直紧绷如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虽然对着李长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当她需要使唤他时,那句习惯性的、冷冰冰的“喂”后面,偶尔会迟疑地顿住,似乎在脑海里搜寻着对这个撞烂她摊子又帮她修好、来历不明却暂时有用的倒霉蛋,该如何称呼才合适。
李长庆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切菜、洗碗、递东西的动作,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变得熟练、流畅了些许。身体上持续不断的劳累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踏实感,暂时麻痹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绝望。晚上回到那间依旧霉味刺鼻、冰冷潮湿的出租屋,看着桌上父亲那沉默的骨灰盒,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失控地跪地崩溃,只是长久地伫立,沉默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然后像一具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的机器,重重地倒在吱嘎作响的破床上,沉入无梦的昏睡。
然而,这短暂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建立在废墟上的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一天深夜,当最后一位食客离去,赵思萍和李长庆正埋头收拾摊位、清洗锅具时,巷子深处的阴影里,突然无声无息地窜出几个流里流气、举止轻浮不正派的青年。他们手臂上纹着廉价而粗糙的刺青,眼神凶狠。为首的光头,正是之前嘲笑赵思萍“不懂规矩”的那个,他是“黑三”手下的得力马仔。
“行啊,赵寡妇!”光头嘴里斜叼着烟,皮笑肉不笑,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抬脚,“哐当”一声狠狠踹在赵思萍刚刚擦洗得干干净净的三轮车金属轱辘上,留下一个清晰刺眼的泥脚印。他身后几个混混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傍上小白脸了?本事不小嘛!把这破摊子弄得人模狗样、装腔作势的?”光头斜睨着焕然一新的摊位,语气充满了轻蔑和挑衅。
赵思萍脸色瞬间煞白,握着湿抹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放在灶台边的、沉甸甸的锅铲手柄。李长庆几乎是本能地,默默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沉默的压迫感,挡在了赵思萍和摊车前面。他身体绷紧,肌肉贲张,像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蓄势待发。
光头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挡在前面的李长庆,满脸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呵?小子,想英雄救美?当自己是侠客,救助落难女子啊?”他嗤笑一声,朝地上啐了口浓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什么品性?知道这片儿是谁的地盘?谁罩着的吗?”他眼神陡然变得阴狠,像淬了毒的刀子,慢悠悠地扫过崭新的不锈钢灶台和那口被擦得锃亮的炒锅,“识相的,给哥几个弄点‘辛苦费’,以后保你在这条巷子里平平安安摆你的摊。不然……”他拖长了尾音,威胁之意赤裸裸,“你这摊子,怕是还得‘破窗’!而且,破得更彻底!”
赤裸裸的敲诈勒索,带着地头蛇特有的肆无忌惮、任意妄为、毫无顾忌。赵思萍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却深知这帮人心狠手辣、心肠凶狠手段毒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拿脆弱的鸡蛋去碰坚硬的石头,纯粹是自取灭亡。刚刚好转、仿佛看到一丝希望的局面,瞬间又变得岌岌可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倾覆灭亡。
李长庆死死盯着光头那张飞扬跋扈、骄横放肆目中无人的脸,几天来在机械劳作中积攒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存在感和麻木的平静,瞬间被更深的屈辱和压抑已久的愤怒彻底取代!他感到滚烫的血液疯狂地往头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一股狂暴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不顾一切地挥拳砸向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爆炸的瞬间,老周那破锣嗓子特有的、带着刻意夸张惊讶的腔调,又一次突兀地在废品站那扇歪斜的小铁门处响了起来:
“哎哟喂!这不是咱们‘鲶鱼哥’嘛!大晚上的,不在窝里盘着,跑我这儿收废铁来了?我这可都是硬通货!”
光头一愣,显然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外号完全摸不着头脑:“老东西!你他妈胡咧咧什么?找死啊?!”
