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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
傅淮聿眼前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胃癌”在脑中回响。
从前被尘封模糊住的记忆开始苏醒,他们的少年时代一帧帧地闪过他的眼前。
大雨中他们曾挤在一把伞下;
夏夜两人坐在楼顶看星星,晚风吹起沈郁雾的裙摆,扫过他的指尖;
课间她趴在桌子上假寐,阳光透过一层爬山虎落下光斑,照在她的脸上,睫毛的阴影被拉长,静静落在写了一半的试卷上;
校园的榕树下,嘈杂的人群中,他一回头,正好看见穿着白色校服的她,逆着人
流,与他相望
那是沈郁雾的十八岁。
傅淮聿睁开眼,记忆中的人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此刻法医口中的“死者”。
隔着时间的长河,他想起了十八岁的仲夏,却永远失去记忆中的少女。
曾经有一刻,沈郁雾离他这样近。
软甜稚嫩的声音还回荡在脑海中,十八岁的沈郁雾每次看着他时眼中都闪着光亮,可竟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傅淮聿的眼眶忍不住发酸,痛苦裹挟着思念,游走在四肢百骸。
他从来没有预想过,自己和沈郁雾之间,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被“卖”回给傅父的那一年,他疯了似的恨上了沈郁雾,拉黑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删掉两人所有照片,删除生活中有关她的一切,就像是把那个人从他生命中删除。
可是思念竟然在恨意的缝隙中悄然生根发芽。
傅淮聿这样一个骄傲的人,不断一次次遏止着那颗小苗,他没有要傅父的财产,而是自己独自打拼,一步一步踏上权力顶峰。
好像在证明,他傅淮聿,没有谁也同样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越来越忙的事务占据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沈郁雾的身影终于如愿从他生命中淡去。
那时自己已经不觉得痛,只能感到心脏的最中间,好像缺了什么,怎么填也填不满。
直到再一次见到沈郁雾。
他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少年,却还是一眼就将她认出。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身旁的秘书在汇报些什么,哪个合作伙伴正向他走来,他已经听不清,看不见了。
世界仿佛一出舞台剧,而聚光灯打下的光亮只聚焦于人山人海中的沈郁雾。
傅淮聿不愿承认自己的失控。
他看着远处的沈郁雾,她好像过得不好,这明明正是自己想看到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忍不住颤动,就连心脏也背叛他,生出了一丝心疼。
几乎刹那间,傅淮聿就做出了决定。
他要留下她,折磨她,要为自己两相矛盾,无法宣泄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他要,问一个当年的真相。
哪怕当年的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哪怕沈郁雾当真恶劣不堪,他也想要一个结果。
就算两人相看两厌,互生憎恶,敌视仇恨一辈子。
反正傅淮聿早就甘之如饴。
可是偏偏事不如人愿。
就算两人之间只剩下恨,也好过让她独自受苦,绝望赴死。
况且那些苦难还是自己亲自造就给她的。
傅淮聿最怕的,不是沈郁雾恨他,伤害他,或者对他有愧。
他最害怕,是看见她受苦,是她眼中再也没有自己,是与她分离,是沈郁雾像个陌生人,恭敬地喊着他,“傅总。”
可是偏偏,这些事情都成了真。
可是偏偏,沈郁雾死了。
心灰意冷之下,带着对他的恨意和绝望跳了楼。
傅淮聿耳边嗡嗡作响,回忆与现实交织,让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毫无实感,梦魇降临,生出千万只手,死死抓住了心神,不让他轻易走出回忆。
而他也甘于沉
沦。
“郁雾”
傅淮聿轻声呢喃着,缓缓睁开眼,脸上一片湿意。
他对她的偏执,不因为她的死亡而消散,反而此刻在心中疯长,融入每一处骨血。
他忽然很想她。
疯了一样想见她。
傅淮聿拖着被抽出主心骨一样软绵绵的身体,快步下楼,开车去往警局。
沈郁雾还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等着他。
傅淮聿踩着油门,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心神,只一味地超车,一路疾驰,以最快的速度到了警局。
转过折角,他走向了最偏僻的那间停尸房。
傅淮聿走进屋内,终于看见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沈郁雾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有冷雾四处游走。
她的唇色灰白,脸上再也没有从前的生气。
傅淮聿半跪在地上,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滴下一滴滴血珠,落在了她的唇上,殷红一片。
他轻柔地拂过她的脸,就好像记忆中那个十八岁的沈郁雾,从未走远。
“傅先生签字吧,死者要尽快火化了。”
工作人员将签字单递上前。
傅淮聿的目光落在上面沈郁雾的身份信息上,余光中看见了窗外的榕树。
停尸房外恰好也种有一颗榕树。
树根盘亘交错,枝叶繁茂,清风吹过墨绿的叶片,沙沙作响,阳光正好。
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吹起地上的轻沙,吹动盘亘的树根,吹落一片老去的树叶,盘旋着落下。
像是沈郁雾无声的告别。
傅淮聿逼退眼中的泪,目光落在纸张上,笔墨落下。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和她,久别重逢后,已经再次分离。
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