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头裹着厚皮袄,拄着粗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后山的风雪夜色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但他心中燃着一团火——那丫头抱着金子求救时,那双清澈又决绝的眼睛,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沈大山!你小子可得给老子撑住!”
他一边气喘吁吁地爬山,一边给自己打气。山路积雪难行,他几乎手脚并用,脑子里却飞快地盘算着:周郎中应该快到老嫂子家了,止血吊命的药他有。等他把沈大山背下去,立刻套车去镇上!回春堂的刘掌柜跟他有点交情,金子换药的事必须快,更要悄无声息!这么多金子露出去,别说土匪,官差都能招来!
与此同时,老妇人(李婆婆)家温暖的炕头上,沈安然裹着厚厚的旧棉被,小口小口喝着李婆婆喂的温热糖水,身体渐渐回暖,但心却始终悬在嗓子眼。周郎中已经背着药箱匆匆赶到了,他面色凝重,先仔细检查了沈安然的情况,确认她只是极度虚弱和轻微冻伤,暂无大碍后,便立刻开始准备急救的药材和器械。
“周爷爷…伯伯他…”
沈安然看着周郎中打开药箱,拿出银针、药瓶和干净的布带,忍不住出声,声音依旧嘶哑。
周郎中抬眼,目光温和中带着探究:“丫头别急,老钱头脚程快,应该快到了。你先顾好自己。”
他一边快速整理,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刀疤脸…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沈安然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试探。她垂下眼帘,做出努力回忆又害怕的样子,小声道:“我叫安然。那个坏人…脸上…好长一道疤…从眼睛…划到脸…很凶…伯伯打不过他…”
她刻意模糊了“鬼影”的细节,只描述最明显的刀疤特征。
“沈安然…”
周郎中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微动,没再追问刀疤脸,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好孩子,别怕,有我们在。”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来了来了!快开门!”
是老钱头嘶哑的呼喊。
李婆婆赶紧跑去开门。只见老钱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背上驮着一个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高大身影,正是沈大山!老钱头自己也是气喘如牛,棉袄被汗水浸透,脸上沾着雪泥,显然这一路拼尽了全力。
“快!放炕上!”
周郎中立刻指挥。李婆婆和老钱头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如同血人般的沈大山平放在李婆婆家另一张铺了干净草席和厚褥子的土炕上。
触目惊心!
沈大山后背的旧伤彻底崩裂,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色的血水。前胸也有几处青紫肿胀的瘀痕,显然是重手法击打所致。他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嘶……”
饶是见多识广的周郎中,看到这伤势也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上前,动作却异常沉稳迅速。先探颈脉,再翻开眼皮查看瞳孔,然后迅速解开沈大山被血浸透的破烂衣衫。
“老嫂子!烧大量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老钱,按住他肩膀!”
周郎中一边吩咐,一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几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丸,撬开沈大山的牙关,用温水强行灌了下去。“吊命护心丸!先护住心脉!”
李婆婆手忙脚乱地去烧水准备。老钱头则用力按住沈大山宽阔却冰冷的肩膀。
周郎中拿起锋利的银质小刀,在油灯火焰上快速燎过消毒,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沈大山后背那狰狞的伤口。腐肉、血痂、污物被一点点剔除,露出里面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剧痛让昏迷中的沈大山身体无意识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沈安然被李婆婆护在里屋炕上,隔着一道布帘,看不到具体情形,但那压抑的闷哼、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还有周郎中偶尔低声的指令(“止血散!”“压住!”),都让她心揪成一团。她紧紧攥着被角,小脸苍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外面的动静终于小了些。
周郎中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声音传来:“血…暂时止住了。伤口太深太长,只能先缝合,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内腑的震荡伤…就靠那护心丸和后续的汤药吊着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老钱,他后背这旧创…是刀伤!新崩裂的伤口边缘…还有极细的、像是淬过毒的蓝黑色痕迹!这绝不是寻常斗殴!还有这内伤手法…阴狠刁钻,是冲着要命去的!”
