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内二更梆子响过三声,我蹲在瘦马馆账房后窗的冬青丛里,指甲缝里还卡着下午擦胭脂时蹭的金粉。更夫老陈的梆子声越来越慢,跟他裤腰带上那串晃荡的钥匙似的,有气无力。我舔了舔嘴唇,掌心的汗把竹片撬棍攥得发滑
——
这是第三回踩点了,前两回都赶上王妈妈查账,今儿个她陪扬州盐运使吃花酒去了,天赐良机。
账房木门的门缝里漏出半盏油灯的光,窗纸上老鼠啃账本的窸窣声比我心跳还响。老陈的梆子声停在西角门,接着传来吐痰的动静:“他娘的,这月例银子又扣半钱,当老子是瘦马馆养的金丝雀?”
我趁机猫腰挪到门边,竹片刚插进木门缝,怀里的玉壶突然发烫
——
那是娘留给我的,拇指大的青玉壶,壶嘴雕着半朵开败的芍药。
“吱呀
——”
木门开了条缝,一股子陈账本子味混着霉味扑脸。屋里油灯在墙角晃悠,照得梁上的
“日进斗金”
匾额像个张着嘴的老烟鬼。元宝箱在靠墙的榆木柜里,我轻手轻脚搬来条凳,刚踩上去就听见
“咔嚓”——
凳腿断了根钉子。我僵在原地,盯着窗外树影发颤,老陈的梆子声又响起来,这回往东边去了。
撬开榆木柜的铜锁时,竹片
“咔”
地断了半截。我暗骂晦气,从裤腰里摸出根细铁丝
——
这是上个月从瘦马馆头牌银蝶的胭脂盒里顺的。锁簧
“嗒”
地弹开,箱盖掀开的瞬间,月光正巧从后窗斜切进来,照得整箱雪花银像撒了把碎星星。我咽了口唾沫,指尖刚触到箱底暗格的铜环,左耳后突然跟被火燎了似的发烫,低头一看,账本上的月光竟投出个狐狸形的影子,尖耳朵支棱着,跟我小时侯在城隍庙见过的狐仙像一个模子。
暗格里躺着半块碎玉珏,拇指长,刻着个
“忠”
字,边缘还沾着点血渍似的痕迹。我刚捏住玉珏,就听见
“咔嚓”
一声,碎玉珏内侧的云纹突然裂开,青灰色的粉末簌簌往下掉。怀里的玉壶烫得跟火炭似的,我慌忙把玉珏往衣襟里塞,窗外
“嗖”
地掠过道白影,像片被风卷起来的孝布,紧接着窗纸上就映出个晃悠悠的狐耳轮廓。
“小崽子手挺快啊。”
冷不丁响起的女声跟浸了秋霜似的,惊得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账房后窗
“吱呀”
推开半扇,月光里立着个穿白纱裙的女人,袖口绣着半只青蚨虫,正用帕子擦胭脂盒
——
不对,她手里那胭脂盒,是银蝶昨儿哭哭啼啼说丢了的缠枝莲纹景泰蓝。
我攥紧玉珏往门口退,后颈的冷汗把衣领都洇湿了。女人指尖敲着胭脂盒,步步逼近:“三年前你娘偷我胭脂时,也是这副耗子似的眼神。怎么,她没告诉你,拿了我的东西要还?”
她说话时,袖口的青蚨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活过来的虫子在爬。
我突然想起娘临终前塞给我的玉壶,壶底刻着半朵芍药,跟这女人胭脂盒上的花纹竟有几分相似。玉珏碎片在掌心发烫,我猛地转身撞翻条凳,趁女人躲凳子的空当,踹开木门就往角门跑。老陈的梆子声在东边响得正急,我拐过穿堂时,听见身后传来轻笑:“跑什么?你耳后那狐狸胎记,可比你娘当年的胭脂印还招人眼呢。”
跑到自已住的杂役房,我反锁上门,靠在墙上直喘气。怀里的玉壶还在发烫,掏出来一看,壶身竟多了道浅灰色的云纹,跟碎玉珏内侧的纹路一模一样。耳后火辣辣的疼,我摸出藏在墙缝里的铜镜
——
左耳垂后,指甲盖大的胎记不知何时变成了狐狸形状,毛色青灰,跟刚才窗纸上的影子分毫不差。
更夫打三更时,我趴在破木板床上数房梁上的老鼠洞。玉珏碎片裹在娘的旧帕子里,帕子上还绣着半朵没完工的芍药。窗外的槐树影晃来晃去,像有人在甩袖起舞。我摸着玉壶上的新纹路,突然想起银蝶说过,瘦马馆的胭脂水粉都是从青蚨门商队进的货,而青蚨门的人,袖口都绣着青蚨虫
——
就像那个白衣女人。
“啪嗒”,账房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老陈的惊叫:“有贼!”
