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过,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被孩童打翻的调色盘,将湿漉漉的街道染得光怪陆离。李默打着哈欠,将最后一块抹布扔进盛着消毒水的塑料桶里,“哐当”一声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堡立来·汉堡炸鸡”店里回荡,撞在剥落的墙皮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清晰。
塑料桶里的水已经彻底浑浊了。早上刚倒进去时还泛着消毒水的淡蓝色,此刻却成了灰黑色,水面漂着层油乎乎的泡沫,是炸薯条时溅出的余油凝固成的。李默盯着那泡沫看了会儿,想起中午最忙的时候,油锅里的油溅到胳膊上,烫出个红印子,现在摸起来还隐隐发疼。他弯腰拎起桶,本想倒进后门的排水沟,可刚走到门口,雨丝就斜斜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巷子深处传来野猫的叫声,“喵呜——”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雨夜里听着格外瘆人。他皱了皱眉,又把桶放了回去,心想明天再说吧。
店里的空气里还飘着油炸食品的香味,混杂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这种味道李默已经闻了快一年,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的习惯,再到现在的麻木。他环顾四周,十平米的小店被隔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点餐台和操作台,后面堆着面粉袋、食用油桶和各种杂物,勉强能容下一个人转身。墙皮剥落的地方,他用海报糊过,可海报边角早就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泛黄的水泥,像块没愈合的伤疤。
靠窗的位置放着两张折叠桌,桌面粘着没擦干净的番茄酱,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划痕。那是他刚开店时,特意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觉得能让顾客坐着吃,显得正规些。可实际上,学生们大多打包带走,这两张桌子十天半个月也用不上一次,倒成了他堆放外卖盒的地方。
这家开在大学城后街的汉堡店,是他毕业后的全部心血。说是心血,其实更像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后的无奈选择。去年夏天,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拆了,拿到的补偿款不多不少,刚好够盘下这个十平米的小店。他还记得第一次来看店的样子: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泛黄的水泥,墙角结着层黑绿色的霉斑;空调是十年前的老款,制冷时总发出“嗡嗡”的杂音,像是有只被困住的蜜蜂在拼命扇翅膀,隔三米远都能听见;唯一的窗户正对着隔壁的垃圾站,天热时总能闻到股酸馊味。但中介拍着胸脯说,这里地段好,学生多,租金比街面便宜一半。李默咬咬牙签了合同,又花八千块从一个倒闭的炸鸡店里淘来一套二手设备:油炸锅的内壁结着层焦黑的油垢,用钢丝球刷了三天都没刷干净;冷藏柜的门封条早就老化,关不严实,得垫着块抹布才能勉强保温;最离谱的是那台汉堡机,加热板上有个硬币大小的坑,烤出来的面包总缺个角。就这么着,他的“老板梦”就算是磕磕绊绊地起航了。
只是这航船似乎有点漏水。
开业那天,他特意穿了件新衬衫,是网购的打折货,四十五块钱。他在门口摆了两盆绿萝,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是他前一天晚上从花店讨价还价买来的。又买了串红气球,绑在门把手内侧,风一吹就“啪嗒啪嗒”撞着玻璃。从早上八点等到晚上十点,总共卖出去七个汉堡,其中三个是大学室友王胖子带着女朋友来买的。王胖子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默子,以后哥天天来给你捧场!”他笑着递烟,烟是红塔山,十块钱一包,平时舍不得抽。可王胖子抽了两口就扔了,说:“你这烟太呛,赶明儿哥给你带条好的。”后来,王胖子再也没来过,倒是微信上偶尔会问一句“生意咋样”,他每次都回“还行”。
第一个月的营业额算下来,除去房租水电,刚好够他自己吃饭。第二个月更惨,有天暴雨,从早到晚只卖了两个汉堡,还是一对情侣躲雨时顺便买的。他坐在空店里,听着空调的嗡嗡声,突然就想关门不干了。可他除了做汉堡,啥也不会。大学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听起来挺厉害,可毕业找工作时才发现,没经验没背景,只能去做销售,底薪两千五加提成,还不如开汉堡店。他叹了口气,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最后一份薯条卖完,今天营业额……嗯,三百二十七块。”李默掏出手机,屏幕右上角裂了道斜斜的缝,那是上个月搬货时不小心摔的。当时他心疼了好几天,不是心疼手机——那手机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八百块钱——而是心疼自己这倒霉的运气。他对着收银机上的数字拍了张照,照片里的“327”边缘还沾着点番茄酱渍,那是中午给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装袋时溅上的。男生点了份全家桶,说要带回去跟室友熬夜打游戏,结果等餐时接了个电话,对着听筒吼了句“你是不是有病”,转身就走了,薯条撒了一地。李默当时没骂出声,只是默默蹲下去捡,膝盖磕在地板上,疼了好几天。
