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并非落下,而是砸。它们自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整个城市的天幕中疯狂地倾泻而下,又急又密,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力道,砸在法院门前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砸在空旷压抑的广场上,更砸在李长庆毫无遮蔽的头上、脸上、脖颈上。每一滴雨都像一颗微小的冰弹,撞击得皮肤生疼,瞬间的寒意刺入骨髓。他怀里紧紧箍着一个深褐色的骨灰盒,那盒子由不知名的沉重木材制成,棱角分明,此刻浸透了寒气,冰冷得如同刚从冻土里掘出。它沉重地硌着他的胸口,每一次心跳都似乎撞在那坚硬的边角上,带来一阵闷痛;更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脊梁,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山。
盒子上方镶嵌着一块小小的玻璃,玻璃后面是父亲那张凝固在证件照里的脸。照片上的父亲带着点习惯性的、温和的微笑,那笑容曾是这个家安稳的象征。此刻,这笑容却在雨水的无情冲刷下,在玻璃表面流淌的水痕里,变得模糊、扭曲、遥远,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李长庆没有伞,也似乎忘记了伞的存在。雨水顺着他那刚剃不久的、短短的发茬往下淌,汇成细小的溪流,流过他紧抿的、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彻底失去血色的嘴唇,那嘴唇苍白得像两片枯萎的叶子。雨水继续向下,流进他同样冰冷的脖子里,再肆无忌惮地渗进那件早已湿透、皱巴巴、紧紧贴在身上的廉价黑西装里。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皮肤,刺入肌肉,直抵骨头缝里,冻得他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身后,法院那扇巨大的、沉重的、象征着法律威严与某种人生终结的青铜色大门,在他迈出最后一步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悸的滞重感,缓缓地、严丝合缝地合拢了。门轴转动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哐当——!”一声巨响,在这嘈杂的雨声中竟也清晰得如同丧钟,像是对他过往三十年安稳、富足、充满期望的人生的最终盖棺定论。那声音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本就挺直的脊背在门彻底关上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塌陷了下去。仿佛支撑着这具躯体的所有力量、所有精气神,都在那一声闷响中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个形销骨立的空壳,徒劳地支撑着怀中那个承载着灰烬与废墟的沉重盒子——他的身体枯瘦得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叶子,骨头根根分明地凸现着,每一处轮廓都诉说着极度的消耗与坍塌,此刻的他,正是如此。
“长庆啊,”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和沉重的叹息。是父亲的代理律师,王律师。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李长庆半步之后,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几乎要被哗哗的雨声吞没,“该做的……都做了。能想的办法……也都试过了。节哀……顺变吧。”他停顿了许久,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唉……剩下的……认了吧。这局面,就像泼在旱地上的水,转眼就被贪婪的泥土吞没得无影无踪,再也无法收回一点一滴了。”
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这道理冰冷而残酷,就像他父亲耗费半生心血、殚精竭虑构建起的庞大商业版图,那些曾经触手可及、令人艳羡的财富、地位、优渥安稳的生活,此刻都已如同这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彻底流走、消散,只在他怀里留下这一捧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灰烬,和一个庞大得如同天文数字、足以压垮几代人的债务窟窿。这窟窿深不见底,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李长庆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木然地站在法院冰冷湿滑的台阶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大理石台阶,冲刷着广场上冰冷的地砖,也冲刷着他脑海里仅存的那点微弱的、关于未来或解脱的念想。追债人凶神恶煞的咆哮和砸门声,债主们围堵在公司门口时狰狞扭曲的面孔,还有父亲那张在病床上,听到最终噩耗后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瞬间灰败下去、眼神彻底熄灭的脸……这些画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碎纸片,又像是老旧放映机卡顿的胶片,疯狂地在他眼前晃动、旋转、叠加,形成一片混乱而痛苦的漩涡。他下意识地、痉挛般地收紧了手臂,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那个冰冷的木盒,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一块可以救命的、漂浮的木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失去了所有血色。