我忙把玉珏塞进草席底下,吹灭油灯假装睡觉,心跳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耳后狐狸胎记隐隐发烫,仿佛在提醒我,今晚看见的白影,还有那句
“和你娘当年偷我胭脂时一个模样”,都跟娘留下的玉壶、这半块碎玉珏,有着说不清楚的干系。
瘦马馆的夜向来不安静,姑娘们的笑骂声、琴弦声能闹到天亮,可今晚格外静,静得能听见自已血管里的血在哗哗流。我摸着草席下的玉壶,想起娘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血染红了她袖口的芍药纹:“小山,带着玉壶走,别信穿青蚨纹的人……”
那时我才十岁,不懂青蚨纹是什么,只记得她腕上戴着半块碎玉珏,跟今晚我拿到的这半块,合起来应该是个完整的
“忠”
字。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我翻了个身,看见月光把窗纸照得发青,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狐耳轮廓的影子晃了晃。玉珏碎片在草席下发烫,像块烧红的炭,把我的掌心烫出个红印子。明天天亮,得去聚贤赌坊把偷来的三钱碎银换成整银,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总觉得那白影女人的话里藏着钩子,勾着我往娘的旧事里钻。
四更梆子响过,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房顶上有瓦片轻响。翻身坐起,就看见窗纸上映着个人影,长衣曳地,袖角的青蚨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屏住呼吸,手悄悄摸向草席下的玉珏,却听见那影子轻声哼起首曲子,调子熟得很
——
是瘦马馆姑娘们常唱的《胭脂扣》,可词不一样:“忠字裂,玉壶缺,狐影照月人难歇……”
声音渐渐远去,我掀开窗帘,只见槐树梢头挂着半弯残月,像把缺了角的银梳。怀里的玉壶不知何时凉了下来,可耳后狐狸胎记还在发烫,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瘦马馆的更夫又开始打梆子,梆子声里混着远处运河传来的桨声,我盯着梁上摇晃的蜘蛛网,突然明白,有些事,就像这网,一旦碰了,就再也躲不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揣着碎银往赌坊走,路过瘦马馆账房时,看见王妈妈正揪着老陈的耳朵骂街,账房门口围了堆碎瓷片
——
是昨晚我撞翻的那条凳上的青花瓷凳面。我低头快走,指尖触到衣襟里的玉珏碎片,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小山子,你耳后沾着什么?”
回头一看,是厨房的刘婶,端着盆洗脸水正瞅我笑。我忙用袖子擦耳后:“没什么,蚊子咬的。”
刘婶凑近了看:“呦,像是朵小花钿呢,红彤彤的,比银蝶姑娘的胭脂还鲜亮。”
我心里一紧,借口要去买炊饼,拔腿就跑。耳后火辣辣的,仿佛真有朵花在那儿开了,花瓣尖儿翘着,像狐狸的耳朵。
聚贤赌坊的木门刚开半扇,我就听见里头骰子撞瓷碗的叮当声。赌坊小厮见我进来,刚要开口,我就把三钱碎银拍在柜台上:“换筹子,今儿个爷要赢顿好酒菜。”
指尖摸到袖袋里的磁铁片,那是从老陈的旱烟袋上掰下来的,磨得发亮。赌坊里烟气熏人,我盯着庄家的骰子碗,耳后突然又发烫,恍惚看见赌桌上的光影投出个狐狸影子,跟昨晚账本上的一模一样。
“大!”
我把筹子全推出去,骰子骨碌碌停住,三个六点。庄家的脸绿了,我刚要拿银子,就听见二楼传来环佩响,月白裙角闪过,带着股子松香味
——
是昨天在账房看见的白衣女人?不对,她袖口绣的是青蚨纹,而楼上那姑娘,袖口补丁底下露着半只紫微斗数纹,是官府缇骑的标记。
“这位公子手气不错。”
甜丝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冰碴子味。我回头,见个穿月白裙的姑娘正把玩着照骨镜,镜面映着我的脸,却闪过半道红芒,正对着我藏玉珏的胸口。心里暗叫不好,抓起筹子就往胭脂摊跑
——
这是瘦马馆姑娘们教我的,胭脂粉扬出去,管你是捕快还是妖修,都得闭眼睛。
“苏姑娘追我半日,莫不是想请我喝花酒?”
