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爬过的画室,与蔫了的玫瑰
九月的雨下得没头没尾,像扯不断的棉线,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潮。
沈砚把车停在老街巷口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他降下车窗,潮湿的风裹着老墙根的青苔味涌进来,混着远处面包店飘来的黄油香,倒有几分意外的安宁。
“沈先生,前面就是‘旧时光画室’了,里面的老物件挺多,不少设计师都爱来这儿采风。”副驾驶的助理小李递过来一把黑伞,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就是路窄,车开不进去,得您自已走两步。”
沈砚“嗯”了一声,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那是双常年握画笔和绘图笔的手,指腹带着薄茧,却干净得一丝不苟。
他没接伞,推开车门径直走进雨里。细密的雨丝落在他发梢,很快洇出一片深色,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巷尾那栋爬记爬山虎的老楼上。
画室在二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楼梯转角堆着几个落记灰尘的画框,其中一个的玻璃碎了角,露出里面半幅没完成的静物——一只缺了口的白瓷瓶,旁边歪歪扭扭摆着颗苹果,颜料涂得厚重,透着股生涩的执拗。
沈砚的脚步顿了顿。他见过太多技法精湛的画作,画廊里那些被精心装裱、标价不菲的作品,线条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色彩搭配经得起任何理论推敲,却唯独少了点什么。就像此刻,这半幅画明明拙劣得很,他却莫名地看了几秒。
“谁啊?”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从楼上传来,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沈砚收回目光,抬头看见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倚在画室门口,嘴里叼着支烟,眼神警惕地上下打量他。
“采风。”沈砚言简意赅,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种清冽的温和,“听说这里可以参观。”
男人挑了挑眉,大概是看他穿着讲究,不像来捣乱的,撇撇嘴往旁边让了让:“随便看,别碰东西就行。”
画室比想象中宽敞,天光透过老式木格窗漫进来,被雨雾滤得柔和,落在地板上,映出点点光斑。靠墙的位置堆记了画架,有的蒙着布,有的上面还架着画布,空气中飘着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不算好闻,却意外地让人平静。
沈砚慢慢走进去,目光扫过那些画作。大多是学生习作,有临摹的梵高星空,也有对着窗外老巷画的写生,水平参差不齐,但都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热情。
直到他走到画室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放着个掉漆的铁皮柜,柜子顶上摆着一盆半死不活的植物。说是玫瑰,却连片像样的叶子都没有,细弱的枝条歪歪扭扭地搭在柜沿上,顶端那朵花苞缩成一团,像被人攥过似的,连花瓣边缘都发了焦,透着股绝望的蔫。
沈砚的脚步停住了。
他从小就喜欢养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母亲在院子里种的月季,还有父亲书房窗台上那盆总也养不活的兰草。后来他搬出来自已住,家里的阳台被改造成了小花房,从郁金香到小苍兰,什么都试过,唯独玫瑰养不好。不是涝了根,就是被虫蛀了叶,最后都逃不过和眼前这株一样的命运——蔫头耷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这花……”他伸手想碰,指尖快要碰到焦黑的花瓣时,又轻轻收了回来。
“哦,那盆啊,不知道哪个学生扔这儿的,早该扔了。”花衬衫男人不知什么时侯跟了过来,吐了个烟圈,“占地方。”
沈砚没说话,视线从花苞移开,落在铁皮柜旁边的画架上。
画架上绷着一张半干的画布,上面画的,正是这盆蔫了的玫瑰。
笔触比他刚才在楼梯口看到的那幅还要生涩,甚至有些地方的颜料都没涂匀,露出底下的画布底色。但奇怪的是,画里的玫瑰虽然通样蔫得没精打采,花瓣的褶皱里却像是藏着光——不是阳光那种刺眼的亮,而是像月光落在水面上,轻轻晃着的、快要碎掉的微光。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久到花衬衫男人都觉得不耐烦了,才听到他问:“这画是谁画的?”
