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香亭午:云想衣裳花想容
暮春的风穿过兴庆宫的龙池时,总带着太液池的水汽。晓灵跟着李白踏入沉香亭时,檐角悬挂的珊瑚串正撞出细碎声响,与阶下金盆中锦鲤摆尾的水声应和。三百六十株姚黄魏紫开得正盛,花瓣上的朝露被日光蒸成五色烟霞,缠绕着亭中那座用南海砗磲雕成的牡丹屏风。
“李供奉,陛下与娘娘已在亭中侯着了。”引路的小内侍声音发颤,锦袍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被汗水浸得发暗。晓灵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鎏金香囊,上面用珍珠嵌着“宠”字,却在遇见李白时微微发烫——那是宫中人对这位“诗仙”既敬畏又嫉妒的心思。
亭中石桌上早摆好了宣州贡纸与紫毫笔,砚台里的墨汁竟浮着一层金箔。唐玄宗斜倚在九曲凭栏上,明黄的龙袍拖在青石板上,绣着的十二章纹被牡丹光影染得迷离。他身旁的杨贵妃正逗弄一只白鹦鹉,指尖的蔻丹染红了鹦鹉啄着的荔枝,忽然抬眼望来,鬓边的赤金步摇恰好划开一缕游云。
“李白,”唐玄宗捻起一粒水晶糕,糕上的梅花印在他指腹化开,“朕与娘娘赏牡丹,总觉少了些韵致。听闻你前日在曲江池作《采莲曲》,竟让莲花都迟开了三日?”
李白躬身行礼,目光却越过玄宗,落在贵妃鬓边那支用南海珠串成的牡丹簪上。晓灵看见那珠子里凝着水汽,竟映出蜀地山涧的倒影——那是李白心中未散的江湖意气。“陛下谬赞,”他开口时,袖口的墨痕忽然渗出,在地面晕开半朵墨牡丹,“臣不敢与花鸟争韵,只敢为娘娘的风华添几笔淡墨。”
杨贵妃轻笑起来,起身时蹙金绣的石榴裙扫过石栏,惊起一片花瓣。“李学士倒会说话,”她走到牡丹花丛中,指尖抚过一朵魏紫的花瓣,“只是不知,在学士眼中,我与这花,哪个更艳些?”
风忽然大了些,将她的纱衣吹得半透明,露出里面藕荷色的抹胸。晓灵看见李白的瞳孔微微收缩,袖中紧握的狼毫竟在掌心刻出“媚”字的痕迹。但他随即仰头望去,看见天边飘过的彩云正幻化成霓裳羽衣的形状,忽然朗声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诗句出口的刹那,晓灵感到整座沉香亭都震动了。她看见李白笔下流出的墨字带着暖香,“云想衣裳”四字化作天边的流霞,缠绕在贵妃的发间;“花想容”三字则钻入牡丹花心,让所有花瓣都瞬间绽放出比先前亮三分的色泽。杨贵妃惊呼一声,看见自已水中的倒影竟被彩云环绕,鬓边的珠花也跟着诗句轻轻颤动。
“好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唐玄宗拊掌大笑,召来乐师“快将此句谱入《霓裳羽衣曲》!”晓灵却看见高力士躲在假山后,他手中的拂尘穗子死死缠住,穗子上的“权”字被攥得发黑——方才李白写诗时,目光从未在玄宗身上停留过。
二、瑶台月下:若非群玉山头见
当李白写下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时,日头已到中天。晓灵飘到砚台上方,看见墨汁里浮着的金箔竟聚成了月宫的形状,而杨贵妃腕上的玉镯不知何时变得冰凉,映着亭外的牡丹,竟显出广寒宫桂树的虚影。
“学士这是说我像杨贵妃?”杨贵妃拈起诗稿,指尖在“云雨巫山枉断肠”处停顿,忽然笑道,“可我听说,楚王与神女的故事,终是一场空梦呢。”
李白握笔的手顿了顿,砚台里的金箔月宫忽然碎成齑粉。晓灵感觉到他心中涌起的不屑——这深宫之中,多少恩宠如通镜花水月,偏生人人都要装作痴醉。“娘娘误会了,”他重新落墨,笔锋一转,“臣是说,纵是巫山神女,见了娘娘的风华,也要自惭形秽。”
“哦?”杨贵妃挑眉,将诗稿凑近鼻尖,“那‘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又是何意?赵飞燕能作掌上舞,我可不会。”她话音刚落,那只白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尖叫道:“飞燕!飞燕!”
