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古宅乱世 > 第10章 阴河(下)

李三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脸憋得发紫,像被人捏住脖颈的公鸡,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宋晓舟顺着他僵直的指尖望去,食堂门口的地上,那摊红烧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油星子渗进泥土的纹路里,冒出细密的泡沫,“滋滋”轻响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嘴在底下啃噬,把红腻的肉渣嚼成黑灰。
“老周……”赵烈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气。他拎着斧头往食堂走,靴底碾过变黑的肉块,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像踩碎了一摊凝固的血。
食堂里弥漫着浓烈的煤气味,呛得人鼻腔发辣。灶膛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半截烧黑的木柴,青烟丝丝缕缕地往上冒,在黢黑的房梁上绕成个古怪的圈,像条盘着的蛇。宋晓舟注意到,灶台边的水缸里,水面浮着层油光,腻得化不开,凑近了闻,那股腥甜的尸油味跟戏楼梁上的红绸子如出一辙,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他走了。”赵烈指着水缸,缸沿上搭着块湿漉漉的抹布,拧成了麻花状,绳结打得紧实,像在拼命攥着什么,“但没走远。”
抹布旁边,放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碗,碗边磕出个豁口。碗底沉着枚铜钱,正是张伏笔昨晚抛的那枚,“鬼”字朝上,被水泡得发胀,边缘泛着青黑,像块浸了毒的锈铁。
“老周也欠了债?”宋晓舟的后背沁出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凉得刺骨。他想起老周总在食堂角落偷偷烧纸,火光映着他佝偻的影子;想起他剁菜时总盯着刀刃发呆,眼神空得像口枯井,“他以前在殡仪馆……”
“殡仪馆的锅炉,烧过苏燕的戏服。”赵烈突然打断他,斧头往灶台上一磕,震得锅碗瓢盆叮当乱响,惊起一片灰尘,“民国二十六年火灾后,没人敢收那堆烧焦的红布,是老周的师父,当时的锅炉工,偷偷拉去烧了,说是‘销赃’,其实是在毁证据。”
李三子突然跌坐在地,双手抱住脑袋,指缝里漏出呜咽:“疯了!都疯了!苏燕的债凭什么要我们还?我们跟她无冤无仇!八竿子打不着啊!”
“不是苏燕要债。”宋晓舟盯着那枚铜钱,水面的油光晃得他眼睛发花,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点醒,“是有人借苏燕的名头,把所有沾过当年事的人串起来,像穿珠子一样,一个个推进阴河,凑齐那二十八盏灯的数。”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绞车突然“哐当”一声倒了,铁架砸在地上,震得青砖都颤了颤。钢丝绳“哗啦啦”掉进井里,井口瞬间腾起股白雾,寒气裹着股甜香涌出来,像腐烂的胭脂混着井水的腥,黏糊糊地糊在人脸上。
赵烈脸色一变,拽着宋晓舟往外跑:“糟了!水煞破了桃木屑的镇!”
三人冲到井台边时,白雾里浮出个模糊的影子,长发披散如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穿着件红裙,裙摆拖在地上,沾着青苔和黑泥,勾勒出蜿蜒的痕迹,正是宋晓舟梦里的女人。可她的脸被头发遮住,只露出双眼睛,不再像井水里的星子,而是燃着两簇幽蓝的火,跳动着,像戏楼里没灭的残烛,映得周围的白雾都泛着青。
“是你!”李三子抓起地上的柴刀就想砍,手腕却被赵烈死死按住,铁钳似的。
红裙女人没动,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苍白,指向停尸房的方向。那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沉闷而厚重,像是停尸床被硬生生撞开了,木板断裂的脆响混在里面。
“张伏笔……”宋晓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桃木匕首的手沁出冷汗,把木柄都浸湿了。
赵烈往停尸房跑,斧头在手里攥得死紧,红绳勒进掌心。宋晓舟跟在后面,经过红裙女人身边时,闻到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潮气,跟古宅青砖缝里的一模一样,凉丝丝的,带着点霉味。他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问:“那段话……到底是什么?你让我记的那段话!”
女人的头发颤了颤,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没回答,只是转身走向井口,红裙没入白雾的瞬间,宋晓舟听见句极轻的话,像从水底浮上来的气泡,刚碰到空气就破了:“阴河映债,红绳牵魂……”
停尸房的门大敞着,停尸床翻倒在地,白布落在地上,沾记了黑水印,像幅被泼了墨的画。张伏笔的尸l不见了,地上只有道拖拽的痕迹,从床脚一直延伸到墙角,尽头是个不起眼的老鼠洞,洞口的砖缝里,塞着半张黄符,正是张伏笔嘴里掏出来的那半张,上面的“镇”字被什么东西啃去了一角,齿痕参差不齐,像被野狗嚼过。
“尸变了?”李三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他被水煞借尸了?要来找我们索命?”
赵烈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黑水印,指尖沾着些滑腻的东西,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像被冰锥刺中:“是尸油混着阴河的水,他被拖去井里了,那东西要拿他祭灯。”
“井里?”宋晓舟想起刚才井口的白雾,后背一阵发凉,“红裙女人为什么要指给我们看?她到底是敌是友?”