他点开相册,翻到前几天的营业额记录:289、312、276,数字像条没精打采的蛇,在三百块上下徘徊。他算了笔账,房租每天八十,面粉、牛肉饼、生菜这些材料费每天差不多一百五,再加上水电费,一天的成本就得两百五。也就是说,今天卖了三百二十七,只赚了七十七块。七十七块,够买两笼包子,或者一碗牛肉面加个蛋。他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肩周炎是开汉堡店落下的老毛病。刚开店那会儿,他每天要炸两百多个鸡块、一百多个汉堡,胳膊举得久了,肩膀就开始疼,后来发展成一到阴雨天就像被针扎似的。现在他揉的时候,能听见骨头缝里传来“咯吱”声,像是生锈的合页在转动。
走到冷藏柜前,李默拉开门,一股白花花的冷气涌出来,带着股混合着肉香和生菜味的气息。冷藏柜里的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照着里面不多的存货。他在最底层摸了半天,掏出最后一瓶冰镇可乐——这是他给自己的“老板福利”,每天收摊后一瓶,算是给疲惫的一天画上句点。可乐瓶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刚握在手里就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他印着“堡立来”logo的黑色T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这T恤是加盟总部送的,料子硬得像砂纸,洗了三次就起了球,但他穿了快一年,舍不得扔。
拉环“啵”的一声弹开,冰凉的气泡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带着一丝廉价的甜味,刺激得喉咙发麻。李默靠在油腻的吧台上,吧台的大理石台面早就失去了光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被刀划的、被热锅烫的、被可乐泡的。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敲打着玻璃,汇成细流蜿蜒而下,把外面的街景泡得发涨。斜对面的奶茶店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几个穿校服的女生撑着伞站在门口,举着手机对着菜单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街对面的麻辣烫店卷着闸门,上面贴着张打印的“转让”启事,红色的字体被雨水泡得发虚,李默记得那家店开业时,老板还来他这儿买过汉堡,说要“互相照顾生意”。更远些的地方,有辆外卖车“嗖”地冲过路口,溅起的水花打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发出“啪”的一声。
他心里盘算着:明天该进多少牛肉饼?昨天的剩了三个,放冷藏柜里有点发黏,早上得扔了。生菜最近涨价了,菜市场的王大姐说,因为前段时间下暴雨,菜地里的菜全淹了,现在进货价涨了三成。要不换成包菜?包菜便宜耐放,就是做汉堡时口感差点,但学生们会不会吃出来?或许搞个“第二份半价”的活动?可转念又想,现在的学生都爱喝奶茶,喝一杯能捧着聊一下午,谁耐烦啃汉堡?上周他看隔壁奶茶店的外卖单,一天能出两百多单,而他的汉堡店,最多的一天也才卖了五十多个汉堡。
“说不定下个月,我也得贴转让启事了。”李默自嘲地笑了笑,喝了口可乐。气泡在舌头上炸开,带着点苦涩的余味。他想起小时候,每次考试考砸了,父亲就会带他去吃汉堡,那时候觉得汉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面包松软,肉饼多汁,生菜清爽,咬一口能幸福半天。他当时还跟父亲发誓,以后要开一家全世界最大的汉堡店,让父亲每天都能吃个够。可父亲前年冬天走了,突发心梗,没等到他的汉堡店开业。母亲去年春天也跟着去了,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说:“别太累,实在不行就找个班上。”他当时点点头,可转过头就拿着拆迁款盘下了这个店。他总觉得,把店开起来,父母在天上看着,也能放心些。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响,像是有人在用石子砸窗户。空调的杂音突然变调了,“嗡嗡”声里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李默皱了皱眉,心想这破空调怕是又要坏,修一次又得好几百。他正想关掉空调,店里的灯突然开始疯狂闪烁。
不是接触不良那种有气无力的闪烁,而是像被某种强大的电流狠狠攥住,灯管发出“滋滋”的怪响,像是有把钝刀子在金属上反复刮擦。光线忽明忽暗,亮时刺得人睁不开眼,能看清墙缝里的灰尘在飞舞;暗时又黑得像泼了墨,连自己伸出的手都看不清轮廓。李默下意识地眯起眼,眼角的余光瞥见墙上的时钟——那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挂钟,表盘上印着只咧嘴笑的招财猫。此刻,招财猫的眼睛像是在抽搐,指针在疯狂打转,秒针转得像个陀螺,分针从12跳到3,又从3倒回9,数字像被打乱的牌,怎么看都不对劲儿,活像个被按错键的疯子。
