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八桶将军 > 第4章
...(紧接谭斯掰断林仙儿木枷,她道谢后)...
谭斯依旧沉默如石。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林仙儿那张沾满尘土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他只是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粗布号衣肩头那道被金兵弯刀划开的口子,此刻才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珠,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方才那一声裂帛般的咆哮、那捏碎腕骨、抡飞敌寇的狂暴力量,仿佛抽空了他体内某种支撑,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囚女,值得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茫然吞噬。
“谭斯!”
一声饱含怒气的暴喝炸响,打破了这短暂凝固的气氛。
伍长张黑子带着几个心腹兵痞,像一群闻到血腥的鬣狗,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他脸上那道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扭曲着,眼神里交织着未散的惊悸、被当众削了面子的羞恼,以及更深沉的嫉恨。他先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地上的林仙儿,仿佛她是所有麻烦的源头,然后才将毒蛇般的目光死死钉在谭斯身上。
“好你个谭八桶!”张黑子唾沫横飞,手指几乎戳到谭斯鼻尖,“谁给你的狗胆擅自离队?!谁准你动朝廷重犯的刑具?!军法森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伍长?!有没有王法?!”他声嘶力竭,试图用官威和声势压垮这堵沉默的山。
谭斯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地迎上张黑子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挑衅,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却看得张黑子心头莫名一悸,气势不由得滞涩了半分。但旋即,想到周围众多下属的目光,想到自己作为伍长的权威被如此践踏,张黑子的怒火烧得更旺。
“瞪?!你还敢瞪老子?!”张黑子色厉内荏地咆哮,试图罗织更大的罪名,“你私毁刑具,等同纵囚!还打死了金兵俘虏(他指着地上被谭斯砸得不成人形的金兵尸体)!哪一条都够砍你十次脑袋!我看你分明是金狗细作,故意放跑同伙,杀人灭口!”
这诛心之论如同毒液泼出,周围原本嘈杂的士兵和惊魂未定的官差瞬间安静下来,一道道复杂的目光聚焦在谭斯身上。林仙儿脸色惨白如纸,急切地想要开口:“不是的!他救了我!那些金兵是来……”
“住口!罪妇安敢狡辩!”押解官差甲粗暴地打断她,上前一步,粗暴地抓住林仙儿纤细的手臂,要将她拖拽起来。
“滚开。”
谭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锈铁摩擦。他依旧没看那官差,目光如磐石般锁定张黑子。他向前踏出一步,仅仅一步,那魁伟如山的身躯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便让张黑子和他身后的兵痞下意识地齐齐后退了半步。
“金兵,是我杀的。”谭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风,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枷锁,是我掰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断裂处木纤维狰狞扭曲的硬木碎块,最后落回张黑子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你,待如何?”
简单、直接、毫无修饰。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有冰冷的陈述和更冰冷的反问。这近乎漠然的态度,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张黑子脸上,噎得他喉头一甜,脸涨成了酱紫色。他想立刻下令将这个藐视自己的狂徒拿下,但目光触及地上那具扭曲的金兵尸体,再想起谭斯冲来时那魔神降世般的恐怖气势,喉咙里那句“拿下”却像被铁钳夹住,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毫不怀疑,此刻若真动手,自己这几个人怕是不够眼前这尊凶神塞牙缝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爆裂之际,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
“够了!都给我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都头赵振身着皮甲,面容沉肃,带着几名亲兵大步流星而来。他目光如电,迅疾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碎裂成块的沉重木枷、死状惨烈的金兵尸体、谭斯肩头渗血的伤口、被官差粗暴拉扯的林仙儿、以及张黑子那副气急败坏却又隐含惧色的嘴脸。一切了然于胸。
“张黑子!”赵振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威严,不容置疑,“立刻清点伤亡,救治伤员,约束好你手下的人!安抚犯人,不得再生事端!”他先稳住了混乱的局面。
“是!”张黑子虽心有不甘,但在赵振的积威之下,只能恨恨地应了一声,怨毒地剜了谭斯一眼,悻悻然带着手下转身去执行命令。
赵振这才将目光转向谭斯,语气同样严厉:“谭斯!你擅离值守,违抗上官军令,按律当杖责二十军棍!”此言一出,林仙儿的心猛地揪紧,担忧地望向谭斯。张黑子那边则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然而赵振话锋一转:“然!念你临危不惧,奋勇杀敌,击退金寇,保全了羁押点人犯与物资,此乃大功!功过相抵,军棍暂且记下!待战后详查,再行论处!现在,立刻回营,寻军医护好你的伤,等候发落!”