不知在雨中呆立了多久,时间似乎被这冰冷的雨水冻结了。雨水不仅浸透了他的衣衫,更像要渗入骨髓,冻结他麻木的灵魂。终于,一股本能驱使着他迈开了脚步。那脚步沉重异常,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水,又像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从脚底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沉重与尖锐的疼痛。他艰难地挪到湿漉漉的路边,招手拦下了一辆破旧不堪、车身满是泥点的出租车。车子带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劣质烟草、陈年汗渍、廉价车载香水和隐约汽油味的复杂气味停在他面前。司机是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李长庆怀里那个扎眼的骨灰盒,又扫过他死人般灰败绝望的脸色和湿透的狼狈模样,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拒绝,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恐惧——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咽了回去,他只是默默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按下了计价器。
车子在湿滑的城市道路上缓慢地颠簸前行,像一艘在泥泞中挣扎的小船。窗外,是模糊的、被雨水扭曲的霓虹光影。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的店铺招牌、飞驰而过的车灯,在流淌着水痕的车窗上晕染开一片片迷离而破碎的光斑,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交织成一片虚幻的繁华。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声、喇叭声、隐约的音乐声透过紧闭的车窗传入,构成一个庞大而冷漠的背景音。然而这一切的繁华与喧嚣,此刻都与他彻底无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墙。他只是这流动光影中一个凝固的、被遗弃的剪影。
车子最终在一个污水横流、散发着复杂刺鼻气味的巷口停下。巷口堆积着湿漉漉的生活垃圾,浑浊的脏水在坑洼的路面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巷子里昏暗混乱的灯光。空气中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馊、劣质油脂煎炸的呛人油烟、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味以及潮湿霉变的墙体散发出的土腥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城市最底层角落的独特味道。巷子深处,杂乱的“握手楼”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积木,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这些楼宇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悬挂着如蛛网般纠缠的、沾满厚重油垢和灰尘的电线,纵横交错,低垂摇晃,仿佛随时会掉落下来。雨水顺着这些电线流淌,滴落在下方湿滑的地面上。这里就是他“新家”的所在——一个在庞大城市肌理深处、如同溃烂伤疤般的城中村角落,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租金低廉得可怜的出租屋单间。这破败、压抑、被遗忘的景象,如同那些被遗弃多年、蛛网尘封的荒屋,充满了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污水和泥泞走进巷子,在一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砖块、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楼房前停下。推开那扇锈迹斑斑、油漆大片剥落、一碰就发出刺耳“吱呀——”呻吟的薄铁门,一股更加浑浊浓烈的气息如同有形的拳头,猛地砸在他的脸上。那是霉菌在潮湿墙壁上疯狂滋生的腐败味,是劣质烟草长久熏染留下的呛人焦油味,是隔夜廉价饭菜在闷热中彻底馊掉发出的酸腐气,还有人体长期居住留下的、无法言喻的浑浊体味,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瞬间窒息。
房间小得可怜,像个鸽子笼。一张锈迹斑斑、弹簧外露、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刺耳“吱嘎”声的破铁架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一张瘸了腿、用几块碎砖勉强垫着维持平衡的破旧木桌靠墙放着。墙角堆着几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纸箱,那是他仅存的家当。唯一的窗户开在对着隔壁楼的那面墙上,距离近得伸出手臂几乎就能摸到对面那栋楼污迹斑斑、墙皮大面积脱落后露出的丑陋灰黑色砖块。潮湿阴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从墙壁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缠绕着他的肌肤,贪婪地钻进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无法驱散的寒意。李长庆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骨灰盒放在桌面上。那桌子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而发出一阵令人心慌的呻吟,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稳住。盒子放稳的瞬间,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也像是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崩断,双膝一软,没有任何缓冲地、直挺挺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钝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额头抵着粗糙冰冷的地面,一种灭顶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沉重,冰冷,窒息。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重量,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虚无。所有关于未来、关于希望、关于偿还、关于活着的念头,都在这冰冷的虚无中彻底化为了灰烬,连一丝火星都不曾留下。