晓灵看见高力士猛地从假山后走出,他袖中的密折滑出一角,上面用朱砂写着“李白讪上”四字。而李白此刻正望着池中倒映的月影,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汉宫飞燕虽美,终是红颜祸水。哪及娘娘,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倾城之姿?”
这句恭维说得滴水不漏,杨贵妃果然转怒为喜,让宫女取来西域进贡的葡萄酿。晓灵却看见李白接过酒杯时,指尖在杯壁上划出细小的“佞”字,酒水触到字迹,竟泛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第三首,该写什么呢?”唐玄宗呷着酒,目光落在杨贵妃微醺的脸颊上,“要写得比前两首更妙才好。”
李白放下酒杯,起身走到牡丹花丛中。晓灵看见他的白衣被花色染得斑驳,忽然伸手摘下一朵最盛的姚黄,凑到鼻尖轻嗅。花香入鼻的瞬间,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提笔写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诗句落下时,整座沉香亭的牡丹都开始轻轻摇曳,花瓣上渗出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晓灵看见那些露珠聚成字句,在空气中飘荡:“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当最后一个“干”字写完,杨贵妃鬓边的金步摇突然断裂,一颗硕大的东珠坠入池中,惊散了记池月影。
“好诗!好诗!”唐玄宗浑然未觉,拍着石桌叫好,“快!将这三首诗刻在沉香亭的柱子上,让后世都知道,朕的贵妃与牡丹,曾得诗仙题咏!”
高力士却在此时上前,附在杨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晓灵看见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指着诗稿上的“飞燕”二字,声音发颤:“李白……他是故意的!赵飞燕后来被废庶人,他这是咒我!”
三、谗言如刀:可怜飞燕倚新妆
暮色漫进沉香亭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晓灵看见高力士捧着一叠奏折,奏折上的朱砂字在暮色中像凝固的血。杨贵妃斜倚在白玉栏干上,先前的娇憨荡然无存,眉心间凝着一团黑气——那是被谗言催生的“怨”字。
“李供奉,”高力士的声音拖得很长,拂尘轻轻扫过李白的诗稿,“娘娘问你,这‘可怜飞燕倚新妆’,究竟是何深意?”
李白正在收拾笔墨,闻言淡淡一笑:“不过是借古喻今,赞娘娘有汉宫飞燕之美罢了,公公何必多心?”他指尖划过“可怜”二字,墨迹竟在纸上微微发烫,晓灵知道,那是“可怜”二字在他心中本是“可悲”之意。
“借古喻今?”杨贵妃猛地站起身,裙角扫翻了石桌上的砚台,墨汁溅在她的石榴裙上,晕开一朵狰狞的墨牡丹,“赵飞燕祸乱后宫,最后自尽而亡!你把我比作她,是何居心?”
李白看着她染了墨的裙摆,忽然想起蜀地乡间被暴雨打湿的芍药,通样的艳丽,通样的脆弱。“娘娘若觉得是讽,那便是讽吧。”他将狼毫插入笔筒,发出清脆的响声,“臣本是山野之人,不懂宫中的金枝玉叶,该用何种字眼去赞。”
高力士冷笑一声,展开手中的奏折:“李供奉果然快人快语。那你可知,这几日宫外都在传,你作这《清平调》,是笑陛下为‘昏君’,笑娘娘为‘祸水’?”奏折上“昏君祸水”四字被朱砂圈得通红,像四个滴血的伤口。
晓灵看见李白的拳头猛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腰间的酒壶忽然发出异响,那是里面残留的酒液在愤怒中沸腾。“我笑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是这记朝文武,只会阿谀奉承;是这深宫之中,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得!”
“你放肆!”杨贵妃尖叫起来,抓起桌上的水晶镇纸就朝李白砸去。镇纸擦着李白的耳畔飞过,撞在身后的牡丹屏风上,砗磲碎片飞溅,露出屏风背面刻着的“红颜祸水”四字——那是前朝遗物,不知何时被人翻了出来。
李白看着散落一地的砗磲碎片,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直到看见杨贵妃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才渐渐止住笑声。“罢了,罢了,”他解下玄宗亲赐的玉带,随手扔在地上,玉带扣上的“忠”字在暮色中黯淡无光,“这翰林供奉,我不让了。这《清平调》,就当是我李白,送给长安的一场春梦吧!”
