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站在田埂上,看还魂草的幼苗从融雪的泥土里探出头,淡绿的叶尖卷着绒毛,在风里轻轻摇晃——可就在这时,最靠近田垄边缘的一株幼苗突然顿住了生长,叶片竟反常地朝西北方向倾斜,叶脉里隐隐透出极淡的绿光,像在指引,又像在预警。
“怎么了?”叶青羽指尖覆上那株幼苗的叶背,掌心的灵力刚探入,便蹙眉道,“有同源气息,在山腹深处。”
苏砚心头一动,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方才在柳沧澜晶体碎裂时沾到的绿色粉末,此刻正顺着皮肤纹路游走,竟与药田幼苗的绿光隐隐共鸣。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藏在药经里的字条:“还魂草阴阳相生,阳草活土,阴草藏秘,终南山腹有‘旧壤’,是柳氏当年炼药之地。”
两人顺着幼苗指引的方向,穿过药田尽头的老槐树林,果然在山壁上发现一道隐蔽的石门。石门上刻着早已模糊的“炼魂”二字,门缝里渗着极淡的药味,混杂着铁锈与焦糊气。叶青羽挥掌劈开石门,扑面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潮湿,而是带着硝烟味的风——门后竟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尽头亮着微光,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噼啪”声,像是草木生长的动静。
沿着通道走了约半炷香,光线渐亮,直到脚步踏出通道口,苏砚才猛地顿住——眼前竟是一间巨大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硝烟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玻璃碴混着柳沧澜晶体碎裂后的绿色粉末,反射着光,像撒了一地碎银与翡翠的碎屑。而那些从晶体碎片里钻出的还魂草幼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叶片——淡绿色的脉络在光下清晰如绣,叶尖沾着未干的露水,是刚才灭火时溅上的,晶莹剔透,顺着叶脉滚落,滴在地板的血痕上,竟让那暗沉的血色里透出一丝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草木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是苏砚从未闻过的、属于“生机”的味道。她蹲在幼苗旁,指尖轻轻碰了碰最外侧的一片叶子,叶片竟微微蜷了蜷,像在回应她的触碰,软得像婴儿的睫毛。
“这草……真有灵性。”苏砚轻声说,眼里映着幼苗的绿。
父亲苏明远靠在墙边的行军床上,这是铁禅从实验室仓库找来的旧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苏砚正用小林递来的急救包帮他处理手臂上的针孔。那些针孔密密麻麻,像被细针扎了无数下,是十几年里反复注射还魂草汁液留下的,周围皮肤泛着淡淡的青紫色,触上去还有些凉,像揣了块冰。
他的气色比三天前好了太多。三天前刚从培养舱里出来时,他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连说话都要喘半天;现在脸颊有了血色,眼白里的血丝也淡了,只是看着那些幼苗时,眼神里总有种复杂的情绪,像欣慰,又像怅然,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
“这些草……和你母亲当年在实验室种的不一样。”他轻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刚脱离药物控制的滞涩,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
“妈也种过还魂草?”苏砚愣了愣,手里的纱布顿了顿。母亲的日志里写满了培育种子的记录,从“1998年第一次尝试,种子未发芽”到“2005年用血培育,终于有了金色纹路”,却从没提过亲手种过成株的还魂草。
“嗯。”苏明远点头,指尖轻轻拂过一片靠近床边的幼苗,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它。他的指尖还留着结晶消退后的痕迹,皮肤有些粗糙,却在碰到叶片时,刻意放轻了力度,“她总说,还魂草不该只用来‘救命’,该用来‘醒人’。”
他的目光飘向实验室的角落,像是透过墙壁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场景:“那时候我们还在星火生物的老实验室,柳沧澜刚把我接过去做‘适配实验’,你母亲怕他起疑,表面上帮他调试噬息基因,背地里偷偷在实验室的窗台种了一盆还魂草。那盆草是她用自己的血催芽的,叶片总带着点淡红,像染了胭脂。”