窗外,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洇开,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然而巷子里却并未因此安静下来,反而像是某种怪异的夜行动物开始苏醒。各种廉价大排档的招牌争先恐后地亮了起来,劣质的霓虹灯管在雨雾中闪烁着俗艳而廉价的光芒——刺目的猩红、廉价的翠绿、浑浊的幽蓝,光怪陆离地涂抹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油烟裹挟着辛辣的调料味升腾翻滚,炒菜时食材投入滚油发出的“滋啦”爆响此起彼伏,食客们高谈阔论、划拳行令的喧哗声浪,啤酒瓶猛烈碰撞又滚落在地的清脆碎裂声……所有这些声音汇成一股巨大、混乱、充满底层烟火气的声浪,粗暴地冲击着这间小屋脆弱的、薄如纸板的墙壁和那扇同样单薄的窗户。这噪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蛮横地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外壳,扎进那早已不堪重负的深处。
紧邻着他窗户下方,就是巷子里生意最火爆、也最显眼的一个炒粉摊。一辆改装过的、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上架着一个简易的煤气灶台和一个巨大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平底铁锅。灶台的火力开得极旺,蓝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锅底。一个围着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溅满星星点点油污的深蓝色围裙的年轻女人,正手脚麻利地在灶台前忙碌着。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略显清瘦但线条分明、透着股倔强的侧脸。汗水顺着她的鬓角不断渗出,浸湿了额角的碎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旋风,没有丝毫多余,舀油、打蛋、下河粉、抓豆芽青菜、挥洒调料、颠锅翻炒,手腕翻飞,一气呵成,铁铲刮擦着铁锅发出密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她就是赵思萍,这个摊位的老板娘。
“老板娘!两份炒河粉,加辣加蛋!快点啊,饿死了!”几个穿着沾满各色油漆点、裤脚挽到小腿的工装男人围坐在一张矮小的折叠桌旁,其中一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男人粗声大气地喊道,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好嘞!马上就好!稍等两分钟!”赵思萍头也不抬地应着,声音清亮干脆,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和长期吆喝练就的穿透力,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传递过去。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喂,阿萍!”旁边一个支着摊子卖廉价t恤和袜子的光头胖摊主,嘴里斜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油腻的脸上堆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朝着赵思萍的方向努了努嘴,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在近距离内依然清晰可闻,“听说了啊,前两天你可真够胆儿肥的!敢跟‘黑三’那帮孙子硬顶?就嫌他给你送的油和肉不干净?啧啧啧……”他摇着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充满了自以为是的“经验之谈”,“女人家家的,懂个屁的生意经?有得赚不就行了嘛!管它干不干净,吃不死人就行!你这一闹腾,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惹麻烦上身吗?那帮人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思萍握着锅铲翻炒的手猛地一顿,铁铲在滚烫的铁锅里停滞了半秒。火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瞬间爆燃起的怒火,那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她猛地转过头,毫不畏惧地、像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刺向那个光头胖子:“李胖子!你懂个屁!”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划破了周遭油腻嘈杂的空气,引得周围几桌食客都停下筷子,好奇地看了过来。“那油黑得跟阴沟里捞上来的水一样!肉都发绿发臭了!手指头一按一个坑!我赵思萍是穷!是没本事!可我挣的是良心钱!是辛苦钱!吃进人肚子里的东西能含糊?能睁只眼闭只眼?昧着良心赚那种黑心钱,我挣了怕噎死!怕半夜鬼敲门!”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女人怎么了?女人就活该装聋作哑,看着他们拿那些毒东西祸害街坊邻居?这种事,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都不能容忍!就该天打雷劈!”
光头摊主被她这一连串夹枪带棒、毫不留情的话呛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地“啪!”一声拍在面前的破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碗筷一阵乱跳:“赵思萍!你别给脸不要脸!在这地界混饭吃,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不懂规矩就趁早给老子滚蛋!一个娘们儿,瞎逞什么能!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他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赵思萍的脸上。
赵思萍胸脯剧烈起伏着,下唇被牙齿死死咬住,留下一道深深的白色印痕。她硬生生地把那股翻涌上来的巨大委屈和更强烈的怒火狠狠地压了下去,堵在喉咙里,烧得心口发疼。她没再搭理那光头喋喋不休、越来越难听的叫嚣,只是猛地转回头,更加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翻炒着锅里那份即将完成的河粉。锅铲刮擦着铁锅,发出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噪音,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愤怒、不甘和委屈,都狠狠地砸进这口滚烫的铁锅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倔强挺直的背影,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死死抓住地面、无论如何也不肯弯腰的小草。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力量孤单薄弱,势单力薄。她也知道和“黑三”那帮地头蛇硬碰硬,无异于拿脆弱的鸡蛋去撞击坚硬的石头,纯粹是自取灭亡。但是,有些东西,比如良心,比如对街坊邻居的责任,比一时的安稳、比少惹麻烦更重要,那是她立身的根本。
