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昏暗。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依旧在头顶呼啸,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沉闷而遥远。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礁石凹坑里,身上盖着一件半湿的靛蓝布袍——是白芷的。旁边燃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苗在狂风的余威中艰难跳跃,散发着松脂燃烧的微香和一丝暖意。
他挣扎着坐起,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被巨大礁石环抱的洼地,如同风暴之眼中心短暂的宁静。洼地边缘,凌云蜷缩在火堆旁,裹着湿透的皮袄,沉沉昏睡。老周和另一个幸存的船工靠在一起,发出粗重的鼾声。
洼地另一侧,靠近背风的巨大礁壁下,两个身影依偎着。
苏月白裹着凌泉那件半湿的玄色大氅,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重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
白芷坐在她身侧,只穿着单薄的素色中衣,湿透的布袍盖在凌泉身上。她正低着头,用一块从药箱里抢救出来的、边缘被海水泡得发白的干净布巾,仔细擦拭着苏月白手臂上被礁石划破的伤口。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火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冷吗?”白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洼地中沉闷的寂静。
苏月白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抬头,只是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冷…骨头缝里都冷…”她顿了顿,目光茫然地投向洼地外那片依旧被狂风肆虐的、如同鬼域般的礁石滩,“…那些货…那些船…都没了…”
“人还在。”白芷的声音依旧平静,手下擦拭的动作却未停。她拿起一小块干净的布角,蘸了些随身携带的烈酒(消毒用),轻轻按在伤口边缘,“伤寒论有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风寒湿邪虽厉,只要心气不散,便有转机。”
苏月白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她眼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自嘲:“心气?白姑娘…我还有什么心气?”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丁香期货…压垮三佛齐!香料崩盘!多少商贾倾家荡产!多少船工葬身鱼腹!…琼州港外…那些围港的蕃商…那些炮口…那些血…都是我!都是我苏月白一手铸成的孽债!”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死死攥着大氅的边缘,指节惨白,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我算什么商道奇才?不过是个…踩着尸骨往上爬的…刽子手!那些金子…那些契约…每一张都沾着血!沾着命!”
她猛地抬手,指向洼地外呼啸的风暴,声音嘶哑:“这风!这浪!就是老天爷降下的天罚!罚我贪心!罚我…不配活!”
洼地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噼啪的爆响和洼地外风暴沉闷的呜咽。
白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静静地看着苏月白,看着这个昔日叱咤商海、冷静自持的女子此刻崩溃的泪水和绝望的自责。许久,她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擦泪,而是轻轻覆在苏月白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那手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气。
“《伤寒论》亦言:‘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白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寒夜中的一缕微光,“商道沉浮,如同疫病蔓延。病已成,责其源,不如思其治。压垮三佛齐的,非你一纸契约,是其百年积弊,贪婪自腐。琼州港外之血,非你一人之过,是贪婪、愚昧、刀兵之祸交织。你心有悔,便是…药引。”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月白手臂的伤口上,声音更轻:“如同此伤。礁石所划,非你之过。然,若任其溃烂,便是取死之道。清创,止血,辅以生机…方是正道。”
苏月白怔怔地看着白芷。火光下,白芷清冷的眼眸中,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沉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那覆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带着医者特有的微凉,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