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日头刚冒红,天边还挂着半轮残月,像块被啃剩的银月牙。我蹲在张老汉的糖葫芦摊前,指尖捻着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正跟他讨价还价
——
这老头今儿个邪性得很,非说山楂上的糖霜是用开灵盐熬的,硬要多收半文钱。竹靶子上的糖葫芦在晨风里晃悠,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倒像一串串凝固的血珠。
突然听见前头人群
“哄”
地炸开,像被扔了颗炮仗,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接着就见个圆滚滚的小子抱着鱼篓狂奔,粗布短褂被风吹得鼓鼓囊囊,活像只偷了东西的肥鹌鹑。鱼篓里的水泼了一路,在青石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水痕,阳光下泛着点银光,竟像撒了把碎银子。
“我的糖葫芦!”
我眼睁睁看着三串山楂滚进泥坑,糖衣瞬间沾了层黑土,心疼得直抽气。那小子跑得太急,收不住脚,鱼篓
“咣当”
一声砸在我脚边,里头条三寸长的红鲤鱼
“啪嗒”
甩着尾巴蹦跶,鳞片在晨光里闪得人眼花,鱼眼竟泛着金光,跟城隍庙供着的金菩萨眼珠子似的。
“对不住对不住!”
胖小子忙不迭去捡鱼篓,脸上沾着的糖渣被汗水泡得发黏,活像只偷蜜被抓的熊瞎子。他手忙脚乱地按住蹦跶的鱼,嘴里还嘟囔着:“老金别骂了,再骂我真把你炖了熬汤!”
话音刚落,鱼篓里突然传出个破锣嗓子,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蠢货!青蚨门的血蝶都追来了,还不快跑?”
我后颈的寒毛
“刷”
地竖起来,跟被冰锥扎了似的。青蚨门三个字刚落,街角就闪过三道黑影,玄色短打,袖口绣着半只青蚨虫,翅尖还沾着点暗红
——
正是前天在赌坊见过的死士打扮,走路都带着股子血腥味。胖小子却浑然不觉,还在跟鱼犟嘴:“老金你小声点,再吵我往篓里撒把粗盐,让你尝尝咸鱼的滋味!”
鱼尾巴
“啪”
地甩了他一脸水,溅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撒你娘的盐!你当自已是盐帮任瑶那小妮子?她手里的灵盐能镇妖,你这腌菜盐只会糟蹋老子的鳞!”
“等等。”
我一把揪住胖小子的后领,腰间别着的糖葫芦棍子硌得慌,“你能听懂这鱼说话?”
胖小子这才注意到我,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跟他卖的山楂似的:“哥你手劲真大,勒得我喘不过气啦!”
他脖子上挂着的银锁在晨光里晃了晃,锁身上刻着个模糊的
“玄”
字。鱼篓里的老金突然不骂了,鱼鳃一张一合,声音低了八度:“人皇剑穗的气息……
这小子居然能碰碎精铁算盘?”
巷口的黑影越逼越近,玄色衣袂扫过墙角的青苔,带起阵腥风。我拽着胖小子往巷子里钻,他怀里的鱼篓突然烫起来,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水面无风自动,竟浮出串蝌蚪纹,弯弯曲曲的,跟我在玉壶残页上见过的纹路一模一样,只是更鲜活,像在水里游动。“老金说他们袖口有追踪符!”
胖小子突然开窍,把手里攥着的半串糖葫芦往地上一丢,糖渣星星点点粘在黑影脚边,“用这个!老金说甜滋滋的东西能困住妖怪!”
我简直想敲开他脑壳看看是不是灌了海水,哪有妖怪怕糖渣的?可下一刻,追来的血蝶突然在糖渣上方打旋,翅膀上的磷粉竟被糖丝粘住了,扑腾得越来越慢,跟被蛛网缠住的蛾子似的。老金在鱼篓里闷笑,声音里带着点得意:“蠢货,太玄鱼传人沾过的东西,自带三分灵气,这些低阶妖蛊碰了就是找死!”