楼上的李长庆,依旧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僵硬地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外巷子里那场激烈而充满烟火气的争吵,那些尖锐刺耳的“女人懂个屁”、“滚蛋”、“瞎逞能”的辱骂声,虽然隔着窗户,却还是断断续续地、顽强地钻进了他麻木的耳膜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死寂得如同千年古潭的心湖。然而,那潭水太过冰冷、太过沉重,连一丝最微弱的涟漪都无法激起。他只觉得这世界的声音无比聒噪,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混乱与无谓。父亲照片上那温和的、带着歉疚的笑容,债主们堵门时狰狞扭曲、唾沫横飞的脸孔,法庭上法官宣读最终判决时那冰冷而毫无感情的语调,还有此刻窗外那个女人徒劳的、注定失败的抗争……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无解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念头如同剧毒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毫无焦点地望向窗外那片被廉价霓虹灯染成诡异紫红色的、压抑的雨夜天空。雨水猛烈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冰冷的玻璃窗,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噼啪啪”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地拍打催促,又像是某种末日倒计时的读秒。
一股巨大得无法抗拒、如同海啸般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那冲动源于绝望的最深处,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他猛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艰涩的摩擦声。他甚至忘了再看一眼桌上父亲的骨灰盒——那曾是他唯一的寄托。他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那扇单薄得如同纸片的铁皮门,像一个被无形力量驱赶的游魂,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门外的楼梯又窄又陡,堆满了不知谁家的破纸箱、空瓶罐等杂物,湿漉漉的,散发着霉味。他几乎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滚下了那几级湿滑冰冷的水泥台阶。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刺骨的寒意让他混乱灼热、如同岩浆般翻滚的脑子感到一丝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明。巷子里浑浊的灯光、喧嚣鼎沸的人声、油腻呛人的油烟味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扑面而来,粗暴地冲击着他封闭已久的感官。他像个迷路的瞎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泥泞、污水横流的地面上狂奔,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尖啸: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囚笼!或者……干脆一头撞进那永恒的、彻底的虚无里去!让一切都结束!
就在他像失控的炮弹一样冲出巷口那个狭窄拐角,视线被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彻底模糊的刹那,脚下猛地踩到一块松动的、沾满油污的砖块!
“啊呀——!”
一声尖锐凄厉、充满了惊惶的惊呼,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叮叮咣咣、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响,猛然在巷口炸开!
李长庆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处正冒着滚滚热气和油烟的小吃摊位!那巨大的、失控的冲力让那辆装着沉重灶台、锅碗瓢盆、食材调料的三轮小吃车如同被巨浪击中,剧烈地晃动、倾斜!紧接着,在赵思萍惊恐的目光和食客们的惊呼声中,那口滚烫的、盛着大半锅热油和刚刚炒好、冒着热气的河粉的巨大炒锅,“哐当——!”一声巨响,从灶台上翻滚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湿滑、满是泥污的地面上!灼热的油和粘稠的河粉如同火山爆发般泼溅开来,滚烫的油星在湿冷的空气中发出“滋啦——滋啦——”令人心悸的爆响,腾起一片白烟。旁边堆放的、装着豆芽、青菜、葱蒜的塑料筐被撞翻,新鲜的食材滚落一地,瞬间被浑浊的泥水和油污裹挟,变得污秽不堪。一次性碗筷、调料瓶罐像天女散花般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浓烈的油烟味、食物的焦糊香味、滚油泼洒的刺鼻气味混杂着泥水的土腥气和垃圾的腐臭味,弥漫开来,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灾难现场的气息。
李长庆自己也如同破麻袋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满是油污和泥浆的地上。冰冷的泥水混合着滚烫的油星溅了他一脸一身,带来一阵阵刺痛和麻木。他面朝下趴在那里,一时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是茫然地、失神地看着眼前这片如同被飓风扫过、惨不忍睹的灾难现场,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摊子啊——!!!”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带着哭腔和滔天怒火、仿佛心肝被生生撕裂的尖叫,在他头顶猛然炸响!