“她总说这草有灵性,能看出人心。”苏明远笑了笑,眼里漾起暖意,像落了片阳光,“柳沧澜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卷起来,紧紧贴在盆沿上,像在害怕;我去看它,它就舒展开,叶片蹭我的手指,软乎乎的。有一次柳沧澜拿着实验报告过去,那草突然蔫了,叶子黄了半片,你母亲就知道,他那天肯定又用孤儿做了实验——后来果然在废液桶里找到了孩子的头发。”
苏砚想象着那个场景:母亲站在窗台前,看着那盆卷叶的还魂草,眉头微蹙,手里攥着实验报告,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救下下一个孩子。她低头继续包扎父亲的手臂,他的手臂很瘦,能清晰摸到骨头,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她忍不住轻轻握了握,像想把这十几年的亏欠都通过掌心的温度补回来。
“妈当年培育完美还魂草,是不是就是为了……”苏砚迟疑着开口,没说下去。
“是为了让柳沧澜看清。”苏明远接过话,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些幼苗,“她总说,柳沧澜不是天生的恶人。五百年前他救过终南山下的百姓,只是活太久了,忘了‘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想培育出完美还魂草,不是为了给他做长生药,是想让这草的‘活息’冲散他体内的‘死息’,让他明白——长生不是困住自己的牢笼,守着执念活五百年,不如守着心上人活五十年。”
苏砚想起柳沧澜临终时那句轻得像叹息的“对不起”,心里微微发酸。五百年的执念,终究还是被母亲留下的“种子”点醒了。她想起实验室穹顶裂开时漏下的阳光,落在柳沧澜结晶的身体上,那光芒里没有恨,只有释然,像给了他一个迟来的原谅。
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叶青羽从外面回来。他背上背着个竹篓,竹篓口露出几束带着晨露的药草——有薄荷,有艾草,都是用来调理内息的,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棉袄。棉袄是粗棉布做的,洗得发白,领口缝着块补丁,上面绣着片小小的柳叶,针脚歪歪扭扭,却很密实,和叶承影腰间那个旧药瓶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叶承影的女儿……有线索了。”他把竹篓放在桌上,拿起小棉袄递给苏砚,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像找到了失落很久的宝贝,“山下的猎户说,十年前见过一对老夫妇收养了个女娃,就住在终南山脚的小镇上,名字里带个‘禾’字,应该就是叶承影说的‘念念’——他当年给女儿取小名,就叫‘禾禾’,说希望她像禾苗一样,安安稳稳长大。”
苏砚拿起棉袄,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能想象出叶承影在逃亡间隙,借着篝火的光,笨拙地给女儿绣衣服的样子。他那样硬气的人,握惯了枪和刀,却要捏着绣花针,一针一线缝出柳叶的形状,肯定扎破了好几次手指。她眼眶微热,把棉袄轻轻叠好,放进竹篓里:“老夫妇还好吗?念念……她还记得爹吗?”
“猎户说老夫妇去年冬天走了,剩下念念一个人住。”叶青羽蹲在她身边,帮她扶了扶父亲手臂上的纱布,声音放轻了些,怕苏明远累着,“但她总在院子里种还魂草,说爹临走时说过,等还魂草开花了,他就回来接她。猎户还说,她身上总带着个小铁铲,铲柄磨得发亮,说是爹给她的。”
苏明远看着那棉袄,轻轻叹了口气:“承影这孩子,嘴上硬,心里软。当年他爹死在柳沧澜手里,他恨了柳家一辈子,却还是在最后关头把毕生内息传给了你——他知道你是叶沧的孙子,却更知道,你是能护住砚砚的人。”
“永生集团的残余势力被星火生物收编了。”叶青羽换了个话题,说起正事,“小林带着周教授的人去查封了各地的克隆体基地,那些还活着的克隆体,他说会用还魂草汁液帮他们调理基因,让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柳十七的尸体……我让人埋在了终南山的乱葬岗,没立碑,也算给了他个归宿。”
苏砚转头看他,他耳后的银环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那是叶家的信物,他之前总说“戴不惯”,藏在头发里,现在却大大方方露着。粗布袍上沾着点泥土,是去山里找猎户时蹭的,裤脚还湿着,显然是走了远路。剑鞘上的“澜”字刻痕被风吹去了硝烟,露出温润的木色,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是他这几天总下意识摸剑鞘留下的痕迹。
“那剑匣呢?”她突然想起叶家世代守护的东西,母亲的日志里提过一句“叶沧藏剑匣于祠堂,内有克制噬息功之法”,“还在祠堂锁着吗?”