这处理,表面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给了谭斯一个至关重要的台阶。记下军棍,意味着暂时不罚,保留了转圜余地。
谭斯沉默着,对着赵振的方向,抱拳微微躬身,动作僵硬却干脆。这是领命。
他转身,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林仙儿身上。此刻,她已被官差甲和另一名官差粗暴地架起,一具更加沉重、边缘粗糙的新木枷,正被冷酷地套上她那已被磨破渗血的脖颈。沉重的枷锁压下,她纤细的身体猛地一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痛苦的呻吟溢出,唯有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剧痛中依旧努力抬起,迎向谭斯的目光。
那目光里,恐惧已被巨大的痛苦覆盖,但更深处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感激、无法言说的担忧,以及一种……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誓约般的坚毅。
谭斯的心,像被那目光狠狠攥了一下。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那颈间的血痕和眼中的光芒,一同烙印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迈开沉重如山的步伐,朝着军营那片昏暗的灯火走去。火光将他高大却带着一丝孤寂的背影拉得很长,肩头那抹暗红在夜色中如同燃烧的烙印。
“快走!磨蹭什么!想挨鞭子吗?!”官差粗暴的推搡和呵斥声再次响起。犯人队伍在鞭影和哭喊声中,重新开始移动,朝着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北方蹒跚前行。
林仙儿被推得一个趔趄,目光却依旧固执地追随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直到他彻底融入军营帐篷的阴影之中,再也看不见。她艰难地、一寸寸地收回目光,低下头,沉重的木枷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脖颈压断。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她纤细的手指,在粗糙冰冷的木枷边缘摸索着。突然,指尖触碰到一点微湿、微粘的痕迹——是刚才谭斯掰断木枷时,他粗粝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伤口沾染的一点血迹!她心头猛地一颤,如同抓住溺水时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沾染了血迹和泥土的木屑,紧紧、紧紧地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带着他气息和体温的血迹,成了这冰冷绝望囚途上,唯一的、滚烫的慰藉和活下去的锚点。
“活下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对自己,也对那个消失在军营黑暗中的背影,立下誓言。
军营方向,赵振并未立刻离开。他走到那堆碎裂的木枷旁,蹲下身,拾起一块断裂的硬木。断口处木纤维扭曲撕裂,呈现出一种非人力所能及的瞬间爆发。他用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断茬,眼神凝重。
“天生神力…悍勇绝伦…心如赤子,却背负血海深仇…”赵振低声自语,眼中精光闪烁,“是柄绝世凶刃,亦是双刃之剑啊。”他站起身,望向北方深邃无垠、仿佛隐藏着无数凶兽的夜空,眉头紧锁,“金狗此番受挫,必不甘休。这潭水…怕是要彻底沸腾了。”
而在营房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张黑子并未走远。他正对着几个心腹,咬牙切齿,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怨毒:“功过相抵?哼!赵都头分明是包庇他!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谭八桶…你给老子等着!你不是能吃吗?老子让你吃个够!从明日起,不,就从今晚起!他的伙食,一粒米都别想多!老子看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变成软脚虾,还怎么嚣张!”
阴冷的算计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悄然吐信。
谭斯回到他那冰冷简陋的铺位。营帐里其他士兵看向他的目光复杂,敬畏、恐惧、好奇、疏离兼而有之。他沉默地撕下衣襟相对干净的内衬,草草缠绕在肩头渗血的伤口上。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洪荒猛兽,再次以百倍的凶悍反扑回来!方才激战消耗的巨大能量,此刻化作了蚀骨的煎熬,比那刀伤更甚地折磨着他。腹中雷鸣般的“咕噜”声在寂静的营帐里格外清晰。他看着空空如也、本该放着他那份微薄口粮的角落,眼神深处那片空洞的黑暗,仿佛又浓稠粘稠了几分。
远处,官差鞭打催促犯人的呼喝声,皮鞭抽在肉体上的脆响,以及林仙儿压抑不住的、带着泣音的痛哼,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
谭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爆响。
活下去…
他也必须活下去。
夜色,在血腥与压抑中,愈发深沉。寒风呜咽,卷过残破的营旗,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