李长庆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模糊的视线里,是赵思萍那张因极度愤怒、心痛和绝望而彻底扭曲的脸。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疯狂地流淌,早已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滚烫的泪水。她看着自己赖以生存、视若珍宝、投入了所有心血和微薄积蓄的摊车被撞得七零八落,看着辛辛苦苦清洗、切配、准备的新鲜食材如同垃圾般滚落在污秽的泥水里,看着那滚烫的油泼洒开来,如同泼在她破碎的心上,看着那个引发这场毁灭性灾难的男人,像条濒死的野狗一样,毫无生气地趴在这片由他制造的污秽之中。
一股无法遏制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瞬间烧尽了她的理智!她几步冲上前,根本不顾满地滚烫的油污和冰冷的泥泞,猛地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揪住李长庆早已湿透、沾满污泥的衣领,像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一样,把他从泥水里狠狠地往上拽!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对着他死气沉沉、沾满泥污的脸怒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沫硬生生地挤出来的:
“你他妈眼瞎了吗?!想死啊?!想死你给我滚远点去死!跳楼!跳江!撞车!随便你去哪死!别来祸害我!别来砸我的饭碗!!”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颤抖、撕裂,充满了毁灭欲。
李长庆被她揪着衣领,半提起来,身体像块破布般无力地晃荡着。冰冷的泥水糊住了他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能勉强看到眼前女人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来自地狱烈焰、几乎要将他这具行尸走肉彻底焚毁的眼睛。那目光如此锐利,如此鲜活,充满了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充满了对被毁灭生计的切齿痛恨,充满了不屈的挣扎!这目光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无比刺眼的强光,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他沉溺其中的、死寂的黑暗深渊!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嗬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抽气的怪响,一个清晰的字也吐不出来。脸上是冰冷的泥水和女人滚烫的、带着愤怒气息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让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和茫然之中。他惊慌、忧虑、心神不定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失魂落魄的躯壳。
“起来!你个废物!给我起来!赔我的东西!赔我的锅!赔我的菜!赔我的钱!”赵思萍见他这副半死不活、毫无反应的鬼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使劲地摇晃着他单薄的身体,仿佛要把他那失落的魂魄摇回来。
“喂喂喂!干什么呢!吵什么吵!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腔调的声音插了进来。旁边那间歪歪斜斜、门框都快散架的废品回收站小铁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个穿着沾满各种油污和不明污渍的旧工装、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被岁月刀刻斧凿过的老头儿探出半个身子。他手里还拎着个半空的廉价啤酒瓶,眯缝着一双浑浊却透着精明的老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巷子里这出活生生的闹剧。他是老周,这片区收废品的,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信息集散中心”和“民间观察家”。
“周伯!”赵思萍看到老周出现,像是找到了一个能主持公道的见证人,声音里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带着哭腔指向地上烂泥般的李长庆和那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您看看!您快看看!这个疯子!这个不长眼的!把我吃饭的家伙全毁了!全完了!”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老周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那双沾满泥污的旧胶鞋踩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先眯着眼,像审视一件特殊货物般,仔细瞥了一眼满脸泥污、眼神空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李长庆。然后又慢条斯理地扫视了一下被打翻的灶台、泼洒的滚油、满地狼藉的食材和那个摔瘪了的炒锅,最后目光落在赵思萍气得煞白、嘴唇哆嗦的脸上,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品评一道下酒菜。
“啧啧啧,”老周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世故和了然,“小赵啊,火气别那么大嘛,伤肝。这小子……”他用那只没拎酒瓶的、同样沾满油污的脚,轻轻踢了踢李长庆瘫软如泥的小腿,“瞅着就不对劲儿,魂儿都不知道丢哪去了,眼神直勾勾的,不像是有意来找茬的。怕是灵魂离开了躯壳,精神恍惚、心神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干嘛呢。”
“不是故意的就不用赔了?!周伯!您讲点道理!我这损失谁负责?!”赵思萍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尖锐的哭音。
“赔?嘿嘿,”老周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那笑容有点高深莫测,又带着点洞悉世情的嘲讽,“这小子现在,怕是兜比脸还干净,境况比你这摊子翻了还惨十倍。”他朝巷子深处李长庆租住的那栋破败楼房努了努嘴,刻意压低了些声音,但那音量足够赵思萍和李长庆都听得清楚,“喏,就那栋,顶楼最里面那间。下午刚搬来的,抱着个骨灰盒,失魂落魄地上去的。门摔得震天响。”他顿了顿,啜了口酒,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听说家里遭了大难,老子没了,公司垮了,豪宅豪车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还欠了一屁股阎王债,利滚利那种,这辈子都够呛能还清的那种。估摸着是彻底无路可走,找不到任何出路了,这才……想不开呢。”
老周最后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赵思萍揪着李长庆衣领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力道。她低下头,再次看向眼前这个瘫在冰冷泥水里、眼神死寂空洞、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的男人。又想起刚才楼上那令人窒息、如同坟墓般的死寂安静。再看看自己眼前这片赖以生存却已化为废墟的摊子……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堵在了胸口。愤怒依旧在燃烧,那是对自己心血被毁的心痛。但在这愤怒的火焰之下,却莫名地、难以抑制地渗进了一丝同病相怜的酸涩与悲凉。都是为了活着,为了在这泥泞不堪、冰冷坚硬的世界里挣扎着喘一口气的人。谁又比谁容易多少呢?
