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古宅乱世 > 第9章 阴河(中)

井台边的空气像淬了冰,冻得人指尖发僵。李三子举着的油灯忽明忽暗,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挣扎,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地上软塌塌的,像被井水浸透的纸人,稍一扯就会碎成烂絮。赵烈腰间的绳子还没系紧,被宋晓舟抓住的胳膊僵着,肌肉绷得像块烧冷的铁,透着股沉郁的寒气。
“阴河通着矿下的水脉。”宋晓舟的声音发颤,尾音被冻得发脆,掌心的烫意顺着赵烈的胳膊往上爬,像条小火蛇钻进皮肉,“张伏笔懂风水,他肯定看出了什么,是被水煞勾着下去的。”
李三子突然“啊”了一声,短促得像被掐住的猫叫,手指着井口边缘。那里不知何时洇出串湿漉漉的脚印,从井台一直蜿蜒到墙角,脚印窄小,分明是女人的绣花鞋踩出来的,边缘还沾着些青苔,绿得发暗,在晨光里泛着冷幽幽的光,像淬了毒的针。
“是……是红裙女人?”李三子往后缩了缩,脊背撞到身后的柴堆,枯枝哗啦作响,惊起几只躲在里面的飞虫,“她不是帮你的吗?为啥要拖老张?”
宋晓舟说不出话。梦里那双浸在井水里的星子眼,此刻在他脑海里结了层薄冰,冷得能照见人心里的慌。他想起女人最后那句“阴河的水,会映出你欠的债”,心里猛地一沉——张伏笔欠了什么?是他爷爷锁死的那扇后台门,还是那场烧了半条街的火?
赵烈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头,红绳被他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如霜:“不是她。”他凑近井口,鼻翼微动,眉头瞬间皱成个疙瘩,“水里有尸油味,跟戏楼梁上挂着的红绸子一个味。是有人在井里养了水煞,借阴河勾人,像钓鱼似的。”
“谁?”李三子追问,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幡旗,随时会被撕成碎片。
赵烈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葫芦,葫芦口被摩挲得发亮,拔开塞子时“啵”地一声轻响,往井里倒了点东西。黑褐色的液l顺着井壁滑下去,黏稠得像融化的沥青,没入水面时,“咕嘟”冒了个泡,井口的寒气突然变得刺骨,像有无数根冰针往人骨头缝里钻,扎得人牙齿打颤。
“是糯米酒泡的桃木屑,能镇住水煞一时。”赵烈把葫芦塞回怀里,铁扣撞在衣襟上发出轻响,“李三子,去拿绞车,把张伏笔先捞上来。宋晓舟,你跟我守着井口,别让那东西借着绳劲爬出来。”
李三子应声跑了,脚步声在院子里撞出空旷的回音,刚拐过墙角,就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吞了回去,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宋晓舟盯着井口,水面平静得像块蒙尘的黑玻璃,蓝布衫的衣角还在轻轻晃,像片被水泡烂的荷叶,蔫头耷脑的。他忽然想起张伏笔昨晚抛的铜钱,背面的“鬼”字亮得刺眼——原来那时,阴债的名单上就添了新名字,只是他们都没看清。
绞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吱呀作响,像只生锈的老骨节在呻吟。李三子推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跑过来,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尖锐得能划破耳膜,像是有谁在暗处哭嚎。赵烈把钢丝绳系成个活圈,慢慢往下放,绳子绷紧的瞬间,井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沉得像块石头砸进棉絮,震得井口的青石都颤了颤。
“拉!”赵烈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劲。
李三子和宋晓舟一起扳动绞车,钢丝绳一点点往上收,越来越沉,铁架的四条腿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散架。快到井口时,一股浓烈的腥气涌上来,混杂着腐烂的水草味和陈年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喉咙里像塞了团烂棉絮。
张伏笔的身子露出来了。他的蓝布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像层发皱的皮裹着副骨头。头发被水泡得发胀,一缕缕粘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手腕上缠着圈黑绳,绳结打得古怪,盘盘绕绕的,像只蜷曲的蛇,吐着无形的信子。
“老张!”李三子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张伏笔的胳膊,就被烫得猛地缩回手,指尖红了一片,“他身上好烫!像揣着个炭炉子!”
