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梦。
苏念知闭了闭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脑海里的画面却像被按了放映键，一帧帧清晰得仿佛能伸手触摸，连带着心脏都泛起熟悉的酸胀，像被浸在冰水里，又酸又沉。
还是那片熟悉的高中音乐厅。暗红色的丝绒幕布垂在两侧，边缘绣着银线勾勒的缠枝纹，在顶灯暖黄的光晕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沉淀了岁月的琥珀。
空气中浮动着复杂又干净的气息——有舞台角落那架老钢琴散发出的木质清香，有前排小提琴手琴弓上的松香微苦，还有头顶聚光灯持续照射后，与空气中尘埃相混的温热味道。
台下的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心跳，像暴雨来临前沉甸甸的云层，连呼吸声都被小心翼翼地收着，只余下乐符在空间里震荡的余韵。
而她自已，就站在舞台侧后方的阴影里，握着小提琴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琴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上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
最后一个音符从钢琴前那个女生的指尖滑落时，她的手腕轻轻一顿，白皙的指节在黑白琴键上留下短暂的停留。
那抹清亮的尾音像羽毛般飘向空中，盘旋，坠落，在凝滞的空气里荡开微小的涟漪。
台下静得能听见自已的心跳，一秒，两秒，三秒——突然，掌声像被点燃的篝火般炸开，从第一排蔓延到最后一排，起初是稀疏的惊叹，很快便汇集成决堤的洪水，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好与口哨，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发烫。
苏念知的视线胶着在舞台中央。
那个女生坐在钢琴前，象牙白的演出裙摆在琴凳边缘垂下，裙摆上绣着的细碎水钻被灯光照得闪烁，像落了一地的星子。
方才弹奏时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颈侧，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晃动，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
她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走到舞台中央时微微屈膝鞠躬，发梢扫过肩头，留下细碎的痒意。
抬眼时，眼底盛着未散的光，比聚光灯还要亮——那是尽兴后的舒展，是被认可的雀跃，是藏不住的自信。
她抬手按住胸前的麦克风，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穿过电流传来，带着一丝刚唱完的微哑，却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谢谢大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声再次掀起高潮。
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在她周身织成一层朦胧的光晕，将她挺直的脊背、扬起的下巴、眼底跳动的笑意都温柔地裹住。
那身影灵动又坚定，像一首被反复打磨过的诗，每个字都浸着热爱与光芒。
而自已呢？苏念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提琴，琴弓上的松香粉末簌簌落在黑色演出裤上，像不起眼的尘埃。
刚才合奏时，她明明拼尽全力跟上节奏，可指尖总在细微处打颤，弓法也不如平时流畅，连最熟悉的那段旋律都奏得磕磕绊绊。
此刻站在这片被舞台灯光遗忘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个发光的身影，没人会注意到侧后方这个几乎要与幕布融为一l的自已，更没人知道，她刚才差点因为紧张而握不住琴弓。
怀疑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来，勒得她心口发紧。
她忽然问自已：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些被指尖磨出的茧，那些在琴房熬过的深夜，那些对着镜子反复纠正的姿势，难道都只是徒劳？她看着舞台上那个从容自信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已像个蹩脚的模仿者，穿着不合身的戏服，在不属于自已的舞台上笨拙地打转。
那个女生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时，从来不会像她这样发抖。
她的乐感像与生俱来的天赋，能让每个音符都带着生命力，而自已呢？练得再久，也只是把谱子上的符号机械地搬出来，像台精准却冰冷的机器。
老师总说“你很努力”，可努力在天赋面前，是不是连提都不值得一提？
她想起上次排练，那个女生随口指出她揉弦时的力度偏差，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而自已却要对着节拍器练上整整一周才能勉强纠正。
原来人和人的差距，真的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
她拼命划着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乘着风，早已驶向了对岸的星辰大海。
“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站在这里。”一个念头钻进脑海，带着尖锐的凉意。也许她天生就该是台下鼓掌的观众，是舞台背景里那片沉默的阴影，强行挤到聚光灯边缘，只会显得更加狼狈。
掌声还在继续，震得空气都在发烫。夏知茶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稳住发颤的膝盖。
舞台上的光那么亮，亮得让她几乎要睁不开眼，只能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