老周慢悠悠地踱过来,手里竟然又神奇地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旧剪报。他看也不看光头,直接把那张纸片杵到光头鼻子底下,几乎要贴到他脸上:“看看!睁大眼看看!‘鲶鱼效应’!白纸黑字写着呢!说的就是你这种稀缺人才啊!沙丁鱼堆里死气沉沉?放条你这样的‘鲶鱼’进去搅和搅和,嘿!全扑腾起来了!有活力了!这是好事啊!促进血液循环!”他话锋陡然一转,脸上堆起油腻腻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不过啊,‘鲶鱼’兄弟,这劲儿可得悠着点!劲儿使大了,把沙丁鱼都搅和死了,一条不剩,那卖鱼的老板还不得急眼?不得找你这条‘鲶鱼’算总账?过犹不及啊兄弟!事情做过头了,跟做得不够一样,都是大麻烦!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懂不懂?”
光头被老周这番云山雾罩、东拉西扯却又夹枪带棒的话弄得有点发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茬。老周趁机又凑近一步,几乎贴到光头耳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老江湖特有的狠厉和洞悉:“兄弟,听我老周一句劝。这丫头背后,也不是真就一点根脚没有,光溜溜任人拿捏。你们‘黑三’哥,上个月是不是在‘金悦’娱乐城那边惹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听说还动了家伙,见了红?”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光头瞬间变化的脸色,“巧了,那片区管点事的几个兄弟,我老周年轻时候一起扛过包,喝过酒,交情……还凑合。要不要我打个电话,帮‘黑三’哥……美言几句?递个话,平个事儿?”
光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惊疑不定地反复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油污工装、貌不惊人的老头儿。老周依旧笑嘻嘻的,那张布满油污和深刻皱纹的脸,此刻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意味。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光头狠狠地、像要吃人一样瞪了脸色苍白的赵思萍和沉默如山的李长庆一眼,又忌惮地瞥了老周一眼,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妈的!老东西!算你狠!咱们……走着瞧!”他一挥手,像驱赶苍蝇,带着几个同样脸色不善的混混,悻悻然地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浓稠的黑暗里。
突如其来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巷口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气,凝固得令人窒息。赵思萍看着老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更深沉的困惑。李长庆紧绷如铁的身体缓缓放松,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老周手里那张被光头混混揉皱了一角的剪报上。昏黄的灯光下,“鲶鱼效应”那几个模糊的字迹,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仿佛蕴含着某种他从未理解过的力量。
“周伯……您刚才……您刚才说的……”李长庆的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像是破旧的门轴在转动,却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渴望。那是一种对答案、对某种能解释眼前这荒诞现实的“道理”的迫切需求。
老周慢条斯理地把那张饱经蹂躏的剪报仔细抚平,像对待什么珍贵文件,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回他那油污的口袋里。他嘿嘿一笑,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赵思萍,又落在若有所思、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李长庆脸上:“看见没?活生生的例子!这怪理论,用好了,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用歪了,那就是雪上加霜,祸上加祸!关键在哪儿?”他伸出粗糙的食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儿!在人心!在脑子!在怎么用!”他的目光在赵思萍和李长庆之间来回逡巡,“你们俩啊,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一个一点就着、炮仗筒子脾气!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尖锐对立互不相让!想在这鱼龙混杂、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活下去,光会埋头修窗户可不够!还得学会……”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学会看准时机,放条合适的‘鲶鱼’进去!把死水搅活了!”
说完,他背起手,哼着不成调的、荒腔走板的地方小曲,一步三晃地走回他那间堆满废铜烂铁、散发着浓重铁锈和霉味的小屋,仿佛刚才化解了一场街头危机的不是他。巷口,只剩下赵思萍和李长庆两个人,站在刚刚躲过一劫、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的摊车前,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沉默地对视着。冰冷的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掠过。李长庆第一次,真正地、主动地、从灵魂深处,对老周那些看似不着边际、荒诞不经的“怪理论”,产生了某种近乎醍醐灌顶般的、巨大的震动。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高明的意见让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启发。那震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冰冻的心湖深处,传来坚冰碎裂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