老钱头和李婆婆闻言,脸色煞白,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恐惧。刀伤?毒痕?要命的阴招?沈大山到底惹上了什么煞星?!
周郎中洗净手上的血污,走到里屋。他看了看蜷缩在被子里、眼神充满担忧和恐惧的沈安然,又看了看炕尾那个装着金锭、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包袱。
他走到炕边,拿起那个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他解开一角,看着那黄澄澄的光芒,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死结。他掂量了一下,从中取出一块最小的金锭,约莫二三两重,递给老钱头。
“老钱,天一亮,你立刻套车去镇上回春堂。用这块金子,换一支五十年份的老山参,再抓我开的这些药。”
他迅速写下一张药方,上面都是名贵药材。“剩下的钱,换成细粮(白米白面)、几斤红糖、几匹厚实的棉布、还有上好的木炭。记住,就说…是山里挖到了点早年埋下的老物件换的,别声张金子的事!尤其别提数量和成色!”
他又看向李婆婆:“老嫂子,这些天要辛苦你和我家老婆子轮流照看。沈猎户这伤,离不得人。这丫头…”
他指了指沈安然,“也需静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剩下的金锭上,眼神无比凝重。他拿起包袱,走到屋角,搬开一个破旧的腌菜坛子,在坛子底下的土里挖了个浅坑,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金锭埋了进去,重新盖好土,又把坛子挪回原位压住。
“这东西,是祸根!”
周郎中压低声音,对着老钱头和李婆婆,也像是说给帘子后的沈安然听,“在沈猎户醒来、或者这丫头有稳妥安排之前,谁也不能动!更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我们三家,都有杀身之祸!”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钱头和李婆婆重重点头,脸上写满了后怕和郑重。他们知道周郎中不是危言耸听。
天色蒙蒙亮时,老钱头揣着那块小金锭和周郎中的药方,套上家里那匹老骡子拉的破板车,顶着寒风向镇上赶去。周郎中则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李婆婆的协助下,给沈大山喂下煎好的第一碗吊命汤药。
沈大山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丝丝,灰败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一丁点难以察觉的血色。这微弱的希望让守了一夜的李婆婆和周郎中稍稍松了口气。
沈安然也被喂了些米粥。她靠在炕头,隔着布帘缝隙,看着外间炕上那个静静躺着、如同沉睡巨兽般的身影。他身上缠满了厚厚的、浸着药味的白布,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缓缓起伏。
伯伯…还活着。
她用黄金,暂时买回了他的命。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惫便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缩回被子里,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中,她听到外间周郎中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老嫂子,你看这丫头…她醒来后不哭不闹,条理清楚,知道用金子救命,还记得刀疤脸特征…这份心性,绝非寻常五岁稚童能有…”
“…还有沈猎户这伤…绝非善类所为…那金子…更是烫手山芋…”
“…我总觉得…这丫头…和这飞来横祸…怕是大有牵连…咱们…怕是卷进不得了的是非里了…”
周郎中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暂时的安宁。
沈安然在昏沉的睡意中,心头也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霾。
黄金暂时藏起来了,伯伯的命暂时吊住了。
但危险,真的过去了吗?
那个刀疤脸的“鬼影”,会善罢甘休吗?
周郎中的疑虑,会不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还有…她自己这“异常”的表现,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外间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激动和急切的说话声惊醒。
是老钱头的声音!他从镇上回来了!
“周老哥!老嫂子!参买回来了!最好的老山参!药也抓齐了!东西都置办好了!”
老钱头的声音带着完成任务的兴奋,但随即又压得更低,透着一股强烈的不安:
“但是…镇上…出怪事了!”
“回春堂的刘掌柜说…昨儿后半夜,镇上的驿馆…住进了一队生面孔!看着像是…像是官家的人!可又鬼鬼祟祟的!领头的是个脸上蒙着半张脸的冷面男人,腰间挎着刀!他们…好像在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生人进山,或者…有没有人见过一个带着孩子的…刀疤脸!”
沈安然的心猛地一沉,瞬间睡意全无!
刀疤脸!官家?!他们…在找“鬼影”?还是…在找自己和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