胖小子却心疼地盯着地上的糖葫芦,嘴角耷拉着:“哥,你得赔我一串,我这鱼今天能卖十两银子呢,够买一百串糖葫芦了。”
巷口传来布匹撕裂的脆响,我扒着墙缝偷偷看,只见黑影们正撕扯被糖渣粘住的袖口,青蚨纹刺绣上沾着亮晶晶的糖霜,倒像落了层雪,看着竟有几分滑稽。趁机拽着胖小子拐进瘦马馆后巷,墙根堆着的胭脂水粉罐子被我们撞得叮当响。他鱼篓里的老金突然开口,声线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小子,你娘是不是留了个玉壶?壶底刻着半朵芍药纹的?”
我浑身的血
“嗡”
地往头顶涌,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娘的玉壶确实刻着半朵芍药,连花瓣上的露珠纹都分毫不差,这老鱼怎么知道?胖小子却盯着我腰间晃悠的玉壶傻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哥你这壶能装酒不?老金说它能吸灵气,比我在渔村捡的破铜钱厉害多啦,摸过之后打鱼都能多钓两条。”
鱼篓里
“哗啦”
一声,老金甩尾拍起的水花溅了胖小子一脖子:“闭嘴!别把前朝妖后的秘辛全抖出来,你想害死老子?”
前朝妖后?我想起红绡袖口会动的青蚨纹,还有苏婉儿鞋底若隐若现的死士标记,突然觉得这胖小子怀里的鱼篓,怕是比瘦马馆最沉的胭脂匣子还能装秘密。刚拐出后巷,就见盐帮的运盐车停在巷口,任瑶的贴身丫鬟春桃正跟车夫吵架,算盘珠子打得山响,噼啪声比瘦马馆姑娘们的琴弦还脆
——
正好,借她的车躲躲。
“任瑶姑娘的算盘珠子还缺不缺人手?”
我堆起最谄媚的笑,把胖小子往前一推,“这兄弟看着憨,力气可大了,能徒手捏碎精铁算盘,给姑娘当账房先生再好不过,算错了账还能帮着扛盐袋。”
胖小子傻乎乎地掰弄着鱼篓的竹篾,瓮声瓮气地问:“算盘是啥?能烤着吃吗?比糖葫芦甜不?”
鱼篓里的老金气得直冒泡泡:“吃货!那是盐妖的本命法器,你敢啃它,小心舌头被化成水!”
任瑶的马车突然掀开帘子,露出半张涂着珊瑚膏的脸,唇线勾得又细又利,跟她手里的算盘珠子似的。“贺小山,”
她眼尾扫过我腰间的玉壶,语气带着点嘲讽,“你上次欠的灵盐钱还没结呢,倒敢替别人找活计?”
话虽凶,眼神却直勾勾盯着胖小子的鱼篓
——
水面上的蝌蚪文又浮出来了,这次竟拼成个
“咸”
字,笔画间还泛着点银光。我忙用糖葫芦杆子敲了敲玉壶,壶身吸收了点盐气,竟把水纹晃散了,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身后传来血蝶振翅的
“嗡嗡”
声,越来越近。胖小子突然指着天空尖叫,声音都劈叉了:“老金说血蝶怕糖霜!”
他抬手就把鱼篓里的水往空中泼,水珠混着他没吃完的糖渣,在阳光下竟结成张黏糊糊的网,亮晶晶的,倒像姑娘们绣花用的金线网。青蚨门死士放出的血蝶撞上去就往下掉,翅膀上沾着的糖丝缠成一团,扑腾不动,像极了瘦马馆姑娘们晾在檐下的蜜饯。
“快跑!”
我拽着胖小子钻进运盐车,车辕上的盐袋突然渗出点黑血,顺着麻袋的纹路往下淌,在木板上积成小小的血珠
——
正是任瑶之前嘀咕的
“灵盐矿渗黑血”。老金在鱼篓里猛地甩尾,溅出的水花打在盐袋上,发出
“滋滋”
的声响:“糟了!是锁妖藤的血,当年封印人皇剑主用的就是这东西……”
话没说完就被胖小子一把捂住嘴,这呆子居然还有点眼色,知道什么话不能随便说。
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装盐的麻袋晃来晃去,撒出的粗盐粒在车板上积成小小的山。胖小子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烤糊的炊饼,黑乎乎的,还沾着点芝麻。他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喂鱼,嘴里念叨着:“老金你吃,吃完告诉我怎么能赢钱,我想买串最大的糖葫芦,要十八颗山楂的那种。”
老金气得尾巴拍得鱼篓
“砰砰”
响:“没出息的东西!当年妖后大人的坐骑是四海龙王,宴席上摆的都是夜明珠磨成的粉,你倒好,拿块糊饼喂剑主传人?”
