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顾聿铭真的开始还债了。
他辞去了工程师的工作。
那个年代,工程师是铁饭碗,是荣誉,是前途。
众人都觉得他疯了。
厂长找他谈话,同事劝他三思。
他只有一句话:“我爱人身体不好,我要回家照顾她。”
然后,他用他所有的积蓄,加上变卖了一些家产,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盘了一个店面。
他开了一家服装店。
店名,叫念念不忘。
他把服装店的法人,写了我的名字。
他说:“念念,这是你的,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给你打工。”
我没有立即去那家店。
我还是每天去百货公司上班,当我的仓库管理员。
他也不逼我。
他一个人,起早贪黑地打理着服装店。
进货,销售,盘点。
他是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学着跟人讨价还价,学着笑脸迎客。
我听同事说,他的店生意很好。
他的衣服款式新颖,质量也好。
很快,他就成了我们这个小城市里,第一个百万户。
他把赚来的钱,都存在一张以我名字开的存折里。
每个月,他都会把存折和账本一起拿给我看。
他的本本,比我的更详细。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然后把存折推回去。
“顾聿铭,我说过,我不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钱,”他固执地说:“这是我们家的钱,念念,是你的钱。”
我们的关系,就像一条平行线。
他活在他的悔恨和补偿里。
我生活在我的记恨和冷漠里。
中间,隔着一座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年冬天,我病了。
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上一年,我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重病。
我让顾聿铭给我倒杯水,他正在看报纸,不耐烦地说:“你自己没长手吗?”
我挣扎着起来,刚走到大厅,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是邻居发现,把我送来的。
顾聿铭坐在床边,一脸埋怨。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害我工作都耽误了。”
这一世,我刚咳嗽一声,他就紧张地冲了进来。
他用前额贴住我的额头,然后手忙脚乱地拿体温计。
“三十九度二!念念,我们去医院!”
他要背我下楼。
我推开他。
“我能自己走。”
他也不坚持,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到了医院,挂号,缴费,找医生。
他跑前跑后,满头大汗。
医生开了药,要打点滴。
冰冷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点点流进我的血管。
我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顾聿铭就坐在我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的表情,那么专注,那么悲伤。
仿佛我是什么破碎的珍宝。
我突然觉得很累。
恨一个人,原来也这么费力。
“顾聿铭。”我开口。
“哎,念念,我在。”他猛地凑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们谈谈吧。”
他愣住了。
这是我重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要和他谈谈。
他以为,事情有了转机。
他以为,我终于肯给他机会了。
他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好,好,念念,你说,我听着。”
我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药液。
“你把店关了,回去上班吧。”
他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
“为什么?店里生意很好,我们”
“我不想再看到那家店。”我打断他:“我不想再和你这么纠缠下去。”
“顾聿铭,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他的言语,颤抖着,说不出话。
“你以为,你做的这些,是在补偿我吗?”
“不,你在折磨我!你用你的好,你的悔,时时刻刻提醒我,你以前有多坏,我以前有多蠢。”
“我每天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笑话,一个关于我唐念的,长达三十年的笑话。”
“我受够了。”
输液室里很安静。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投来了异样的眼神。
顾聿铭的头,越垂越低。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眼里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医院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的点滴打完。
他这才抬头,眼睛红肿。
他用破碎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