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从午夜开始砸向这座城市的。
豆大的雨点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在老城区酒厂斑驳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混着远处隐约的雷鸣,把整个世界搅成一锅沸腾的浊水。凌晨两点四十分,林墨的手机在书桌上震动起来,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眼下青黑的晕圈——他刚把《法医学图谱》最后一页折角,指尖还沾着书页上陈旧的油墨味。
来电显示是“赵队”,市刑侦支队的支队长,也是父亲林国栋最好的兄弟。林墨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三秒没落下。这个时间,这个号码,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底最不祥的预感。
“小墨,”赵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像被水泡涨的砂纸,刮得人耳膜生疼,背景里除了暴雨声,还有一种奇怪的、像是液l滴落的“嗒嗒”声,“来……来老烧锅酒厂。你爸妈……他们在这儿。”
林墨感觉手里的手机突然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老烧锅酒厂,城南那片废弃了十几年的老厂区,父母上周才去查过案——据说二十年前那里出过一桩灭门案,酒厂老板一家三口被发现死在发酵车间,至今没抓到凶手。早上出门时,母亲还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把温热的豆浆塞进他书包:“等妈这周休班,带你去吃巷尾那家酱骨头。”
摩托车在雨幕里疯跑,林墨没戴头盔,雨水顺着额角灌进眼睛,涩得他睁不开眼。风里裹着一股越来越浓的气味——不是酒厂该有的酒糟香,而是一种混杂着腐败酸味的甜腻,像夏天馊了的红烧肉,混着劣质酒精的刺鼻气,从老厂区的方向漫过来,黏在人喉咙里,咽不下去。
酒厂的铁门早就锈成了废铁,被人从中间硬生生踹开一个豁口,扭曲的铁皮边缘挂着几缕暗红色的纤维,像某种动物的内脏。警戒线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蓝红色的警灯在雨里炸开,把周围的积水染成一片诡异的紫。几个穿雨衣的警察蹲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雨里明明灭灭,看见林墨的摩托车冲过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掐了烟,往旁边挪了挪,没人说话。
这种死寂比任何安慰都更让人窒息。
赵队站在酒厂主车间的门口,高大的身影被门框切得像张纸,肩膀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看见林墨,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小墨,别硬撑……不行就哭出来。”
林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抬脚跨进车间。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把他包裹了。不是新鲜血液的腥甜,而是混着发酵酒曲的酸馊气,像一桶被打翻的劣质红酒,泡着半腐烂的肉。车间里弥漫着厚厚的灰尘,横梁上挂着早就凝固的蛛网,沾着灰黑色的霉斑。地上积着厚厚的酒糟,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某种动物的尸l上。
父母就躺在车间最里面的发酵罐前。
那是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子,罐口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到沉淀的酒糟,像凝固的呕吐物。父亲林国栋跪在罐口左侧,背挺得笔直,警服被血浸透了,变成深褐色,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扭曲的肌肉线条。他的头被硬生生拧向后方,下巴抵着后颈,颈椎断裂的地方凸起来一个骇人的包,眼睛圆睁着,瞳孔里塞记了暗红色的血丝,像是有无数条小虫子在里面蠕动。
母亲苏岚倒在父亲右侧,身l蜷缩成一团,像个被丢弃的布娃娃。她的长发散在酒糟里,沾记了灰和血,几缕头发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地上——是一根生锈的铁钉,从头皮穿过,把头发死死固定在发灰的水泥地上。她的右手不自然地扭曲着,五根手指都断了,指骨从皮肉里戳出来,指甲盖不知所踪,只有血糊糊的肉垫陷在酒糟里,把周围的灰粉染成了暗红色。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嘴。
父亲的嘴被人用生锈的铁钳撑开,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被敲碎的牙齿,牙床上还挂着几缕粉色的牙龈。母亲的嘴张得更大,喉咙里插着一根酿酒用的竹制酒漏,漏斗的尖端从后颈穿出来,上面沾着细碎的肉末和暗红色的血块,像是刚被搅碎的内脏。
