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陆云已在庭院里修剪盆景半个时辰。六月,那棵缠绕并杆的“连理枝”紫薇已花蕾记枝,如点缀了排列有序的绿色玉珠。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每片竹叶尖悬挂的水珠折射着初升的阳光,像撒了一地碎裂的星辰。
他放下剪刀,洗净双手,走到院子石桌旁坐在西位的石登上,面向东方,指尖掐着一个简单的聚灵诀,感受着稀薄却纯净的现代灵气缓缓渗入经脉——这具身l的经络比前世淤塞太多,每一次灵力流转,都像在生锈的管道里艰难穿行,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知到对面公寓楼里那股熟悉的灵力波动。
柳薇的气息,像晨雾里的兰草香,隔着二十米的距离,依然能穿透钢筋水泥的阻隔,落在他的灵识里。这便是量子纠缠的奇妙之处,现代科学称之为“非局域性关联”,玄门典籍里则记载为“宿慧羁绊”——两个共享过灵魂碎片的生命l,无论距离与时间相隔多远,都会在时空的褶皱里留下彼此的坐标。
七点十五分,对面的防盗门“咔哒”一声轻响。陆云收回灵力,转身走进屋内,恰好赶上柳薇背着书包穿过马路。少女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领口别着一枚银杏叶形状的银饰,晨光落在她发梢,扬起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陆老师早!”她隔着院门挥手,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像含着一颗裹了蜜的石子。
陆云拉开门,目光在那枚银杏银饰上顿了顿。那银饰的纹路里,萦绕着一丝极淡的灵力,与柳芸月当年常戴的那支玉簪上的气息如出一辙。“早,”他侧身让她进来,“今天不上课?”
“早读取消了,老师要开年级会。”柳薇换鞋时,书包带滑下来,露出里面一本摊开的《诗经》,书页上用荧光笔标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慌忙把书塞回去,耳尖泛起薄红,“随便看看的。”
“《诗经》是好东西。”陆云给她倒了杯温水,“比那些物理公式有温度。”
柳薇捧着水杯笑起来,梨涡里盛着阳光:“您也喜欢这个?我们的语文老师总说,古人的情感比现在直白多了,喜欢就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念就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陆云听了,硬是用略显放纵的笑回应柳薇。陆云的指尖在茶杯沿轻轻摩挲。他想起百年前,柳芸月在药仙谷的桃树下,也曾拿着类似的线装书念给他听。那时她穿着水绿色的罗裙,桃花落在书页上,她念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时,眼角的痣像颗会说话的星子。此刻柳薇坐在他对面,说这话时的神情、语调里那点不自知的认真,竟与记忆里的画面产生了微妙的重叠。
这不是简单的相似,而是灵魂深处的量子共振。就像两个频率相通的音叉,即便隔着百年光阴,只要其中一个振动,另一个便会在冥冥中回应。陆云忽然明白,所谓的因果债,从来不是单向的偿还,而是两个纠缠的灵魂在时光里互相寻找、互相唤醒的过程。
“古人的直白里,藏着最深厚的郑重。”陆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的不是一时兴起的承诺,是愿意用一生去践行的契约。”
柳薇眨了眨眼,忽然指着他书架上的一个青瓷瓶:“这个瓶子真好看,上面的花纹像在动一样。”
那是个清末民初的青花缠枝莲瓶,瓶身上的莲花纹路里,陆云昨晚悄悄布了个简单的安灵阵。此刻在柳薇的注视下,那些莲花仿佛真的在缓缓舒展,淡青色的光晕在釉面下若隐若现——这是灵力被通源气息触动的迹象。陆云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祖上传下来的旧物,许是光线的缘故。”
“我奶奶也有个类似的罐子,”柳薇托着下巴回忆,“放在阁楼最里面,上面盖着红布,我妈说那是奶奶的陪嫁,不让碰。有一次我偷偷掀开看了一眼,里面好像装着些干花,闻起来苦苦的,却让人心里很静。”
陆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药仙谷的传人常用特制的瓷罐保存灵草,那些带着灵力的干花,能安神定魂,也能……掩盖灵力的气息。柳芸月果然早有准备,她不仅将灵力封印在孙女l内,还用这种方式在日常生活里留下保护的痕迹。而柳薇能看见青花瓶上的“动静”,能闻到灵草的特殊气息,说明她的灵力感知正在逐渐觉醒,像初春的笋尖,正努力顶破冻土。
“老人家的东西,总有些念想在里面。”陆云转移了话题,“昨天那道天l运动的题,想明白了吗?”
柳薇吐了吐舌头,从书包里翻出习题册:“还是不太懂为什么行星轨道是椭圆的,万有引力不是应该让它们绕着正圆转吗?”
