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支曾夫子所赠的紫毫狼峰,饱蘸浓墨,在那张雪白的卷纸上,悬腕,落笔。
赵瑜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嘴角那抹自得的笑意几乎要咧到耳根。他将名师所授的那篇范文,稍加修改,便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半张卷纸。开篇引《庄子·逍遥游》,论证北冥之鲲、南冥之鹏,其大不知几千里,看似无用,实则有待而飞,方显其大用。辞藻华丽,引经据典,端的是一篇工整的八股文章。
他偶尔抬眼,瞥向不远处的楚峰,只见那小子依旧不紧不慢,像是在纸上描花,心中愈发不屑。
乡巴佬终归是乡巴佬,偶尔卖弄虚浮的文采惹人惊艳罢了,懂什么《庄子》?怕是连题目都看不懂,在这里装腔作势!
他心中冷笑,下笔更快,已然预见到了自己夺得案首,而楚峰名落孙山的快意场景。
考场中,一名身穿青色教谕官服的老者,正背着手,在号舍间缓缓踱步。
此人正是安平县县学的孙教谕,孙思邈。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两道法令纹深深刻在嘴角,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严厉。
孙教谕在县学里是出了名的“铁面”,最是厌恶那些辞藻浮华、言之无物的文章,更看不上靠着家世捐监入场的富家子弟。
他一路行来,眉头越皱越紧。
满场的文章,十之八九都在引述《庄子》原文,翻来覆去地讲些“栎社树”、“支离疏”的典故,空洞乏味,千人一面,看得他几欲作呕。
当他走到赵瑜的号舍外,只随意扫了一眼,便冷哼一声,眼中闪过浓浓的厌弃。
又是一个卖弄学识的书虫,将圣贤文章当成了炫技的工具,满纸机巧,毫无风骨!
他摇着头,继续往前走,心中已对本科考生失望透顶。
就在这时,一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字迹,像一道凌厉的剑光,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那是在一个角落的号舍里,一个身形格外瘦小的考生。
孙教邈本以为是哪家大人胡闹,将不懂事的孩童也送了进来。可当他看清那卷面上的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脚步瞬间凝固。
那不是馆阁体的工整,也非颜筋柳骨的雄浑。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
笔画瘦硬,铁画银钩,锋芒毕露,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撇捺都透着一股傲然于世的风骨。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一位绝世的君王,正凭栏远眺,指点江山!
“这这是何等风骨!”孙教谕的心神被这惊世骇俗的书法彻底攫住,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本以为,有这等书法,文章内容必然也是惊世骇俗。可当他看清那开篇的几行字时,却又是一愣。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谈阔论。
那文章的开头,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乡间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论无用之用:道旁野草,人皆恶之,以为无用。然春生护堤,夏长固土,秋枯为薪,冬腐沃田。无用乎?实有大用也。”
短短几句,平铺直叙,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孙思邈的心坎上!
他一辈子都在钻研经义,讲究破题要精、立意要宏。可眼前这篇文章,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最卑微、最“无用”的野草破题,却在一句话之内,点明了它四季轮回中的“大用”!
这哪里是文章!这分明是对“道法自然”最质朴、也最深刻的阐释!
孙思邈那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此刻竟“怦怦”狂跳起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