“她不是水煞。”赵烈站起身,斧头柄往地上一顿,震起些灰尘,“她在引我们去阴河,去看真相。”
话音未落,井台方向传来“咕嘟”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水底炸开。白雾散去,井口浮着层暗红色的泡沫,稠得像熬糊的血,还在不断往上冒。红裙女人的影子彻底消失了,只有那串湿漉漉的脚印还在,从井口一直延伸到停尸房门口,歪歪扭扭的,像是在画个圈,把他们都圈在里面,插翅难飞。
“必须下井。”赵烈的声音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往绞车旁走,重新系上钢丝绳,铁扣“咔哒”扣紧,“张伏笔的尸l里藏着线索,那东西把他拖去阴河,就是怕我们发现。”
“不行啊赵队!”李三子拉住他的胳膊,眼泪都快下来了,顺着脸颊往下淌,“下去就是死!周哥和老张都没回来!我们也会被拖去祭灯的!”
“不下去,我们都会死。”赵烈掰开他的手,眼神沉得像阴河的底,深不见底,“你看这脚印。”他指着地上的红裙脚印,边缘的青苔正在枯萎,“她在圈我们,圈里的人,都是清单上的下一个,跑不掉的。”
宋晓舟突然想起老周没带走的菜刀,刀刃上的头发黑得发亮,根根分明,跟槐树根下红绳上缠的一模一样。他心里猛地一震,像被惊雷劈中:“老周去王家巷了!他要烧苏燕的老宅!”
赵烈的动作顿住了,眉头拧成个疙瘩:“烧老宅?他烧那里让什么?”
“苏燕的怨气附在老宅的青砖里,红裙女人说古宅渗着潮气,那是她的根基,是她能显形的依仗。”宋晓舟的语速飞快,像打机关枪,掌心的烫意越来越烈,几乎要烧起来,“老周是锅炉工的徒弟,他最会烧东西!有人让他去毁了红裙女人的根基,让她没法再护着我们,这样就能随心所欲地收债了!”
赵烈的眉头拧成个死结,他看了眼井口,泡沫还在不断翻涌,腥甜的气味越来越浓;又看了眼院门,巷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落叶在转。显然,他在让一个两难的抉择。
“李三子,你去王家巷,”赵烈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个护身符塞给他,黄布包着的,边角都磨破了,“找到老周,别让他点火,红裙女人要是没了根基,我们谁也活不成,都得成那水煞的点心。”
“那你呢?”李三子攥着护身符,指节发白,几乎要把布包捏碎。
“我跟宋晓舟下井。”赵烈把钢丝绳系在两人腰上,打了个死结,勒得人腰眼发疼,“记住,看见穿蓝布衫的影子,往他身上撒糯米,别碰他的眼睛,那里面住着水煞。”
李三子咬了咬牙,抹了把脸,转身往院门跑,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口,被风吞没了。宋晓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别的什么。
赵烈把斧头别在腰上,又塞给宋晓舟一把桃木匕首:“一会儿下去,不管看见什么,是人是鬼,都别松绳子,死也得攥着。”
两人站在井台上,绞车缓缓转动,钢丝绳带着他们往下坠。井壁的青苔擦过胳膊,冰凉滑腻,像有无数只手在摸,让人头皮发麻。越往下,潮气越重,腥甜的气味变成了腐臭,像烂了很久的肉,混着水草的腥,往人肺里钻。
快到水面时,宋晓舟看见水里漂着很多东西:破戏服的碎片、生锈的铜钱、半块发霉的窝头,还有串红绳,上面缠着头发,黑得发亮,跟槐树根下的一模一样,在水里轻轻晃。
“抓稳了。”赵烈低喝一声,脚先踏入水面。水很冷,是那种刺骨的冷,像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刚没过脚踝,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往裤腿里钻,滑溜溜的,像水草,又像头发,缠上了脚踝。
宋晓舟跟着下水,桃木匕首攥在手里,木柄的温意抵不住水里的寒气。他往四周看,阴河比想象中宽,水面黑沉沉的,望不到边,远处有几点幽蓝的光,像星星掉在了水里,忽明忽暗,映得水面泛着诡异的青。
“那是长明灯。”赵烈的声音在水里显得格外闷,像隔着层棉花,“苏燕点的二十八盏,被人引到阴河底了,成了水煞的引路灯。”
宋晓舟突然看见前方的水面上,浮着个蓝布衫的影子,正是张伏笔。他面朝下漂着,头发在水里散开,像朵黑色的花,缓缓绽放。
“老张!”宋晓舟想游过去,胳膊却被赵烈死死拉住。
“别动。”赵烈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什么,“你看他的脚。”
张伏笔的脚脖子上,缠着圈红绳,绳头没入水底,绷得笔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水底突然泛起大片气泡,红绳被拽得更紧,张伏笔的尸l猛地沉了下去,只露出一只手在水面上,五指张开,像是在抓什么,又像是在求救。
“追!”赵烈率先游过去,斧头在水里划出浪花,泛着白沫。
宋晓舟跟在后面,游到张伏笔沉下去的地方,往水底看。黑沉沉的水里,隐约能看见个巨大的影子,像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像无数件叠在一起的红戏服,裹着张伏笔往深处去。周围的幽蓝光点越来越亮,照得水底一片惨白,像铺了层霜。
他突然想起红裙女人的话——“阴河的水,会映出你欠的债”。
水底的惨白里,渐渐浮出些画面:矿难时的黑水从裂缝里涌出来,淹没了矿工的脚踝;戏楼里的大火舔着红绸,把苏燕的影子映在墙上;老周师父往锅炉里扔红布,火苗窜得老高,映着他麻木的脸……最后,画面定格在张伏笔的脸上,他正用朱砂笔在黄符上写字,嘴角带着笑,而他身后,站着个穿红戏服的女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红裙女子。
宋晓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掌心的桃木匕首突然烫得惊人,像是要烧起来,烫得他差点撒手。他终于明白,红裙女人为什么要让他记那段话——
阴河映的不是债,是真相。
而真相,就藏在张伏笔沉下去的地方,藏在那团巨大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