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城外的流民营,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无定河干涸的河床上,歪斜的窝棚挤挨着,破败的草席挡不住七月毒辣的日头。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馊、粪便的恶臭,更有一股令人心悸的、若有若无的甜腥腐烂气息——那是瘟疫的触角,在绝望的阴影中悄然蔓延。
凌泉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望着这片人间地狱。他脸色依旧苍白,眼底沉淀着厚重的青影,那是火龙焚天之后,无数个被惨叫与焦臭填满的夜晚留下的印记。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还能嗅到那深入骨髓的焦糊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玉算筹,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疴。
“哥,白芷姐在那边。”凌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指向营地西侧一片相对规整的区域。那里用新伐的杨木桩和粗麻布围出了一片营地,入口处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两个娟秀却有力的字——“女营”。
与外面的混乱污浊不同,女营内虽也拥挤,却透着一股奇异的秩序。几十名穿着粗布衣裳、包着头巾的妇人或少女,正忙碌着。有人在土灶前熬煮着大锅的汤药,浓烈刺鼻的大蒜气味混合着草药香,顽强地抵抗着周遭的恶臭;有人用煮沸过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躺在草席上的病患额头;还有人正将捣碎的大蒜泥混合着某种油脂,仔细地涂抹在病患红肿溃烂的伤口上。
白芷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穿行其间。她左臂烧伤的疤痕在烈日下清晰可见,动作却依旧沉稳利落。她蹲在一个发着高烧、浑身长满红疹的幼童身边,用竹筒制成的简易滴管,小心地将几滴淡黄色的液体滴入孩子干裂的唇间。那液体散发着极其浓烈的大蒜气味,正是她耗费心血提炼的“大蒜素”。
“白姑娘!白姑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踉跄着跑来,脸上满是惊恐,“东头…东头棚子里又倒了三个!浑身滚烫,呕得厉害!脖子肿得老高!”
白芷神色一凛,迅速起身:“带我去!”她顺手拿起药箱,快步跟随老妇离去。营地里弥漫的紧张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凌泉默默看着她的背影。那单薄却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着整个营地的希望,也刺痛着他心中那难以愈合的伤口。他曾用火焚尽生命,而她,在用另一种方式,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
“阿弥陀佛!”
一声洪亮的佛号如同暮鼓晨钟,骤然打破了女营的忙碌与压抑。只见营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队僧人。为首者身披大红袈裟,手持九环锡杖,面如满月,宝相庄严,正是绥德城大慈恩寺的住持,慧明大师。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年轻僧人,个个神情肃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与惊惧,目光扫过营内那些正在为男性伤患擦拭身体、处理伤口的妇人时,更是如同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纷纷垂目合十,口诵佛号。
“女施主,”慧明大师声音洪亮,带着悲悯,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此间秽气冲天,疫疠横行,更兼…男女混杂,肢体相触,实乃大不净,大不祥!有违天和,亵渎佛法!尔等在此,非但救不得人,反会招致更大灾殃!速速遣散此营,随老衲回寺,诵经祈福,洗涤罪业,方是正途!”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忙碌的女营陷入一片死寂。熬药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木勺,照顾伤患的少女僵住了手中的布巾,连那些呻吟的病患也似乎被这威严的佛号震慑,暂时止住了哀鸣。一种无形的恐惧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大师此言差矣!”白芷的声音清冽如冰泉,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她排开众人,走到营门前,直面慧明大师,目光平静却锐利,“营中病患,皆为大宋子民,性命垂危。我等在此,施药救治,清创裹伤,何来不净?何来亵渎?佛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大师见死不救,反斥我等救人为‘罪业’,敢问慈悲何在?佛法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