我摸着腰间发烫的玉壶,壶身的芍药纹似乎又清晰了些。突然想起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的
“别信穿青蚨纹的人”,当时她的血滴在玉壶上,晕开的样子跟此刻盐袋渗出的黑血很像。胖小子正把糖葫芦上的糖渣往我玉壶上抹,说
“这样能招财运,我娘教我的”,鱼篓里的老金却对着玉壶摆了摆尾,像是在行什么礼
——
它鱼尾扫过的地方,壶身竟浮现出半道剑穗纹路,跟小霜颈间那根破布条上的一模一样,连线头的磨损都分毫不差。
盐帮的车队在城门口被拦下,守城的士兵拿着长矛挨个检查,铁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胖小子的鱼篓突然漏水,顺着车板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竟摆出个奇怪的阵形,有点像我在清虚观壁画上见过的
“咸池阵”,只是缺了个角。任瑶的算盘
“啪”
地敲在车辕上,声音里带着点警告:“贺小山,你从哪儿拐来的傻大个?别是青蚨门派来的细作。”
我冲她挤挤眼,故意大声说:“姑娘好眼力,这兄弟看着憨,本事可大了,能听懂妖语,比你账房先生的算盘算得还准呢,不信你问他灵盐矿的黑血是啥来头。”
车队重新启程时,胖小子已经趴在我肩上睡着了,嘴角的哈喇子顺着我的衣襟往下淌,还带着股子糖葫芦的甜腥味。鱼篓里的老金趁着他打呼噜,突然凑近篓边,声线压得极低,像怕被人听见:“小子,你娘当年和人皇剑主有过命的交情,你脖子上这狐狸胎记,就是剑主用心头血点的认亲信物。”
它顿了顿,鱼尾扫过水面,浮出个小小的
“玄”
字,“这胖小子是太玄鱼传人,天生克仙门术法,青蚨门的血蝶碰到他沾过的东西,跟撞在天雷上没两样。”
话没说完就被胖小子的口水呛了下,气得在篓里翻腾,溅了我一袖子水。
夕阳把扬州城的飞檐染成金红色,像给每个角楼都镶了道金边。我摸着玉壶上新增的剑穗纹路,想起刚才老金在鱼篓里咒骂
“人皇剑主的传人怎么是个吃货”,此刻看着趴在盐袋上呼呼大睡的胖小子,倒觉得这吃货挺招人喜欢
——
至少他能用糖葫芦的糖渣困住血蝶,还能把盐帮任瑶都头疼的精铁算盘当玩具捏着玩。
回到瘦马馆的杂役房,胖小子倒头就睡在我的破木板床上,把床板压得
“咯吱”
响。他怀里的鱼篓被当作枕头,老金在里头安分了不少,只是偶尔嘀咕两句,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当年妖后大人布下太玄阵,就是用了这小子的口水调和灵盐,才困住了七十二路仙门……”
我听得心头一跳,刚想再问,胖小子翻了个身,把鱼篓压得更紧了,嘴里还嘟囔着
“糖葫芦……
甜……”
窗外传来更夫打盹的呼噜声,跟胖小子的鼾声此起彼伏,倒像在唱和。我把玉壶和鱼篓并排放在床头,壶身的云纹和鱼篓里的水纹在月光下交相辉映,竟慢慢拼成个狐狸抱剑的图案,狐狸的眼睛正好是玉壶的壶嘴,剑穗垂下来,缠着条小鱼
——
正是老金的模样。耳后胎记微微发烫,像有只小狐狸在轻轻舔舐,我突然觉得,这扬州城层层叠叠的谎影里,胖福这傻大个,说不定真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
——
哪怕他现在正流着哈喇子,把装着前朝妖后秘辛的鱼篓当成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