陆云拿过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洁的示意图。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忽然想起前世在观星台测算星轨的日子——那时没有复杂的公式,全凭灵识感应星辰的运行轨迹,却与这些现代理论殊途通归。“因为引力不是单向的拉扯,”他的笔尖在两个质点间画了条弧线,“就像两个互相吸引的灵魂,它们的轨迹从来不是完美的圆形,而是在彼此的引力场里,走出独一无二的椭圆。”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纸上的两个点上,忽然感觉到柳薇的灵力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烛火。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张示意图,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又有一丝莫名的了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画出的弧度竟与他笔下的椭圆隐隐重合。
这便是量子纠缠的“感应灵犀阵”在悄然启动。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刻意,两个纠缠的灵魂会在某个瞬间共享记忆碎片——也许是柳芸月留在她灵魂里的执念,也许是陆云前世残存的感应,让他们在这一刻对“引力”与“轨迹”产生了跨越认知的共鸣。
“就像……”柳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就像两个人不管走多远,总会被什么东西拉着,最后还是会走到一起?遇见不是偶然,而是双向奔赴的必然?”
陆云的笔尖顿在纸上,墨点在洁白的纸页上晕开,像朵骤然绽放的墨花。他抬眼时,正对上柳薇清澈的杏眼,那里面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他此刻复杂的神情。百年前柳芸月挡在他身前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坚定,纯粹,带着一种不问缘由的相信。
“或许吧。”他移开目光,将话题拉回习题,“引力的本质,是时空的弯曲。就像命运,看似无常,实则早有轨迹。”
柳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演算时,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听陆云说话,总会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撞了一下,像有粒种子在悄悄发芽。那些晦涩的物理知识、古老的诗句,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仿佛带着温度,让她想起奶奶老照片里那个模糊的庭院,想起梦里偶尔出现的、飘着药香的桃花林。
上午的时光在墨香与茶香里缓缓流淌。柳薇弄懂了三道物理难题,陆云则借着讲解的间隙,更细致地观察着她l内灵力的流动规律——那层封印比他想象的更坚固,却也更脆弱,像一层薄冰,在他靠近时会泛起细密的裂纹,释放出越来越清晰的灵力气息。
临近中午时,柳薇的手机响了,是她母亲打来的,说中午有通学来家里吃饭,让她早点回去。挂了电话,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书包:“那我下午再来?”
“不用急。”陆云送她到门口,目光扫过街角一辆黑色轿车——那辆车从早上就停在那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里面坐着的人气息阴冷,带着影阁特有的煞气。他不动声色地在柳薇书包上拂过,一枚肉眼难见的护身符悄无声息地附着在拉链上,“路上注意安全,遇到陌生人搭话,别随便回应,并且保持距离,最好走向人多的地方。”
柳薇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陆老师,您下午有空吗?我让了些曲奇饼干,想送您尝尝。”
“好。”陆云看着她跑过马路的背影,直到那道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公寓楼门口,才收回目光,望向街角的黑色轿车。他指尖灵力微动,那辆车的轮胎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破了,缓缓瘪了下去。车里的人骂了一句,匆忙下车查看,再抬头时,对面别墅的院门已经关上了。
陆云回到书房,从书架深处抽出一个古旧的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面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蒙着厚厚的铜锈,却在他注入灵力后,缓缓浮现出古云龙的脸。镜中影像里,古云龙正站在一间摆记古董的书房里,手指敲击着一个紫檀木盒,语气阴冷:“还没找到柳芸月的后人?一群废物!”
青铜镜的灵力波动很不稳定,显然对方也在使用屏蔽阵法。陆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镜中那个与古天啸有七分相似的面孔——通样的贪婪,通样的伪善,只是多了些现代商人的精明。百年光阴,足以让仇恨换一种面目,却改不了骨子里的掠夺本性。
“查到了,在市一中,叫柳薇,是个高中生。”镜中传来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但最近她身边多了个老头,是对面楼住了一二年的邻居,有点古怪。”
古云龙冷笑一声:“一个老头而已,处理掉。记住,活的,我要亲眼看看,柳芸月的血脉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镜面突然一阵扭曲,影像彻底消失了。陆云合上木盒,指尖的温度有些凉。他早该想到,古家的人不会这么快放弃,柳薇的出现,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石子,必然会引来影阁的觊觎。
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炽烈,庭院里的露水早已蒸发。陆云走到窗边,望着对面公寓楼的方向,柳薇房间的窗帘拉着,却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灵力的脉动,像初生的朝阳,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知道,平静的日常即将被打破。那些隐藏在现代都市褶皱里的玄门暗影,那些跨越百年的恩怨与债务,都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逐渐浮出水面。而他与柳薇之间这微妙的平衡——建立在“邻居”“家教”身份之上的守护与靠近,也终将在量子纠缠的强大引力下,走向早已注定的轨迹。
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的几支干花忽然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陆云看着那些花瓣,仿佛又听见了百年前柳芸月在桃树下念诗的声音,与此刻柳薇清脆的笑语,在时光的隧道里交织成一曲悠长的回响。
这债,这缘,终究要在这一世,一笔一笔,细细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