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第七坛酒 > 第四章 梦醒时的血字

林墨是被阳光晒醒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金亮的光斜斜切进来,落在他手背上。他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咔哒”的轻响,像生锈的合页。
他不记得自已是怎么从酒厂后墙走回家的。只模糊记得警笛声越来越近时,他避开了穿制服的人,像只受伤的野狗,沿着老城区的背街小巷,一步步挪回了这个住了十七年的家。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拧开。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混着母亲惯用的茉莉花香皂气息——她上周刚打扫过卫生,沙发上还搭着她没来得及收的针织披肩,米白色的,边缘有她亲手绣的缠枝莲。
然后他就倒在了客厅的地毯上,没脱鞋,没开灯,一睡就是两天两夜。
梦里全是酒的味道。
有时是父母倒在发酵罐前的酸馊,暗红的血混着酒糟,在他脚下“噗嗤”作响;有时是地窖里醇厚的腥甜,王建军胸腔里的酒曲菌丝缠上他的手腕,像无数根细白的线;更多时侯,是林砚举着煤油灯的脸,左眼角那颗痣在火光里跳动,和他自已镜子里的模样重叠,指甲盖的疤痕渗出血珠,滴进酒缸里,“咕嘟”一声,像谁在水下叹息。
“墨和砚,都是我的命。”母亲的声音在梦里飘着,时远时近。他想抓住那声音,摸到的却是父亲断裂的颈椎,硬得像块冻住的木头。
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换成了夜市摊的喧嚣。林墨撑起身子,地毯上印着他的人形压痕,头发黏在额头上,带着股馊味。他摸了摸肚子,空得发疼,才想起这两天除了喉咙里呛进的烟味,什么都没吃。
桌上放着半杯豆浆,是母亲出事那天早上给他灌的,杯壁上凝着层乳白的膜,早馊了。旁边压着本《法医学图谱》,正是他那天晚上折角的最后一页,讲的是颈椎骨折的典型创口形态,书页边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他盯着那页书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慢慢站起身。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人吓了他一跳——胡茬冒出了青黑的一片,眼下的青晕比之前更深,左眼角的痣被一层灰垢盖住,只剩个模糊的小黑点。他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混沌的脑子才清醒了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时,他正对着镜子抠指甲缝里的泥垢。那是酒厂的酒糟渍,深褐色的,嵌在指甲盖边缘,像洗不掉的血。
铃声是默认的单调蜂鸣,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市刑侦支队。
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林墨想起了赵队。那个总爱拍他后脑勺、说他“少年老成得不像个孩子”的男人,最后留在火光里的背影,半个身子燃着,像支正在融化的蜡烛。
电话响到第五声时,他接了。
“喂,是林墨吗?”对面是个女声,有点耳熟,是支队的李姐,负责档案管理的,之前父母带他去队里时,总塞给他橘子吃。
“嗯。”林墨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小墨啊……你还好吗?”李姐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赵队他……我们还在找,但现场太乱了……”
“我知道。”林墨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那里还留着酒厂的铁锈味,“李姐,有事吗?”
他知道他们会找他。这两年,父母常带着他去案发现场,他总能从法医忽略的细节里找出线索——比如通过死者指甲缝里的花粉确定行踪,从伤口边缘的生活反应判断凶器类型。队里的人都知道,老林家的儿子,天生长了双看透尸l的眼睛。
李姐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是这样,刚才接到报案,城东的老图书馆,发现了一具尸l。现场……有点奇怪,赵队之前总说,你对这些‘怪案子’特别敏感,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
“现场有什么?”林墨直接问。
“死者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姓陈,男,五十六岁。”李姐的声音压低了些,“死在古籍阅览室,被人用麻绳吊在房梁上,舌头被割掉了,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最主要的是,墙上用血写了个字——”
林墨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是个‘沈’字,”李姐的声音发颤,“但那个‘氵’旁是歪的,像被人硬生生掰弯了,旁边还画了个符号,跟……跟你爸妈案子现场那个被掰弯的‘s’,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传来笔尖划过纸的声音,李姐似乎在翻记录:“法医初步检查,死者胃里有未消化的酒糟,指甲缝里也沾着点灰粉,和老烧锅酒厂的酒糟成分很像。小墨,这会不会……”
林墨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外面的天彻底黑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洒在对面的屋顶上,像一层融化的黄油。
他想起林砚在火光里的脸,左眼角的痣,和他自已如出一辙。想起那个刻在子弹底、锁柄上、现在又出现在图书馆墙上的“s”。
沈青。林砚。被掰弯的符号。
这不是巧合。
“地址发我手机上。”林墨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小墨,你不用勉强的,”李姐急了,“你现在……”
“我没事。”林墨挂了电话,转身从鞋柜上拿起外套。那是父亲的旧警服外套,他穿有点大,肩膀垮着,但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烟草味,和母亲洗过的皂角香。
他走到玄关的穿衣镜前,扯了扯衣领。镜子里的少年,眼神里的迷茫还没散尽,但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淬了冰的铁,冷硬,且锋利。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李姐发来的地址。林墨扫了一眼,把手机塞进口袋,手碰到了什么硬物——是那半片指甲,还裹在纱布里,藏在贴身的口袋里,指甲盖上的月牙形疤痕,隔着布料,硌得他心口发疼。
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母亲的针织披肩还搭在沙发上,米白色的,缠枝莲绣得栩栩如生。桌上的《法医学图谱》摊开着,折角的那一页,颈椎骨折的创口图旁边,不知何时落了根头发,很长,是母亲的。
他轻轻带上门,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走到楼下,夜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他打了个激灵。街角的路灯下,站着个穿校服的少年,背对着他,身形和他差不多高。
林墨的脚步顿住了。
那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转过身。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左眼角那颗痣,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笑了,举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是半片指甲,和林墨口袋里的那半,正好能拼出完整的一块,疤痕严丝合缝。
然后他转身,融进了巷口的黑暗里,像滴墨晕进了水里。
林墨没追。他只是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的地址还亮着。
他知道,林砚在等他。在图书馆的血字旁边,在某个藏着更多真相的角落。
就像他知道,自已必须走下去。不是为了成为第七个祭品,而是为了把那被仇恨掰弯的命运,一点点,重新捋直。
他朝着城东的方向走去,父亲的外套在风里轻轻扬起,像一面沉默的旗帜。远处的警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没有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