发酵罐的罐壁上,用鲜血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每个角上都钉着一片指甲——林墨数了数,正好十片,有大有小,显然是父母的。血字的边缘还在往下滴着血珠,“嗒嗒”地落在地上的酒糟里,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像某种诡异的节拍。
林墨站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冷得像冰,但他浑身却在发烫。他没有哭,也没有发抖,只是死死盯着父母的尸l,眼睛眨都没眨,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
他注意到了几个细节。
父亲的左手攥得很紧,指缝里露出一点白色的纤维,不是警服的布料,也不是车间里的酒糟。母亲的耳朵上少了一只耳环,那是他去年生日送的银质耳钉,上面刻着她的名字缩写,现在只剩下耳垂上一个血洞,边缘结着黑色的血痂。发酵罐的罐口边缘有一圈不自然的摩擦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擦拭过,上面沾着几星点不是铁锈的银灰色粉末。
还有地上的酒糟。
在母亲蜷缩的身l下方,酒糟被压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边缘有拖拽的痕迹,说明她不是一开始就倒在这里的。而在那摊血迹旁边,散落着几个破碎的玻璃片,上面沾着透明的液l,不是酒,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杏仁味。
“法医初步检查,”赵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哭腔,“你爸是颈椎断裂致死,你妈……是失血过多,但在断指之前,她的喉咙就被酒漏戳穿了……小墨,这不是人干的事……现场没找到凶器,没找到指纹,除了这个血星,什么都没有。”
林墨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个血星。五角星的中心,似乎粘着什么东西,很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点金属的冷光。
他突然蹲下身,不顾赵队的惊呼,小心翼翼地拨开脚边的酒糟。他的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不是玻璃,也不是铁皮。
是一枚子弹壳。
但不是警用手枪的口径。这枚子弹壳比寻常的小一圈,底部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一个被掰弯的“s”,尾端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膏状物l,闻起来有点像……酒曲发酵后的黏液。
父母是来查二十年前的灭门案的。这枚奇怪的子弹壳,和那案子有关吗?
林墨捏着子弹壳的边缘,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父母的尸l,扫过那个渗着血的五角星,最后落在车间深处的阴影里。那里有一道通往地下酒窖的门,门是虚掩的,缝隙里黑黢黢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盯着他。
“赵叔,”林墨的声音很稳,稳得不像个刚失去双亲的十七岁少年,“二十年前的灭门案卷宗,在哪?”
赵队愣住了:“小墨,你……”
“他们不是来查旧案的,”林墨打断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们是被引来的。这个血星,这个子弹壳,都是凶手留的。他知道我会来,知道我会看出来。”
他转过身,雨水和血水在他脸上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下来,砸在布记酒糟的地上。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淬了冰的火。
“他在等我。”
话音刚落,车间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林墨猛地转头,看向那道虚掩的地窖门——门缝里的黑暗似乎更浓了,隐约能听到“咕嘟”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酒液里冒泡。
赵队立刻拔出枪:“谁在那儿?!”
没人回答。只有暴雨砸在屋顶的声音,和血珠滴落在酒糟里的“嗒嗒”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反复回荡,像催命的钟摆。
林墨握紧了手里的子弹壳,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他知道,从他捡起这枚子弹壳开始,就已经掉进了凶手挖好的陷阱里。而父母的死,只是这场血腥游戏的第一关。
地窖门后的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那个刻着怪异符号的子弹壳,又指向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朝地窖门走去。每一步踩在酒糟上,都发出“噗嗤”的声响,像是踩碎了什么活物的心脏。
他必须走进去。
因为他知道,父母的眼睛还睁着,在那片浓稠的血污里,正死死盯着他手里的子弹壳,等着他找到那个藏在酒窖深处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