“我把它打开了。”叶青羽笑了笑,眼里有释然,像解开了什么心结,“昨天回去取药,顺路去了祠堂。那剑匣根本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没有长生秘钥,没有武功秘籍,只有半页泛黄的信,是我祖母写给你母亲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页信笺。纸页边缘都磨圆了,上面还留着祖母的指痕,墨水晕开了些,却仍能看清字迹:“清和吾妹,知你在寻克制噬息之法。剑匣空矣,守剑匣不如守人心。若有天柳沧澜迷途,不必杀他,让还魂草替我们给他指条生路。”信末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用朱砂点了个圆心,旁边写着:“等雪化了,带砚砚来终南山看草。”
苏父接过信笺,指尖抚过那小小的太阳,突然红了眼眶:“你祖母……总是这么懂清和。她知道清和心软,就算柳沧澜害了我们,也舍不得真杀他。这太阳……是清和最喜欢的,她说看到太阳,就觉得什么坎都能过去。”
苏砚看着信笺上两个女人的笔迹——祖母的字刚劲,母亲的字娟秀,却在“还魂草”三个字上重叠在一起,像跨越二十年的握手。她突然明白,母亲和祖母早就做好了准备,她们没想着复仇,只想着给这场五百年的恩怨,找一个温柔的结局。
三天后,终南山脚下的小镇。
青石板路被前一天的雨打湿,踩上去有些滑,发出“哒哒”的轻响。路两旁种着梧桐树,叶子正黄,风一吹,簌簌地落,铺在地上像层金毯,踩上去软绵绵的。镇上的人不多,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铃铛声“叮铃铃”响,混着远处的犬吠,是苏砚从未体会过的烟火气。
叶青羽凭着叶承影留下的模糊地址——“镇东头,有棵老槐树的院子”,找到了那家收养女孩的小院。院门是竹编的,没关,虚掩着,竹条上爬着牵牛花,紫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雨珠。里面传来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混着“沙沙”的响动,是铲子挖土的声音。
苏砚和叶青羽站在门口,往里望。院子不大,墙角堆着晒干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山。中间有个小小的花坛,用碎砖围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花坛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却很干净。她手里拿着把小铁铲,铁铲柄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小草松土。
那草长在花坛中央,只有半尺高,叶片却泛着淡金,叶脉是透亮的,阳光照上去,像镀了层光——竟是株刚发芽不久的还魂草。
“是念念吗?”叶青羽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他很少这样紧张,连握剑的手都微微收紧,怕吓着她。
小女孩回头,露出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很大,黑葡萄似的,眼尾微微上挑,像叶承影,也像……苏砚见过的叶青羽少年时的画像。她手里还攥着小铲子,铲子上沾着湿土,蹭在红棉袄上,留下个小小的泥印。她歪着头看他们,睫毛忽闪忽闪的:“你们是谁呀?是来找爷爷奶奶的吗?他们去镇上买糖了,说给我买桂花糖。”
“我们不是找爷爷奶奶的。”苏砚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温柔,“我是你苏姐姐,他是你叶叔叔。你爹……他让我们来接你回家。”
“爹?”念念眨了眨眼,小手指了指花坛里的还魂草,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你们认识我爹?他说,等这草开花了,他就回来。他还说,开花的时候,草叶会变成金色,像星星落在上面,可好看了。”她低下头,小声说,“它还没开花,爹是不是还没回来?”
苏砚的心一软,蹲下身,和她平视。她看到念念的小耳朵上有个小小的疤痕,是小时候烫伤的,叶承影的日志里提过一句“禾禾玩火烫了耳,心疼”。她笑着对她说:“你爹没骗你。这草很快就会开花了,我们带你去终南山,那里有好多好多还魂草,比这盆大得多,说不定已经开花了,好不好?”
念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青羽,小脑袋点了点,小手轻轻拉住了苏砚的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的手很小,冷冰冰的,苏砚忍不住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用掌心捂着:“冷不冷?我们先进屋等爷爷奶奶,好不好?”