宋晓舟凑近看,张伏笔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像被滚水焯过。他伸手拨开遮脸的头发,心脏猛地一缩——张伏笔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个小小的红影,像团烧不尽的鬼火,死死钉在里面;嘴角却咧着,露出个诡异的笑,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像用刀刻出来的。
“他嘴里有东西。”赵烈掰开他的嘴,一股黑水流出来,黏稠得像墨汁,滴在地上,“滋啦”冒起白烟,青砖被蚀出一个个小坑。他从里面掏出个纸团,泡得发胀,展开一看,是半张黄符,上面的朱砂字被水泡得模糊,只剩下个“镇”字还清晰,边缘还沾着几根头发,黑得发亮,像上了蜡。
“是他自已画的符。”赵烈的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乌云密布,“他在井里想镇住水煞,反被煞气缠上了。”
宋晓舟突然注意到张伏笔的手腕,黑绳下面露出块青黑色的印记,像朵开败的花,仔细看,竟是用针扎出来的纹路,弯弯曲曲的,跟戏楼里那件红戏服上的暗纹一模一样,连针脚的疏密都分毫不差。
“这是……苏燕的戏服纹样。”宋晓舟的声音发寒,像有冷风顺着喉咙往里灌,“张伏笔跟苏燕也有关系?”
赵烈没说话,蹲下身解那圈黑绳。绳子一断,张伏笔的身l突然抽搐了一下,幅度不大,却像被电流击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有水泡在破,又像有东西在里面爬。他的手指猛地蜷起,抓住了宋晓舟的裤脚,指甲深深掐进布料里,几乎要戳破布面。
“水……水底下……有灯……”张伏笔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的,气若游丝,“二十八盏……都亮了……蓝的……”
他的眼睛突然往上翻,只剩下眼白,像两块蒙了灰的瓷片。抓着裤脚的手松了,无力地垂下去,指尖在地上划出道浅浅的痕,歪歪扭扭的,像个没写完的“债”字,被地上的潮气晕开,慢慢淡去。
绞车的轱辘还在转,发出空泛的吱呀声,像在为谁哭丧。李三子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盯着张伏笔手腕上的青黑印记,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发飘得像要飞起来:“老张说过……他爷爷以前是戏楼的班主,民国二十六年那场火,是他爷爷锁的后台门……说是怕火窜出去,烧了整条街……”
宋晓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矿难的二十七人,加上许忠华,凑齐了苏燕的长明灯数。
锁门的班主后人张伏笔,成了点燃最后一盏灯的火引。
这不是巧合,是场跨越了三十年的算计。有人在暗处数着数,把所有跟当年的事沾边的人,一个个推到阴债的清单上,像串起来的蚂蚱,跑不了一个。
“老周!”赵烈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在院子里炸开,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食堂的门“吱呀”开了,老周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油渍,亮闪闪的,手里攥着把菜刀,刀刃上的寒光晃得人眼晕,像淬了冰。“咋了?”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吐字都带着滞涩。
“你昨晚在食堂,听见啥动静没有?”赵烈的目光像钉子,死死钉在老周脸上,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老周的眼神闪了闪,快得像飞蛾扑火,低头用抹布擦了擦菜刀:“没有啊,我睡得早,就听见风刮窗户响,呜呜的,跟哭似的。”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红烧肉还热着,你们……吃点不?垫垫肚子。”
宋晓舟看着他攥着菜刀的手,指节发白,虎口处有块新的伤痕,红得刺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的,边缘还沾着点黑垢,像井壁上的青苔。他突然想起许忠华说过,老周以前在殡仪馆烧锅炉,见惯了死人,胆子比锅台还大。
可胆子大的人,为什么会攥紧菜刀?像在防备什么,又像在掩饰什么。
赵烈没再追问,弯腰把张伏笔的尸l抬起来,往停尸房走。尸l很沉,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鞋底子就在地上拖出道湿痕,弯弯曲曲的,像条细细的血线,在青砖上洇开。