老周没理会赵思萍脸上变幻的神色,自顾自地蹲下身,近距离地、像研究一件出土文物般仔细打量着李长庆。雨水不断冲刷着李长庆脸上的泥污,渐渐露出他原本年轻、却因巨大打击而憔悴灰败、毫无生气的眉眼轮廓。老周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像是看到了某种久远而熟悉的东西——那种被命运逼到悬崖尽头、万念俱灰的死气。
“年轻人,”老周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硬是穿过了哗哗的雨声和巷子里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钻进李长庆一片混沌的耳朵里,“活腻歪了?觉得这世上没啥意思了?觉得啥法子都没用了?觉得自个儿就是天底下最倒霉的那个倒霉蛋?”他顿了顿,看着李长庆依旧毫无反应、如同凝固的脸,嘿嘿干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嘲弄,又似乎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怜悯的意味,“嘿,钻牛角尖了吧?一门心思就琢磨自个儿这点过不去的坎儿,觉得全世界都塌了?觉得山也穷了水也尽了,彻底没路走了?”
他像是在给李长庆此刻的状态下定义。
李长庆那空洞无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了一下,最终无神地、茫然地聚焦在老周那张布满风霜、油污和深刻皱纹的脸上。这一点微弱的反应,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气。
老周似乎很满意他这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反应。他慢悠悠地直起身,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其实那双手上也都是厚厚的油污和污垢,根本拍不干净),然后从他那件油渍斑斑、口袋都磨得发亮的工装上衣口袋里摸索起来。掏了半天,掏出一小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边缘发黄卷曲、沾着可疑的油渍和黑色污渍的旧报纸剪报。这些剪报显然被反复翻看过无数次。他从中随意地抽出一张,像递给老友一支劣质烟卷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又有点神秘兮兮的蛊惑,递到李长庆的鼻子底下。
“喏,闲着也是闲着,瞅瞅这个。”老周的语气带着点诱哄小孩似的随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想不开?觉得没路走了?觉得自个儿倒霉到家了?那是你见识少!这世上啊,稀奇古怪、听着完全不着四六、不挨边儿的道理多了去了!”他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点了点那张几乎看不清字迹、被油污浸染的剪报,“就比如这上面扯的啥……哦,对,‘破窗理论’?说是你家的窗户要是破了个洞,你不赶紧修好,别人路过瞅见了,就觉着这地方没人管,没人要了,接着就敢砸你第二块玻璃,第三块……最后能把你家搬空喽!嘿,邪门不?听着跟咱们这地界挺像吧?”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可有些人啊,就愣是靠琢磨明白了这点歪理,把快倒闭的破生意,愣是给盘活了!你说神不神?”
李长庆那原本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目光,终于不再是完全的涣散和空洞。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惑和……一丝被强行勾起的好奇,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暗流。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茫然和那丝微弱的好奇,将目光聚焦在那张发黄、肮脏、字迹模糊得如同天书的剪报上。雨水无情地滴落在脆弱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墨迹,让本就难辨的文字更加模糊。“破……窗……理论?”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沙哑、如同砂纸在粗糙木头上摩擦的音节,充满了困惑。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休无止地从漆黑如墨、深不可测的夜幕中泼洒下来,无情地冲刷着地上那个象征着死亡的冰冷骨灰盒,冲刷着打翻在地、一片狼藉的炒粉摊,冲刷着散落一地、被泥水玷污的食材,也冲刷着三个在泥泞污秽中姿态各异、被命运抛掷于此的人。泥水混合着油污,在巷子里昏黄摇曳的路灯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腻腻的光泽。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灼烧肺腑的愤怒、深不见底的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啸风雨彻底淹没的、名为“奇怪”的星火,在这片由意外和苦难构成的狼藉之中,无声地交织、碰撞、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