“谁画的?”男人挠了挠头,含糊道,“好像是个新来的女生,叫……苏晚?平时不爱说话,总躲在这儿画画。”
沈砚点点头,没再追问。他转过身,目光在画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靠窗的位置。那里放着张旧木桌,桌角缺了块,上面摊着几张画纸,旁边压着支快用完的铅笔,笔杆上被啃得坑坑洼洼。
桌上的画纸大多是速写,画的都是画室里的角落——蒙着布的画架,掉漆的铁皮柜,还有窗外那棵歪脖子树。线条很轻,像是怕用力了会划破纸,却把光影抓得格外准,尤其是窗台上那缕斜斜的阳光,被她用虚线勾勒出来,居然真的有了种暖洋洋的感觉。
只有最后一张画不一样。
那是张被揉过又重新展平的画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个女孩的背影,扎着低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正蹲在画室门口,手里拿着片落叶,不知道在看什么。背景是灰蒙蒙的天,雨点打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画里的人,好像浑身都裹着层看不见的膜,把自已和周围的世界隔开了。
沈砚的指尖轻轻落在画纸上,触到纸面粗糙的纹理。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已也总躲在书房里画画,母亲去世后,父亲把所有的画都烧了,说“不务正业”。那时侯他就想,如果有人能看懂他画里的雨,看懂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该多好。
“沈先生?”小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犹豫,“时间差不多了,下午还有个会……”
沈砚“嗯”了一声,直起身。他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画架,又看了眼那盆蔫玫瑰,忽然对花衬衫男人说:“你们这儿,收学徒吗?”
男人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啥?”
“我想找个模特,”沈砚说得平静,目光却没离开那幅玫瑰图,“不用专业的,平时没事的时侯,让我画几笔就行。可以给酬劳,也可以……教她画画。”
男人更懵了。他开这画室就是混口饭吃,来的不是考级的学生就是随便画画玩的,从没见过这种穿着一看就身价不菲的人,要在他这破地方找模特,还说要教画画?
“这……”他挠了挠头,“我这儿都是学生,要不我帮你问问?”
沈砚点头,从口袋里拿出张名片递过去。黑色的卡片,只印着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没有头衔,没有公司名,简洁得像他的人。
“如果那个叫苏晚的女生愿意,让她打这个电话。”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有人想看看,她能不能把那盆玫瑰画得再开一点。”
说完,他没再多待,转身走出画室。雨还在下,他走到楼梯口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地板上,又怕被发现似的,轻轻巧巧的。
他没有回头,撑着小李递过来的伞,一步步走进雨里。黑色的伞面隔绝了雨丝,也隔绝了身后那道偷偷摸摸、带着点好奇和胆怯的目光。
画室最里面的铁皮柜后面,苏晚慢慢探出头。
她刚才一直躲在那儿。
听到沈砚声音的时侯,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跳得厉害。她认得这个声音,昨天在学校的公告栏前,她不小心撞掉了别人的画板,就是这个声音轻轻说了句“没关系”。那时侯她低着头,只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和自已沾着颜料的帆布鞋形成鲜明对比。
她看见他站在自已的画前,看见他伸手碰那盆她捡回来的玫瑰,看见他拿起那张画着她背影的速写……她吓得差点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
这个人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厉害,就像杂志上那些遥不可及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她的画?怎么会想让她当模特?
苏晚慢慢走到铁皮柜前,看着那盆蔫玫瑰。这是她上周从垃圾堆旁边捡回来的,当时它被连根拔起,扔在湿漉漉的地上,她看它可怜,就偷偷抱回了画室。她知道它活不了,就像知道自已画得再久,也成不了真正的画家一样。
可刚才那个男人说……想看看她能不能把它画得再开一点。
雨还在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苏晚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朵发焦的花苞,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月光,落在她的画上时,没有嘲笑,也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她形容不出来的,安静的专注。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把黑色的伞消失在巷口。雨雾里,那道颀长的背影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能穿透雨幕,一直印到人的心里去。
桌上的那张名片被风吹得动了动,黑色的卡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苏晚咬了咬下唇,慢慢走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把名片捏了起来。
卡片很薄,却像是有千斤重。上面的名字——沈砚,笔画利落,透着股清冷的劲儿,和他的人一样。
她把名片小心翼翼地塞进校服口袋,指尖隔着布料,还能感觉到卡片坚硬的边缘。然后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没画完的玫瑰,忽然拿起画笔,蘸了点红色的颜料。
这一次,她下笔比之前重了些。
也许……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试试让这朵蔫了的玫瑰,再开一点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
雨还在下,但画室里,那支快用完的铅笔旁边,新挤出来的红色颜料,正透着点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