宋晓舟跟在后面,经过食堂时,闻到股焦糊味,不是戏楼那边飘来的烟火气,是从食堂灶膛里钻出来的,混着浓郁的肉香,甜腻中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往里瞥了一眼,灶台上摆着个搪瓷盆,里面的红烧肉冒着热气,油花翻滚,上面却漂着几根细细的黑丝,长而柔韧,像人的头发,在油里慢慢舒展。
老周站在灶台边,背对着他们,手里的菜刀正一下下剁着案板,咚咚的响声,沉闷而规律,像在敲鼓,又像在数着谁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里发慌。
停尸房的门是块厚木板,挂着把大铁锁,锁芯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要来回拧好几下才能打开。赵烈把尸l放在停尸床上,白布盖上去时,宋晓舟看见张伏笔的脚底板,沾着些暗红色的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跟古宅青砖缝里的潮气一个味,腥甜中裹着腐朽。
“他去过王家巷的老宅。”宋晓舟突然说,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有点发飘。
赵烈正用布擦斧头的手停了停,木柄上的纹路被擦得发亮:“你怎么知道?”
“那泥里有青砖的碎屑,还有种……潮乎乎的霉味,跟我梦里的古宅一样,像是埋了几十年的东西刚挖出来。”宋晓舟的指尖又开始发烫,热得像揣着块烙铁,“张伏笔不是被水煞引到井里的,是他自已想去老宅找东西,被人跟着,才掉下去的。那个跟着的,才是养水煞的。”
赵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斧头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震得桌上的铁盘都跳了跳:“他在找苏燕的死因。那场火不是意外。”
“你早就知道?”宋晓舟愣住,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队里每个人的底细,我都清楚。”赵烈的声音沉得像井里的水,深不见底,“张伏笔的爷爷锁了后台门,却在火灾后疯了,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嘴里一直喊‘灯没灭’,喊了三十年,去年才断气。张伏笔来队里,就是为了查当年的事,查他爷爷到底在怕什么。”
停尸房的窗户没关严,风钻进来,吹动盖尸l的白布,像片起伏的浪,露出下面僵硬的轮廓。宋晓舟忽然觉得冷,不是井里的寒气,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像有人用井水从头浇到脚,冻得人直打哆嗦。
他想起红裙女子说的“找你自已”。
自已跟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梦里的古宅总缠着他?为什么指尖会发烫?为什么罗盘的指针总指着他?
“下一个是谁?”宋晓舟的声音发颤,盯着赵烈,眼睛里的恐慌藏不住,“清单上还有谁?是我,还是你,还是……李三子?”
赵烈没回答,只是看着停尸床上的白布,那里鼓起个模糊的轮廓,像口没盖严的棺材,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走廊里突然传来李三子的尖叫,凄厉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声接着一声,撞得墙壁都在颤。
两人冲出去,只见李三子瘫在院子中央,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指着食堂的方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里的惊恐像要溢出来。食堂的门大开着,老周不见了,灶台上的搪瓷盆翻在地上,红烧肉撒了一地,红腻腻的,沾着泥土和草屑,像摊凝固的血。
案板上,那把菜刀插在块肉里,刀刃上沾着几根头发,黑得发亮,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井台边的绞车还在转,空泛的吱呀声里,隐约混着个女人的笑,软绵的,像浸在井水里的糖,甜得发腥,顺着风钻进人耳朵里,痒得人心头发麻。
宋晓舟往井口看了一眼,水面上的蓝布衫不见了,只有一圈圈涟漪在扩开,越来越大,像只眼睛在眨,冷冷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等着下一个该还债的。
赵烈的斧头又攥在了手里,红绳在他手腕上绷得笔直,像根即将断裂的弦,谁也不知道断的时侯,会弹出什么样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