“搞什么?”李默皱起眉,放下可乐瓶想去检查墙角的总开关。那开关是个老旧的闸刀式,上个月就坏过一次,他自己缠了圈电工胶布才勉强能用。可脚刚抬起来,还没等落地,脚下就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不是地震那种左右摇晃,而是一种……向下坠落的失重感!
就像坐电梯时突然失控,五脏六腑都往上翻,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李默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像是变成了融化的糖浆,软乎乎、黏腻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他想抓住点什么,伸手去够旁边的油炸锅,却抓了个空。
店里的东西开始乱作一团。冷藏柜发出“哐当哐当”的碰撞声,里面的可乐瓶、酱料瓶、冻着的牛肉饼盒子全滚了出来,在半空中打着转,瓶身上的水珠甩成了细小的水雾,溅在李默脸上,冰凉刺骨。油炸锅“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剩下的半锅油洒了一地,在闪烁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一滩凝固的血。墙上的菜单海报“哗啦”一声撕裂,“香辣鸡腿堡”的图片扭曲成一个怪诞的形状,金黄的鸡块边缘变成了锯齿状,像是某种怪兽的牙齿。
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拉伸,桌子的腿变得像面条一样细长,窗户的玻璃弯成了波浪形,连空气都像是被揉皱的纸。李默觉得自己像是被投入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胃里的可乐和中午吃的盒饭在疯狂翻涌,想吐又吐不出来。耳边响起尖锐的呼啸声,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耳膜,又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尖叫,震得他脑仁生疼,眼前开始发黑。
他看见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幕上的裂痕越来越大,最后“咔嚓”一声碎成了蛛网。他想抓住手机,那里面有他爸妈的照片,存在加密相册里,是他每天睡前必看的;有他和大学室友的合影,毕业那天拍的,几个人勾着肩膀,笑得一脸傻气;还有他偷偷存着的、暗恋了三年的女生的微信头像,女生是他的大学同学,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到现在都没敢跟人家说过几句话。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机撞在墙上,弹了一下,掉进那滩油污里。
空气中的味道变了,消毒水和油炸食品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像是臭氧混合着铁锈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灯光闪烁得越来越快,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重影,冷藏柜、油炸锅、墙壁、窗户……所有的东西都在融化,变成一滩滩五颜六色的液体,在地上流淌。
他想起小时候看的科幻电影,里面有外星人用光束把人吸走的画面,现在的感觉大概就是那样。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向上飘,像是有风吹过。
“爸妈……”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喊了一声,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遗憾。他还没把店做好,还没让爸妈看到他过得很好,还没来得及跟那个女生说句话……好多好多事,都还没来得及做。
“对不起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爸妈说。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光。
那光从冷藏柜里涌出来,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冷气,此刻却变成了刺眼的金色,像融化的阳光。光里有无数个碎片在飞舞,每个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有的是蓝天白云下的草原,牛羊在吃草;有的是漆黑的森林,参天大树直插云霄;有的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比他见过的任何城市都繁华;还有的……像是某种巨大的、长着鳞片的生物在浑浊的水里游动,鳞片反射着幽冷的光。
那些碎片越来越近,像要钻进他的眼睛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拉长,像一块被抻开的面团,疼得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卧槽?!”
这是李默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