“嗯。”念念小声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花坛里的还魂草,一步三回头,像怕它跑了。
苏砚牵着她进屋,屋里很小,只有一间正房,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墙角放着个小木箱,是念念的衣柜。桌上摆着个粗瓷碗,碗里还有半碗粥,已经凉了。墙上贴着几张画,是用炭笔描的,有小猫,有小狗,还有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牵着个小女孩,旁边写着“爹”——字歪歪扭扭的,是念念写的。
“这是你画的吗?真好看。”苏砚指着那张男人的画,轻声问。
“嗯。”念念点点头,眼里亮了些,“爹走的时候,我还不会画,是爷爷奶奶教我的。他们说,爹很高,会背我爬树,还会给我编草蚱蜢。”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草蚱蜢,翅膀已经有些蔫了,却编得很精致,“这是爹编的,我一直带着。”
叶青羽站在门口,看着那草蚱蜢,眼眶微热。叶承影那样硬气的人,竟会编草蚱蜢,还编得这样好。他想起叶承影最后靠在墙上闭上眼的样子,手里攥着念念的照片,嘴角还带着笑——他到死都在想着女儿,想着她会不会等他。
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铁禅站在那里,金属脸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只是电子眼瞳里的蓝光柔和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冰冷。他身后跟着一个白发老人,拄着拐杖,正是周明教授——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左臂打着绷带,却精神很好,看见念念,眼睛亮了:“这就是承影的女儿?眉眼真像他年轻的时候,尤其是这倔倔的小模样,跟他当年不肯认输时一个样。”
“周爷爷。”念念认出了周明,去年周教授来小镇看老战友,见过她一次,还给她带过糖,“你怎么来了?”
“来接我们禾禾去终南山呀。”周明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很温柔,“那里有好多还魂草,还有你爹的朋友,我们一起等草开花,好不好?”
铁禅走到念念身边,伸出金属手,指节处的齿轮轻轻转动,发出“咔嗒”的轻响。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金属的冷硬碰坏了她,也怕自己笨拙的动作吓着她。“承影……”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哑,像被砂纸磨过,“没让你失望。他到最后都在护着你,把你藏得好好的,没让柳沧澜找到。”
念念似懂非懂,只是把手里的小铲子递给铁禅:“叔叔,你帮我给小草松土好不好?爹说,松土了,它才长得快,才会开花。”
铁禅接过铲子,蹲下身,金属膝盖碰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轻响。他笨拙却认真地给还魂草松着土,金属手指捏着铲子,力度控制得刚刚好,没伤到一点根须。阳光落在他的金属背上,反射出的光不再冰冷,竟有了些暖意,像披了件金衣。
苏砚和叶青羽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铁禅的金属手、念念的羊角辫、周教授眼角的笑纹,还有花坛里那株努力生长的还魂草,相视一笑。
院子里的还魂草幼苗,不知何时抽出了小小的花苞,淡绿色的,像藏着星星,在风里轻轻晃。
这时,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院来,手里提着个布包,是去镇上买糖的爷爷奶奶。他们看到苏砚一行人,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老太太抹着眼泪说:“你们可来了……这孩子总说爹会回来,天天守着那草,我们看着心疼。”
“我们带她去终南山。”苏砚握住老太太的手,“那里有还魂草花海,还有她爹的朋友,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老太太点点头,从布包里拿出个小布偶,是用碎布缝的,像只小兔子:“这是她娘留下的,她娘走得早,就留下这个……你们带她走吧,让她过几天好日子。”
念念抱着小兔子布偶,又看了看花坛里的还魂草,突然说:“我能把它带走吗?爹说,看到它,就像看到他。”
“能。”叶青羽小心地把还魂草连盆抱起,“我们把它种在终南山的药田里,让它和其他还魂草一起长大,好不好?”