他转身就走,白衣在暮色中像一片飘零的云。晓灵跟在他身后,听见高力士在身后尖声喊道:“李白!你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李白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的族,在蜀地的青山里;我的魂,在江河的诗酒中!想诛?便来诛吧!”
四、诗魂化蝶:沉香亭外的离别
走出兴庆宫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晓灵看见李白的脚步有些踉跄,不是因为醉,而是因为心碎。他走到龙池边,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水波荡漾中,映出沉香亭上那三首《清平调》的影子,字字都在月光下流泪。
“先生,”晓灵轻声问,“你真的在诗里讽了她吗?”
李白蹲下身,用手指在潮湿的地面勾画:“‘云想衣裳花想容’,看似赞她美貌,实则云易散,花易谢;‘可怜飞燕倚新妆’,可怜二字,既是叹她得宠一时,也是叹她终是君王掌中玩物。”他指尖划过处,地面浮现出淡青色的字迹,却是被他藏在诗句里的真意:“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晓灵这才明白,李白的诗从不是单纯的赞美。他笔下的云、花、飞燕,都藏着对命运的悲悯,对浮华的洞察。只是这深宫之中,无人能懂他藏在锦绣字句里的骨头。
“你看那牡丹,”李白指着宫墙内透出的花影,“开得再盛,也逃不过被移栽、被修剪的命运。就像这宫里的人,看似风光,实则都是金丝笼里的鸟。”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晓灵,我不该来的。这长安的牡丹虽美,却不是我的那朵。”
晓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宫墙外的夹竹桃开得正盛,虽然朴素,却透着一股野劲。她忽然想起初见李白时,蜀道边那些无人问津的野花,它们虽不名贵,却拥有真正的自由。
“我们走吧,”李白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去寻我的江河,我的山野,我的……不被修剪的诗。”
他刚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那个引他们进亭的小内侍,怀里抱着一个锦盒,跑得气喘吁吁:“李学士留步!娘娘……娘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李白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金镶玉的发簪,簪头雕着半朵残败的牡丹。晓灵看见簪尾刻着细小的“悔”字,字里还凝着一滴未干的胭脂泪。“这是……”
“娘娘说,”小内侍低声道,“她知道你不是有意讽她。只是……在这宫里,她身不由已。这簪子,是她未入宫时母亲给的,如今……送你作个纪念吧。”
李白握着发簪的手微微颤抖,簪头的残牡丹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杨贵妃在花丛中巧笑倩兮的模样,想起她得知被讽时眼中的恐惧,忽然长叹一声,将发簪放回锦盒:“替我谢过娘娘。就说……李白心中的牡丹,永远是初开时的模样。”
小内侍走后,李白将锦盒扔进龙池。晓灵看见盒子落水时,那支发簪竟化作一只金色的蝴蝶,振翅飞向宫墙外的自由天地。而沉香亭方向,传来了《霓裳羽衣曲》的乐声,只是那乐声里多了几分萧瑟,少了几分当初的欢悦。
“走吧,晓灵,”李白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长安的月光虽好,却照不亮我的诗路。”
他们沿着龙池边的小路往外走,身后的宫墙渐渐模糊成一片暗影。晓灵回头望去,见沉香亭的柱子上,《清平调》的字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那些赞美与讽刺交织的诗句,那些美貌与权谋纠缠的身影,都将随着这一夜的月光,成为长安城里一个华丽而悲凉的传说。
而走出宫门的李白,白衣上还沾着牡丹的香气,袖中却已藏好了去意。晓灵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那个曾为贵妃写下千古绝唱的诗人,将带着他未被磨灭的傲骨,奔向更广阔的天地,去寻找真正能让他的诗魂自由翱翔的山水与江湖。
夜风渐起,吹落了李白发间的一片牡丹花瓣。晓灵接住那花瓣,看见上面用墨写着“别”字,却在接触到她指尖的瞬间,化作一道青光,融入了漫天星辰。她知道,这是李白留给长安的最后一句诗,也是他对这段宫廷岁月的最终告别。从此往后,他的诗中将不再有沉香亭的牡丹,只有江河湖海的浩瀚,和永不屈服的自由灵魂。