我边跑边喊,顺手撞翻个胭脂匣子,香粉扑簌簌往姑娘脸上飞。她呛得咳嗽,我趁机拐进小巷,却听见她咬牙切齿:“再跑,照骨镜直接烧你屁股!”
话音未落,后腰就跟被火烫了似的,我慌忙摸出玉壶,壶身竟吸住了镜面上的红光,赌运暴涨的感觉涌上来,脚下生风,转眼就甩脱了她。
躲在墙角喘气时,听见巷口传来低语:“青蚨门的人,何时盯上瘦马馆了?”
是苏姑娘的声音,带着点疑惑。我低头看掌心的玉珏碎片,发烫的地方印着个模糊的云纹,跟玉壶上的新纹路一模一样。远处传来更夫打卯时的梆子声,惊飞了墙头的麻雀,我突然想起昨晚白影女人说的话,娘偷过她的胭脂,而我,偷了她的玉珏
——
或者说,这玉珏,本该就是娘留给我的?
揣着赢来的十两银子往瘦马馆走,路过城隍庙时,看见香案上供着狐仙像,耳朵尖尖的,跟昨晚窗纸上的影子一般无二。我摸了摸耳后,胎记还在发烫,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笑:“小贼,偷了我的玉珏,就想这么走了?”
回头一看,正是昨晚的白影女人,手里攥着银蝶的景泰蓝胭脂盒,袖口青蚨纹在晨光里泛着幽光。我攥紧玉壶,指尖发颤,却听见她又说:“别怕,我是来讨胭脂钱的
——
你娘当年欠我半盏胭脂,如今你偷了我的玉珏,正好两清。”
说完,她把胭脂盒往我手里一塞,转身消失在晨雾里,留下句轻飘飘的话:“下月十五,鬼市见,带好你的玉壶和剑穗。”
我盯着手里的胭脂盒,盒盖上的缠枝莲纹突然发出微光,跟玉珏碎片上的云纹交相辉映。耳后狐狸胎记突突地跳,怀里的玉壶仿佛活了过来,在胸腔里轻轻震动。城隍庙的钟声响起,惊起一群寒鸦,我突然意识到,从昨晚撬开元宝箱的那一刻起,我这市井小贼的日子,算是彻底跟妖啊仙啊的,缠上了。
回到瘦马馆,王妈妈正叉腰骂街,见我回来,劈头就是一巴掌:“死小子,账房丢了三钱银子,是不是你偷的?”
我捂着脸往后躲,怀里的胭脂盒硌得肋骨生疼:“妈妈明鉴,小的今儿个在赌坊赢了钱,哪能让那偷鸡摸狗的事?”
说着掏出十两银子,往她妆匣里一塞。
王妈妈的手刚碰到银子,就尖叫起来:“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是不是偷了账房暗格里的玉珏?”
我心里一惊,脸上却装糊涂:“什么玉珏?小的只看见一箱银子,难道妈妈您还藏了宝贝?”
王妈妈的眼神闪了闪,转身就走,裙摆扫过我脚边时,我看见她鞋底绣着半只青蚨虫
——
跟白衣女人袖口的花纹,一模一样。
夜里躺在木板床上,我摸着胭脂盒上的莲纹,想起白影女人说的
“剑穗”。娘留给我的东西里,除了玉壶,还有个褪了色的剑穗,一直收在草席底下。我翻出来一看,剑穗尾端的流苏,竟跟玉珏碎片内侧的云纹严丝合缝。耳后狐狸胎记又开始发烫,我对着破铜镜一照,胎记周围竟泛着微光,像圈淡青色的狐毛。
更夫打五更时,我听见窗外有人轻轻叹气:“和你娘当年一个模样,贪财又倔。”
是白衣女人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又带着点可惜。我忙掀开窗帘,只见槐树影里晃着片白纱,袖口青蚨纹一闪而逝,像只青色的蝴蝶,消失在渐亮的天光里。
怀里的玉壶突然变得冰凉,壶身上的云纹却愈发清晰,跟剑穗、玉珏碎片上的纹路连成一片,竟拼成个狐狸形状。我摸着耳后发烫的胎记,突然明白,有些秘密,就像这瘦马馆的胭脂水粉,看着光鲜,底下却藏着说不完的谎
——
而我贺小山,怕是要在这谎影里,趟出条血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