“好。”念念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像她画里的小太阳。
离开小镇时,夕阳正落在西边的山头上,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念念坐在皮卡的车斗里,抱着小兔子布偶,手里还攥着小铲子,时不时回头看那间小院,直到它消失在路的尽头。
苏砚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后视镜里的念念,突然想起母亲日志里的最后一句话:“等砚砚找到还魂草,就知道,最好的长生,是有人陪你看草发芽。”又想起父亲说的“醒人”——还魂草醒的不是柳沧澜的执念,是所有人心里的“活息”,是对生的渴望,对爱的牵挂。
或许,真正的长生,从来不是活多久,而是心里有牵挂,有想守护的人,有愿意为之踏雪而来的约定。就像终南山的雪会化,就像还魂草会发芽,就像念念会等到花开,就像她和叶青羽,终究会在这烟火人间,把故事继续写下去——写在青石板的落叶上,写在还魂草的花苞里,写在每一个有暖意的清晨和黄昏。
车驶过终南山的山口时,苏砚回头看,只见药田的方向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有无数颗星星落在了地上。她知道,那里的还魂草,一定已经抽出了更多的新芽,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等着春天的到来。
车驶出小镇时,夕阳正把终南山的轮廓染成蜜糖色。念念趴在皮卡后斗的栏杆上,小脸蛋贴着凉凉的金属,手里攥着那只草蚱蜢,眼睛一直盯着镇口那棵老槐树——直到树影缩成一个小黑点,她才悄悄把脸埋进苏砚给她的旧围巾里,肩膀轻轻抖了抖。
苏砚从后视镜里看见,捅了捅身边的叶青羽:“你去陪陪她。”
叶青羽解开安全带,翻身坐到后座。念念立刻坐直身体,把眼泪抹在围巾上,小声说:“我没哭。”
“我知道。”叶青羽在她身边坐下,捡起她掉在腿上的草蚱蜢,指尖摩挲着草叶编的翅膀,“你爹编草蚱蜢很厉害吧?我小时候,我爷爷也给我编过,不过他编的总掉腿,不如你这个好看。”
念念眼睛亮了些:“我爹会编好多东西!他会编小兔子,会编小蛇,还会编会跳的小青蛙。他说等我长大,教我编会飞的小鸟。”
“那等你学会了,教我好不好?”叶青羽笑着问,把草蚱蜢放回她手里。
“好!”念念用力点头,把草蚱蜢小心翼翼地揣进棉袄口袋,又摸了摸怀里的小兔子布偶,“我娘绣的小兔子,眼睛是用黑豆子缝的,爷爷说,像我娘的眼睛。”
苏砚靠在副驾驶座上,听着后斗的对话,心里软得像化了的糖。铁禅握着方向盘,金属手指轻轻敲着车门,电子眼瞳里映着夕阳,竟也染上了些暖意:“承影要是看见这孩子,肯定会笑。他总说,念念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车开到终南山药田时,天刚擦黑。小木屋的烟囱里飘着袅袅炊烟,父亲苏明远正站在老槐树下等他们,手里拿着盏马灯,灯光昏黄,却把周围的雪都照得暖融融的。
“回来了?”他看见念念,眼睛弯了弯,把马灯递过去,“这是你苏爷爷,快叫人。”
念念怯生生地叫了声“苏爷爷”,小手紧紧抓着苏砚的衣角。苏明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让她悄悄松了松手。
“屋里烧了炕,暖和。”苏明远领着众人进屋,小木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的木架上摆着母亲的药罐,桌上放着三副碗筷,还有一小碗刚蒸好的南瓜羹,“知道你们回来,蒸了点南瓜,甜糯,孩子应该爱吃。”
念念被南瓜羹的香味吸引,眼睛盯着碗里的金黄。苏砚给她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嘴边:“尝尝?”
她小口抿了抿,眼睛立刻亮了,用力点头:“好吃!比奶奶做的还甜!”
众人都笑了。铁禅去厨房烧水,周教授坐在炕边翻看着母亲的旧药书,苏明远给念念讲药田的故事:“春天的时候,这里会开满还魂草,金绿色的,风一吹,像波浪一样。你娘最喜欢坐在田埂上,一边晒药,一边哼歌,说那是‘还魂草的歌’。”
夜里,念念挨着苏砚睡在炕上。她睡前总要看一眼窗台上的还魂草盆栽,确认它好好的,才肯闭上眼睛。苏砚摸着她的头,听她小声说:“苏姐姐,爹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苏砚轻声说,“等这草开花了,他就回来了。”
“嗯。”念念点点头,抱着小兔子布偶,慢慢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像是梦见了开花的还魂草。
第二天一早,苏砚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她披了件外套出去,看见父亲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一把黑褐色的泥土,念念蹲在旁边,小手里也捏着一小块,好奇地问:“苏爷爷,这是什么土呀?摸起来暖暖的。”
“这是息壤。”苏明远笑着说,把泥土放在她手心,“是你娘当年埋下的,能养还魂草。用这土种,草会开得更艳,还会更香。”
“那我们把我的草种在这里好不好?”念念眼睛亮晶晶的,指着窗台上的盆栽。
“好啊。”苏砚走过去,帮她把盆栽抱下来,“我们一起种。”
众人一起动手,在老槐树下挖了个小坑。叶青羽小心地把还魂草连盆带土取出来,苏明远铺上息壤,念念用她的小铁铲轻轻把土填好,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要浇水吗?”念念抬头问。
“要浇山泉水。”铁禅提着一桶水过来,桶沿挂着冰碴,“山泉水甜,草爱喝。”
念念接过小瓢,一勺一勺地往土里浇水,水珠落在叶尖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她蹲在草边,小声说:“小草,你要快点长大,快点开花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药田的雪渐渐化了,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带着湿润的气息。念念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株还魂草,给它浇水、松土,用小手指轻轻碰它的叶片,跟它说悄悄话。
苏明远教她认药草——薄荷的叶子是凉的,艾草的味道是苦的,金银花的花瓣能泡茶。念念学得很认真,把每种草的名字都记在小本子上,本子上还画着草的样子,旁边标着“苏爷爷说,这个能治咳嗽”“叶叔叔说,这个能驱蚊”。
叶青羽教她练基本功,不是练剑,是扎马步。他说:“扎稳了马步,以后走山路就不怕摔了。”念念扎得满头大汗,却从不喊累,小腰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小禾苗。
铁禅给她做了个小篱笆,围在还魂草周围,防止山里的小兔子啃食。他还帮她修好了小铁铲的木柄,用砂纸磨得光滑,上面刻了个小小的“禾”字。
周教授偶尔会来药田,给苏明远送研究资料,也给念念带些小玩意儿——镇上买的糖画,城里寄来的绘本。他总说:“这孩子聪明,以后可以学医,继承你苏奶奶的本事。”
这天傍晚,念念蹲在还魂草边,突然喊起来:“苏姐姐!叶叔叔!你们快来看!”
苏砚和叶青羽跑过去,只见还魂草的顶端,抽出了一个小小的花苞,淡绿色的,像颗饱满的麦粒,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要开花了!”念念眼睛里闪着光,小手轻轻碰了碰花苞,“它要开花了!爹是不是要回来了?”
苏砚蹲下身,抱住她,声音有些哽咽:“是,你爹要回来了。”
她知道,叶承影不会真的回来,但他的爱,他的守护,就像这株还魂草,一直陪着念念,从未离开。
夜里,下起了春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像温柔的歌谣。念念睡得很沉,脸上带着笑,怀里的小兔子布偶被抱得很紧。
苏砚站在窗前,看着雨中的还魂草。花苞在雨里轻轻摇晃,像在努力生长。叶青羽站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明天,它应该就开了。”
“嗯。”苏砚点头,看着窗外的雨幕,“等天亮了,我们把药田的还魂草种子都种下吧。娘说过,她想种满一田的还魂草,让这里变成花海。”
“好。”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药田上,泥土里钻出了嫩绿的草芽,是之前种下的还魂草幼苗。而老槐树下的那株,花苞已经绽开了——金绿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颗小小的星星,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念念跑到草边,看着开花的还魂草,突然蹲下身,小声说:“爹,我看见花开了。你放心,我会好好长大,会照顾好苏爷爷,照顾好苏姐姐和叶叔叔,还会照顾好这些草。”
苏明远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清和,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
苏砚和叶青羽相视而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药田的泥土里,新的草芽在努力生长,老槐树下的还魂草开得正艳,念念的笑声像风铃一样在院子里回荡。
五百年的恩怨,早已随风散去。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沉重的执念,都化作了药田的泥土,滋养着新生的希望。
苏砚想起母亲日志里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写在纸上,是刻在药箱的内侧,很小的字:“只要心里有光,哪里都是春天。”
她伸出手,握住叶青羽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像这片土地一样,给人安稳的力量。
远处的山上传来鸟鸣,近处的草叶上挂着露珠,念念正在给还魂草浇水,小铁铲碰在石头上,发出“叮当”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